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tmas Day at the Airport
地点,机场;时间,圣诞节清晨。所有航班都被暂停,等候通知。没有飞机着陆,也没有飞机起飞。
旅客们聚集在出发时刻屏下方,抬头凝视着屏幕,就像在等待一个信号。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有人穿着滑雪的装束,有人似乎要去阳光灿烂的胜地休闲。绝大多数人都穿着轻便的衣服,准备度过漫长的飞行旅程。周围已经没有座位,人们或是趴在桌上,或是躺在地板上——用大衣和背包替代毛毯和枕头。行李箱排列在一起,像花园围墙一样隔开了一片片人群。天还没大亮,机场餐饮店的食材已经快要耗尽。
玛格达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穿着一条运动裤和一件宽松的帽衫,布料都堆在肚皮上。她扎在脑后的马尾辫眼下已经宛如一条破布。她也在等待信号,只是这个信号有点不太一样,而且她不知道信号会以什么方式出现。可能是感觉,可能是气味,也可能是未知的东西、无法形容的东西。她小时候目睹过一头鹿出现在马路中央,此刻她又回忆起那个光景。那头鹿鼻子对着天空,因为惊恐而僵住不动。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鹿。
她旁边那个矮胖的女人穿着一身牛仔连体裤,戴着一串沉重的镍制手链。她的手臂和脖子都覆盖着蓝色文身,有小鸟、人鱼和巨龙。虽然从外面看不见,可她背上还文了一个长发及腰的女战士。玛格达很喜欢那个文身,欣赏那些文身就像欣赏博物馆里的画作。那个女人年龄有她两倍大,足够当她的母亲,却把头发染成了朋克粉,还剃成了刺头。路人见到她们俩都会绕着走。有人咕哝:“住拖车的垃圾。”那又如何?她们还听过更过分的言辞。
候机厅被擦得闪闪发光,俨然玻璃制成。整个空间倒映在窗户上,显得更加敞亮,如流水一般朝着晨光蔓延。每个角落里都安上了发光的广告牌,提示着各种优惠的免税礼物。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上千种香水的气味。巨型屏幕上反复播放着同一个短片:一个年轻女人穿过雪地,旁边还有一些小动物。不过,小动物不像那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一般真实,都是些卡通造型,长着夸张的大耳朵和毛绒球一样的尾巴,还露出两颗犬齿,显得无比可爱。应该是个广告吧,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广告,但女孩猜不出这究竟是什么的广告。这地方就像无主之地,身在其中就会迷失自己。
女孩打量着抵达站列表——那些地方她从未去过:帕尔马(1)、雷乌斯(2)、恩菲达(3),这些地名后面都标注着“延误,等候通知”。
“马上要出现反常天气。”一个中年男人对他的妻子说。两人都穿着白色起皱的亚麻西装,头戴草帽,说话声音很大。玛格达发现,有些英国人就是会在公共场所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没一架飞机起飞,也没一架飞机落地,我们可能要等好几个小时,真是他妈的快乐圣诞。”
有人猜测发生了恐怖袭击,还有人说不会的,只是电脑系统和航空管制的问题。
“是什么问题都无所谓,反正我们哪儿也去不了。”穿亚麻西装的男人说着狠狠摘下头上的草帽,仿佛在宣告假期终结。
“小玛,你还好吧?”年长的女人问。
“还好吧。”玛格达回答。
“可你看起来不太好。”
“真的还好。”
过了一会儿,玛格达听见一些人在谈论大雪,另一些人在谈论洪水暴发,可他们依旧待在这里,所有人都停留在出发大厅。而且,现在人更多了,机场却并不大。
“要点什么吗?”年长的女人问道。她们只使用简单的英语词汇交谈,因为年长的女人不懂拉脱维亚语,玛格达也不懂罗马尼亚语。
玛格达摇摇头。“有事情要发生了。”
“什么?”
