辑四 一八四四年家书(1 / 1)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

——家书摘录

温甫六弟左右:

五月二十九、六月初一,连接弟三月初一、四月二十五、五月初一三次所发之信,并四书文二首,笔力实实可爱!信中有云:“于兄弟出直达其隐,父子祖孙间,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数语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为至诚可质天地,何妨直情径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亲之地,亦有时须委曲以行之者,吾过矣!吾过矣!

香海为人最好,吾虽未与久居,而相知颇深,尔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两君,吾皆未见,大约可为弟之师,或师之,或友之,在弟自为审择。若果威仪可则(威仪可则:此意为威风凛凛的仪态可以效法。则,效法。),淳实宏通(淳实宏通:淳厚朴实而且宽宏通阔。),师之可也。若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师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视为等夷,渐至慢亵(慢亵:怠慢、轻视。),则不复能受其益矣。

弟三月之信,所定功课太多,多则必不能专,万万不可。后信言已向陈季牧借《史记》,此不可不熟看之书;尔既看《史记》,则断不可看他书。功课无一定呆法,但须专耳。余从前教诸弟,常限以功课,近来觉限人以课程,往往强人以所难;苟其不愿,虽日日遵照限程,亦复无益,故近来教弟,但有一专字耳。专字之外,又有数语教弟,兹特将冷金笺写出,弟可贴之座右,时时省览,并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时文须学《东莱博议》,甚是,弟先须用笔圈点一遍,然后自选几篇读熟,即不读亦可。无论何书,总须从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乱翻几页,摘抄几篇,而此书之大局精处,茫然不知也,学诗从《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读总集,不如读专集,此事人人意见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则喜读《文选》,于七古则喜读《昌黎集》,于五律则喜读《杜集》(《杜集》:唐代诗人杜甫的文集。),七律亦最喜《杜诗》,而苦不能步趋,故兼读《元遗山集》。

吾作诗最短于七律,他体皆有心得,惜京都无人可与畅语者。弟要学诗,先须看一家集,不要东翻西阅,先须学一体,不可各体同学,盖明一体则皆明也。凌笛舟最善为诗律,若在省,弟可就之求教。习字临《千字文》亦可,但须有恒,每日临一百字,万万无间断,则数年必成书家矣,陈季牧多喜谈字,且深思善悟,吾见其寄岱云信,实能知写字之法,可爱可畏!弟可从切磋,此等好学之友,愈多愈好。

来信要我寄诗回南,余今年身体不甚壮健,不能用心,故作诗绝少;仅作感春诗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谓不让陈卧子,而语太激烈,不敢示人。是仅应酬诗数首,了无可观;现作寄贤弟诗二首,弟观之以为何如?京笔现在无便可寄,总在秋间寄回,若无笔写,暂向陈季牧借一支,后日还他可也。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衡虑、郁积思通之象(这句话意谓困苦心志、竭力思考,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锢蔽:禁锢、蒙蔽。)矣。

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

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贤贤易色》:此章出自《论语》,多讲孝亲之道。)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悌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悌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曲礼》《内则》:此系儒家经典之一的《礼记》中之篇名。)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蔼然:和蔼可亲的样子。)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禄仕:做官的俸禄。)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悌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劝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

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女,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也。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从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四位老弟左右:

六弟九弟今年仍读书省城,罗罗山兄处附课甚好。既在此附课,则不必送诗文与他处看,以明有所专主也,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此眩彼夺:这边炫目,那边也光采夺目,形容贪婪的人欲望没有止境。),则大不可。罗山兄甚为刘霞仙、欧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在省用钱,可在家中支用(银三十两则够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两之内),予不能别寄与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时无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发信,乃两弟之信骂我糊涂,何不检点至此!赵子舟与我同行,曾无一信,其“糊涂”更何如耶?余自去年五月底至腊月初未尝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写信由京寄家,岂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将骂何人糊涂耶?凡动笔不可不检点。

九弟与郑陈冯曹四信,写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与我信字太草率,此关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写信语太不圆,由于天分,吾不复责。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六日

孙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二月十四孙发第二号信,不知已收到否。孙身体平安,孙妇及曾孙男女皆好。孙去年腊月十八曾寄信到家,言寄家银一千两,以六百为家还债之用,以四百为馈赠亲族之用,其分赠数目,另载寄弟信中,以明不敢自专之义也,后接家信,知兑啸山百三十千,则此银已亏空一百矣,顷闻曾受恬丁艰,其借银恐难遽(遽:急速,迅速。)完,则又亏空一百矣,所存仅八百,而家中旧债尚多,馈赠亲族之银,系孙一人愚见,不知祖父母、父亲、叔父以为可行否?伏乞裁夺。

