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每一次的求婚,在长大了以后,跟眼泪总是分不开关系。那是在某一时刻中,总有一种微妙的东西触动了心灵深处。无论是人向我求,我向人求,总是如此。
——三毛《求婚》
起初,三毛并不打算马上就结婚的。她仍旧是浪子,要走遍天下才能安定下来。在马德里的公园里,三毛整个人都缩在大衣里,只将手伸出来,丢一些面包屑在地上,喂那些飞来飞去的小麻雀。荷西坐在旁边,看着一本航海方面的书。
“明年有什么计划吗?”荷西看似不经意地问起。三毛想去撒哈拉沙漠,那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
荷西并没有惊诧,他了解三毛,而且理解三毛。他原本打算到夏天的时候去航海,因为好不容易读完了书,服完了兵役,人生即将开始新的旅程。虽然自己没有船,但是可以借到朋友父亲的。带着心爱的女孩子去希腊爱琴海潜水,一行六人,八月出发,他悄悄计划了很久。
三毛大喜过望,因为对荷西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进行到精彩之处,他的未来能够把她也放进去,并且他是那样了解她,并没有嘲笑她那个听上去愚蠢的沙漠梦想。
荷西在船上为她安排了工作,船上有人们都喜欢的中国菜厨师和专职的摄影师,而且荷西的钱都给三毛来管,就像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三毛很高兴,因为从来没有在船上工作过,她想在海上随波起伏,但又不舍得一直向往的沙漠风情。
荷西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三毛却没有答应加入他的航程,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规划:我要在沙漠住个半年一年吧,总要四处走走,这才符合灵魂里浪子的标签。
荷西感到很委屈:自从我认识你,你便都是东奔西跑的。好不容易我们又能够牵着手坐在一起,可是你要单独离开,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在一起?荷西的抱怨声音很大,惊飞了周围的麻雀。他忍不住再三确认:真的要去沙漠吗?你坚持吗?三毛郑重地点了点头。荷西不再说话,没有与三毛争执,也没有更多的劝说。但是倔强如荷西,有了新的打算。
很快,荷西不声不响地申请到一份撒哈拉沙漠的工作。在三毛启程之前,他却先去了非洲。
三毛为荷西这样的举动感到惊喜和感动,却又为他感到委屈。她的内心充满甜蜜,也夹杂着酸涩。
她说,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受苦,况且如果我在各处旅行,也无法时常与你见面。
可荷西说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如果想留住爱人,要娶她为妻,必须如此,不然自己的灵魂会永远痛苦,他不愿再经受一次长久的分离。
“我们夏天结婚好不好?”(1)这句写在信上的话,仿佛荷西那双深情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她。
这封信没有浪漫的海誓山盟,可三毛看了十遍。那天,她在街上走了一个晚上,或许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这句话:“我们夏天结婚好不好?”回来就有了决定。
是的,这个男人值得她携手一生。
是求婚啊!有些人给过她浪漫的星空,有些人给过她温柔的承诺,有些人给过她贵重的礼物,有些人给过她永远的伤害——可是这个朴实的男孩子,比她小八岁的男孩子,给了她自由。她为自己感到喜悦,也心疼他的成全。这样的人,如果还不是她要的,那人间的情爱还有什么值得期待?