“我不知道。”
她又回忆起那头鹿,以及它全身蓄势待发的肌肉。
并非所有乘客都是人类。离出发大厅一箭之遥的地方有座白房子,那就是动物寄存站。所有宠物都被保管在那里,直到主人前去领取。工作人员会在运输途中照顾那些动物,以防走私。他们还会对动物进行X光扫描,检查它们体内是否藏有毒品或爆炸物。
这天早晨,那里散发出一股充满活力的农场气息,混合着更为熟悉的清洁剂气味。只要一过安检就能闻到那股味道,肥料和漂白剂。派克夫人想着。她是这里的副主管,今天负责圣诞节的第一轮排班。她对一个值班的女孩说(她从来都分不清这些女孩,好不容易分清了,她们又把头发染成蓝色、紫色或粉红色,于是派克夫人又分不清了):“我闻到了肥料味儿,绝对没错。”海斯特。女孩叫这个名字,或者说,她脖子上挂的塑料名牌上印着这个名字。
“哦,那应该是驴的气味。”海斯特回答道。她留着一头绿色的头发。
“驴?”派克夫人问。
“昨天晚上送来一头驴,”海斯特说,“没有办手续。”
“一头驴?”
海斯特对着手机“嗯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真是太讨人厌了。
“为什么谁也没告诉我这儿有一头驴?”
“我猜他们觉得你会发现吧。还有一只山羊、四只猎豹。”
派克夫人慌忙抓住桌子边缘。“山羊?猎豹?我们只接收猫猫狗狗。”
“还有鱼。”海斯特补充道。她就像长了一头草。
“还有鱼。”派克夫人承认。她抓过手提包,翻出戒烟糖。
“猎豹没植入芯片,我们要一直保管到他们找到方便的替代方案为止。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山羊,简直是个噩梦。”
圣诞节早晨,一道奇怪的锋面显然正朝着机场方向移动。空中交通管制的电脑坏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堵了整整两英里。所有人都无法动弹,派克夫人甚至不得不扔下她的大众汽车,走路过来。她家还有一只等着被填满的火鸡,以及供给素食者的替代食物。她的三个女儿将在下午六点到达,随行的还有两个女婿和六个外孙。派克夫人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顶着满头青草的女孩告诉她这里有四只未安装芯片的猎豹、一只来历不明的山羊,还有一头驴。
“还有一只乌龟,”海斯特说,“有个人企图把它塞到**里偷运进去。”
“我只需要躺一会儿。”玛格达说。她的朋友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恐惧神情。
“不是要出来了吧?”
“胡,我不这么认为。”
玛格达没有感受到疼痛,应该说不算太痛,可她能感觉到体内的胎儿。此时此刻,她的肚子似乎无法容纳它。那个小人儿就像偷渡者一样蜷缩在她的肚皮里,四处戳弄,毫不安分,时时刻刻都在长大。“我没事。”她这么说是因为年长的女人正猫着身子,伸出又大又粗的胳膊,仿佛要接住一只橄榄球。
“小玛,我去找人让个空出来,”她说,“好让你躺下来。”
“胡,别操心了。”女孩并不想过分引起注意。更何况,这里每个人看上去都气愤不已、狼狈不堪,问也没有用。她只想独自待着,只有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她甚至不需要胡安娜,至少现在不需要。
“我还是去问问吧。”胡安娜说。随后,玛格达没有再听见她的声音。她突然有种被撕裂的痛苦,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让气息沉到疼痛的中心,以免身体被撕开。她发现胡安娜已经走了,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于是她彻底遗忘了胡安娜。她遗忘了一切,小小的身体包裹着巨大的冲击。等到这一切结束,胡也回来了。
“你说对了,”胡安娜说,“没人愿意让出座位。我们得找个别的地方。”恐惧使她的声音比往常更微小、稚嫩,这让玛格达很想拥抱她,就像在家里那样,胡安娜枕着她的膝盖,她轻抚胡的粉红色短发,用指尖感受发丝的柔软。可是这里周围都是人,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这么做。
胎儿安静下来了,但过不了一会儿,它又会开始蠕动。片刻的宁静显得无比珍贵,因为它已经结束了。“我只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好。”玛格达说。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合唱的歌声,但是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她的幻觉。
除了歌唱,她了无一物。“齐来崇拜。”(4)如果你是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的成员,除了唱赞美诗还能做什么呢?尤其是穿着刺绣蓝色运动服,所有人都能看出你是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的一员,而你此刻又被困在机场,无处挪腾。
“来吧,姑娘们,”雪莱插嘴道,“头抬高。”
“老师,温斯顿呢?”