孙所以汲汲(汲汲:通“急急”。)馈赠者,盖有二故:一则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旧债尽清,则好处太全,恐盈极生亏,留债不清,则好中不足,亦处乐之法也;二则各亲戚家皆贫,而年老者,今不略为资助,则他日不知何如。自孙入都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数人矣,再过数年,则意中所欲馈赠之人,正不知何若矣,家中之债,今虽不还,后尚可还,赠人之举,今若不为,后必悔之!此二者,孙之愚见如此。

然孙少不更事,未能远谋一切,求祖父、叔父做主,孙断不敢擅自专权,其银待欧阳小岑南归,孙寄一大箱衣物,银两概寄渠处,孙认一半车钱。彼时再有信回。

孙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日

四位老弟足下:

余于三月二十四移寓前门内西边碾儿胡同,与城外消息不通。内城现住房共二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三十串,极为宽敞,甲三于三月二十四日上学,天分不高不低,现已读四十天,读至“自修齐至平治”矣。因其年太小,故不加严,已读者字皆能认。两女皆平安,陈岱云之子在余家亦甚好。内人身子如常,同又有喜,大约九月可生。

余体气较去年略好,近因应酬太繁,天气渐热,又有耳鸣之病。今年应酬,较往年更增数倍:第一,为人写对联条幅,合四川、湖南两省求书者几日不暇给;第二,公车来借钱者甚多,无论有借无借,多借少借,皆须婉言款待;第三则请酒拜客及会馆公事;第四则接见门生颇费精神。又加以散馆、殿试则代人料理,考差则自己料理,诸事冗杂,遂无暇读书矣。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家信,内四弟六弟各文二首,九弟季弟各文一首。四弟东皋课文甚洁净,诗亦稳妥,《则何以哉》一篇亦清顺有法,第词句多不圆足,笔亦平沓不超脱。平沓最为文家所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笔气爽利,近亦渐就范围,然词意平庸,无才气峥嵘之处,非吾意中之温甫也。如六弟之天姿不凡,此时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作如火如荼之文,将来庶(庶:将近。)有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浅调插,即使获售,亦当渐其文之浅薄不堪,若其不售,则又两失之矣。

今年从罗罗山游,不知罗罗山意见如何?吾谓六弟今年入泮(入泮:喻指童蒙入学宫,也指生童考中秀才。泮,是旧时学宫前的水池。)固妙,万一不入,则当尽弃前功,一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年过二十,不为少矣,若再扶墙摩壁,役役于考卷截搭小题之中,将来时过而业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计者,不可不早图也。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尝入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岂不腼颜(腼颜:脸面无光,惭愧。)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温甫以世家之子弟,负过人之姿质,即使终不入泮,尚不至于饥饿,奈可亦以考卷误终身也?

九弟要余改文详批,余实不善改小考文,当请曹西垣代改,下次折弁付回。季弟文气清爽异常,喜出望外,意亦层出不穷,以后务求才情横溢,气势充畅,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庸陋(庸陋:庸俗、浅陋。),勉之勉之,初基不可不大也。书法亦有褚字笔意,尤为可喜。总之,吾所望于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无,第一则孝悌为端,其次则文章不朽。诸弟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也。冯树堂、郭筠仙在寓看书作女,功无间断。陈季牧日日习字,亦可畏也!四川门生留京约二十人,用功者颇多。余不尽。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六月二十三日,男发第七号信交折差,七月初一日发第八号交王仕四手,不知已收到否?六月二十日,接六弟五月十二书,七月十六接四弟九弟五月二十九日书。皆言忙迫之至,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即县试案首前列,皆不写出。同乡有同日接信者,即考古老先生,皆已详载。同一折差也,各家发信,迟十余日而从容;诸弟发信,早十余日而忙迫(忙迫:意指忙碌。),何也?且次次忙迫,无一次稍从容者,又何也?