两个月以后,三毛也来到了撒哈拉。
在给父母的信中,她这样写道:“我和荷西不是太钻牛角尖的人,我们只是想生活在一起,那么结个婚方便一点。我天涯海角都可去,倒不是为荷西,而是生性喜欢在异乡,况且我做荷西的妻子,也是诚意的。我并不喜欢有太重的社会负担,就是说,我现在最看重的是心灵的自由,只要做事不太离谱,就不去多想。过去为了个性上的放不开,吃了很多苦头,现在知道自己的缺点,要设法去改掉。”
她已决定做他的妻子,为的不仅仅是自己和爱情。
荷西住在公司的宿舍里,而三毛则入住荷西在小镇阿雍提前租好的房子里。两地相隔甚远,可是荷西还是天天来看她。至少你即将是我的妻子,荷西如此想着,因而总是容光焕发,他总是低声说:好的,现在可以结婚了。终于可以拥有你了,盼望多年的事情终于可以实现,奔波与等待也满是甜美的味道,脚下是滚烫的黄沙,也是无穷无尽的真心。
可是还不行呢,三毛说。她来到沙漠,总要各处走走。婚姻生活须定居一处,而她还没有真正认识沙漠。结婚的事情,因为涉及入籍,所以询问了法院,复杂的手续让三毛感到非常头痛。甚至一度萌生了因为太麻烦而放弃的想法——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就好,一纸证书真的比相守更重要吗?荷西异常紧张,他阻止三毛说下去,担心这个捉摸不定的女人随时跑掉。
在三毛背着相机四处游览的时候,荷西不停地催促办事人员,希望手续尽快办完,两个人可以早点结婚。荷西不但工作赚钱,同时自己动手做起家具来,还把自己的东西都慢慢搬到了三毛的住处。三个月很快过去,三毛终于回来了。在一个普通的去镇上取信的日子,她被告知可以与荷西办理结婚手续、举行仪式了,三毛请路过的同事代她向荷西转达这个消息。荷西听说后,丢下工作,兴奋得立刻赶回家来。
两个人打了电报回家。一个习惯漂泊,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一个夙愿达成,漫长得像是在写信。终于,盼望的时刻终于到来,却还是感觉太突然,喜悦和茫然竟然一齐涌上心头。
荷西竟然有点呆呆愣愣的,他问三毛,明天你穿什么呢?他懊恼着,忘记了请假结婚的当天还要去上班;他感到无措,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他想要庆祝,却又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明天你就不是我女朋友了,我们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吧!
第二天,当荷西来敲门时,除了一大桶淡水,还带来了一个大盒子。他把这作为结婚的礼物送给三毛。三毛兴奋地叫起来,以为是浪漫的花束,却没有想到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惨白的骨头龇牙咧嘴,眼睛是两个大黑洞,看上去惊悚而诡异。
真不愧是“我的知音”,三毛这样感慨。没想到这样堪称奇葩的礼物,竟送到了三毛的心坎里。荷西在酷热的沙漠里走了很久才找到如此完整的头骨,他知道三毛一定会很喜欢的。他真的太了解她了,这就是三毛最喜欢的有故事的礼物。匆匆忙忙,两个人换好衣服,他修剪了胡子,她穿上了长裙,仍旧是朴实优雅的装扮,脚踩象征着自由的凉鞋,没有花,就别了一把香菜在帽子上。
两个人手牵手,在漫漫的黄沙中,浩瀚的苍穹下,寂静的空气里,一步步走向举行结婚仪式的法院。“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2)荷西这样说着。她也许真的是第一个在沙漠里结婚的东方女孩儿;她也一定是这里最幸福的女人,荷西,你给了她美满。
到了法院才发现,他们两个仿佛是来看热闹的——法院里的每个人,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朋友,都穿着正式,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三毛并没有想到,原来所有熟悉的人都是这样期待着他们的婚礼。
热到不停流汗却不得不坚持着一动不动的庄重仪式,因为有些紧张的法官、更加紧张的荷西、顽童一样的三毛,显得特别有趣。两个人都不熟悉结婚的流程,甚至忘了为彼此套上戒指。但是这份喜悦确实发自内心地充盈着整个胸膛。从这一刻开始,这个漂泊的女孩子与这个执着的男孩子,就是夫妻了呢!
因为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他们的收入也并不丰厚,所以,待人群散去,两个人又经过了沙地,走回了家。紧锁的房门外放着一个大蛋糕,是荷西的同事们合送的,祝福他们新婚快乐。
各类物资匮乏的沙漠里能够有新鲜奶油蛋糕吃,简直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更为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娃娃,那个身着白纱的小新娘还会眨眼。三毛兴奋地把两个娃娃都拿了起来,大声地宣誓主权:“娃娃是我的。”
荷西怎么会与她争呢?他切了一块蛋糕给三毛,又替她补戴上戒指。到了这个时候,这场婚礼才算是真的完成了。
从这一天开始,在法律意义上,他完全属于她,她也是如此。
(1) 引自《结婚记》,收录于三毛作品集《撒哈拉的故事》,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 引自《结婚记》,收录于三毛作品集《撒哈拉的故事》,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