男等在京,大小平安。同乡诸家皆好;惟汤海秋于七月八日得病,初九日未刻即逝。六月二十八考教习,冯树堂、郭筠仙、朱啸山皆取。湖南今年考差,仅何子贞得差,余皆未放,惟陈岱云光景(光景:情形。)最苦,男因去年之病,反以不放为乐。王仕四已善为遣回。率五大约在粮船回,现尚未定。渠身体平安,二妹不必挂心。叔父之病,男累求详信直告,至今未得,实不放心。甲三读《尔雅》,每日二十余字,颇肯率教(率教:听教。)。六弟今年正月信,欲从罗罗山处附课,男甚喜之,后来信绝不提及,不知何故?所付来京之文,殊不甚好,在省读书二年,不见长进,男心实忧之。而无论如何,只恨男不善教诲而已。大抵第一要除骄傲气习,中无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坏事。四弟九弟虽不长进,亦不自满,求大人教六弟,总期不自满足为要。余俟续陈。

男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二十七,接到七月十五、二十五两次所发之信,内祖父母各一信,父亲、母亲、叔父各一信,诸弟亦皆有信,欣悉一切,慰幸之至!叔父之病,得此次信,始可放心。

八月二十八日,陈岱云之弟送灵回南,坐粮船,孙以率五妹丈,与之同伴南归,船钱饭钱,陈宅皆不受,孙遂至城外,率五挥泪而别,甚为可怜!率五来意,本欲考供事,冀(冀:希望。)曙一官以养家。孙以供事必须十余年,乃可得一典史,宦海风波,安危莫卜,卑官小吏,尤多危机,每见佐杂末秩,下场鲜有好者,孙在外已久,阅历已多,故再三苦言劝率五居乡,勤俭守旧,不必出外做官。劝之既久,率五亦以为然。其打发行李诸物,孙一一办妥,另开单呈览。

孙送率五归家,即于是日申刻生女,母女俱平安。前正月间,孙寄银回南,有馈赠亲族之意,理宜由堂上定数目,方合内则不敢私与之道。孙此时糊涂,擅开一单,轻重之际,多不妥当,幸堂上各大人斟酌增减,方为得宜,但岳家太多,他处相形见绌,孙稍有不安耳。率五大约在春初可以到家,渠不告而出心中怀惭(心中怀惭:心中感到惭愧的意思。),到家后望大人不加责,并戒家中及近处无相讥讪为幸。

孙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四位老弟左右:

昨二十七日接信,快畅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丁艰:旧时称遭父母之丧为丁艰。),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黜:降职或罢免。),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齐,待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醒。季弟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知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作不具。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二十九日男发第十号信,备载二十八生女及率五回南事,不知已收到否?男身体平安,家妇月内甚好,去年月里有病,今年尽除去。孙儿女皆好。初十日顺天乡试发榜,湖南中三人,长沙周荇农中南元。

率五之归,本拟附家心斋处。因率五不愿坐车,故附陈岱云之弟处,同坐粮船。昨岱云白天津归,云船不甚好,男颇不放心,幸船上人多,应可无虑。

诸弟考试后,尽肄业小罗巷庵,不知勤惰若何?此时惟季弟较小,三弟俱年过二十,总以看书为主。我境惟彭薄墅先生看书略多,自后无一人讲究者,大抵为考试文章所误。殊不知看书与考试全不相碍,彼不看书者,亦仍不利考如故也。我家诸弟,此时无论考试之利不利,无论文章之工不工(文章之工不工:此意为文章精美与否。工,精细、完美。),总以看书为急。不然,则年岁日长,科名无成,学问亦无一字可靠,将来求为塾师(塾师:封建时代乡村私塾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而不可得。或经或史,或诗集文集,每日总直看二十页。男今年以来,无日不看书,虽万事匆忙,亦不废正业。

闻九弟意欲与刘霞仙同伴读书,霞仙近来见道甚有所得,九弟若去,应有进益,望大人斟酌行之,男不敢自主。此事在九弟自为定计,若愧奋直前,有破釜沉舟之志,则远游不负;若徒悠忽因循(悠忽因循:摇摆不定,循环往复。),则近处尽可度日,何必远行百里外哉?求大人察九弟之志而定计焉。余容续呈。

男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发信后,未接诸弟信,乡间寄信,较省城寄信百倍之难,故余亦不望。然九弟前信有意与刘霞仙同伴读书,此意甚佳,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不知其言语容止、规模气象如何?若果言动有礼,威仪可则,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然与之同居,亦须真能取益乃佳,无徒浮慕虚名。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御:抵御,阻止。)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有于我哉?

去年温甫欲读书省城,吾以为离却家门局促之地,而与省城诸胜己者处,其长进当不可限量。乃两年以来,看书亦不甚多,至于诗文则绝无长进,是不得归咎于地方之局促也。去年余为择师丁君叙忠,后以丁君处太远,不能从,余意中遂无他师可从。今年弟自择罗罗山改文,而嗣后查无信息,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也。日月逝矣,再过数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

余受父教,而余不能教弟成名,此余所深愧者。他人与余交,多有受余益者,而独诸弟不能受余之益,此又余所深恨者也。今寄霞仙信一封,诸弟可抄存信稿而细玩之,此余数年来学思之力,略具大端。六弟前嘱余将所作诗抄录寄回,余往年皆未存稿,近年存稿者,不过百余首耳,实无暇抄写,待明年将全本付回可也。

国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四位老弟足下: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售:考试得中。)。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文,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嚣嚣:喧哗,吵闹。此处比喻沸沸扬扬。)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弟累年小试不售,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前月寄信,想已接到。余蒙祖宗遗泽(遗泽:祖辈遗留下来的恩泽。)、祖父教训,幸得科名,内顾无所忧,外遇无不如意,一无所缺矣。所望者,再得诸弟强立,同心一力,何患令名不显,何愁家运之不兴?欲别立课程,多讲规条,使诸弟遵而行之,又恐诸弟习见而生厌心;欲默默而不言,又非长兄督责之道。是以往年常示诸弟以课程,近来则只教以有恒二字。所望于诸弟者,但将诸弟每月功课写明告我,则我心大慰矣。

乃诸弟每次写信,从不将自己之业写明,乃好言家事及京中诸事。此时家中重庆(重庆:旧时指祖父母、父母为健在。),外事又有我料理,诸弟一概不管可也。以后写信,但将每月作诗几首,作文几首,看书几卷,详细告我,则我欢喜无量。诸弟或能为科名中人,或能为学问中人,其为父母之令子一也,我之允喜一也。慎弗以科名稍迟,而遂谓无可自立也。如霞仙今日之身份,则比等闲之秀才高矣。若学问愈进,身份愈高,则等闲之举人、进士又不足论矣。

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帖百字,抄书百字,看书少亦须满二十页,多则不论。自七月起,至今已看过《王荆公文集》百卷,《归震川文集》四十卷,《诗经大全》二十卷,《后汉书》百卷,皆朱笔加圈批。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诸弟若能有恒如此,则虽四弟中等之资,亦当有所成就,况六弟九弟上等之资乎?

明年肄业之所,不知已有定否?或在家,或在外,无不可者。谓在家不好用功,此巧于卸责者也。吾今在京,日日事务纷冗,而犹可以不间断,况家中万万不及此间之纷冗乎?

树堂、筠仙自十月起,每十日作文一首,每日看书十五页,亦极有恒。诸弟试将《朱子纲目》过笔圈点,定以有恒,不过数月即圈完矣。若看注疏(注疏:后人对前代文章典籍所作注解、疏证。),每经亦不过数月即完,切勿以家中有事而间断看书之课,又弗以考试将近而间断看书之课。虽走路之日,到店亦可看;考试之日,出场亦可看也。

兄日夜悬望,独此有恒二字告诸弟,伏愿诸弟刻刻留心。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孙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二十九日祖母大人寿辰,孙等叩头遥祝,寓中客一席,次日请同县公车一席。初七日皇上御门,孙得转补翰林院侍读。听遗侍讲缺,许乃钊补升。侍讲转侍读,照例不谢恩,故孙未具折谢恩。今冬京中未得厚雪。初九日设三坛求雪,四、五、六阿哥诣三坛行礼,皇上亲诣太高殿行礼,十一日即得大雪。天心感召,呼吸相通,良可贺也。

孙等在京平安。曾孙读书有恒,惟好写字,见闲纸则乱画,请其母钉成本子。孙今年用度尚宽裕,明年上半年尚好,至五月后再作计。昨接曾兴仁信,知渠银尚未还。孙甚着急,已写信去催。不知家中今年可窘迫否?同乡京官皆如故,冯树堂、郭筠仙在寓亦好。

荆七自五月出去,至今未敢见孙面,在同乡陈洪钟家,光景亦好。若使流落失所,孙亦必宥(宥:宽容饶恕。)收恤(收恤:收留,抚恤。)之。特渠对人言,情愿饿死,不愿回南,此实难处置。孙则情愿多给银两,使他回去,不愿他在京再生出事端。望大人明示以计,俾孙遵行。

四弟等自七月寄信来后,至今未再得信,孙甚切望。严太爷在京引见,来拜—次。孙回拜一次,又请酒,渠未赶席。此人向有狂妄之名,孙己亥年在家,一切不与之计较,故相安于无事,大约明春可回湘乡任。

孙谨禀。

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