“他怎么了?”雪莱说。温斯顿是她十六岁的儿子,此时正坐在自己的旅行包上,双手掩着脸,任由蓝色运动服像头巾一样裹在脑袋上。他头痛。
“温斯顿也需要把头抬高吗?”
“当然,”雪莱说,“温斯顿?”
温斯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高了头。女孩们都比他小一岁,可他还不到她们的肩膀。雪莱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脑子里仿佛有把铁锤在不断敲击。上次她带合唱团出行时,按照规矩应该九点半熄灯。然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把十五名合唱团成员关在旅馆四楼。她让温斯顿代劳一会儿,自己好去吃点东西,回来却发现他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十五个成员全跑去酒吧猛灌伏特加和菠萝汁了。旅行结束后,合唱团收到了马桶破损、洗手池堵塞、冲茶器损坏和十五套服务生制服丢失的赔偿账单。那次,她发誓再也不带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到任何地方去了,包括去附近的购物中心参加午餐歌唱活动。结果她们去了,还通过了本地和全国的年度女子合唱团大赛预选。很难想象,她们竟被邀请圣诞节后在日内瓦湖畔参加欧洲区决赛,可这是真的。所有入围者将在节礼日举行一场盛大的表演,拉开比赛的序幕。
胡安娜问了每一个人,答案全都一样。不,他们不会让出座位。“可我的妻子——”她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她怀孕了。”然而,这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因为当人们听到那句话后,连看都不愿看她了。
“你们该回家去。”有人对她说。可她不明白那是叫她们回公寓还是回东欧。
离预产期还有六周,这种时候玛格达不应该坐飞机,可她们的票是最后一刻抢到的廉价票,所以两人并没有提及怀孕之事。胡安娜要去签署一份文件,好把她母亲在布加勒斯特的房子卖掉。她飞快地走过一排排商店。她很难集中精神,因为这里人太多了,而她有太多东西要买。她想知道玛格达究竟怎么了,这种情况正不正常,可她不知该问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正确发问。“看路!”有人冲她吼了一句。她看向左边,发现是圣诞老人。
应该说,是六个圣诞老人。他们正坐在免税店门口喝罐装可乐。
“你看到小孩儿没?”另一个圣诞老人问道。
“小孩儿?”胡安娜反问。
“我们在找小孩儿,因为我们要负责娱乐。机场官方对我们委以重任,直到一切恢复正常。”
其中一个圣诞老人的白胡子没了,或者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戴上。他的皮肤黝黑光滑,看起来顶多十八岁。
胡安娜指向刚才经过的座位:“那边有很多小孩儿。”
圣诞老人们朝她竖起了拇指,随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边走边摇晃雪橇铃,高声喊着“嚯,嚯,嚯”。他们发出的动静更像是一群饥渴的球迷,而不是携带礼物和祝福而来的圣诞老人。胡安娜想到了玛格达腹中胎儿的父亲。这是个令人痛苦的事情,每次想起来她都芒刺在背。
还是直面这件事吧,他可能是任何人。玛格达跟胡安娜相遇时就已经怀孕了,现在,孩子父亲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有可能就在机场。“不记得了是什么意思?”她曾不断追问玛格达,有时那个问题就像是自己冒了出来一样。玛格达只记得她参加了一个派对,拿到了一杯饮料,仅此而已。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一座花园里,她甚至不知道是谁的花园。那时,她半**,一只眼睛还被打肿了。
一时间,嫉妒占据了胡安娜的心,她感到自己遭到了背叛。可是她明白,这种感觉是不对的——玛格达参加那场派对时两人还不认识。可一想到一个人,一个男人给玛格达倒了饮料,带她走到门外,亲吻她的唇……(“玛格达,你肯定还记得什么!”“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哪怕玛格达表现出一点怒火也好,可她从来没有。“你不需要留着这个孩子。”胡安娜说,现在已经不是六十年代了,她的遭遇等同于强奸。“而且你也知道,”她怒吼着,回想起自己认识的其他孩子。他们时刻忍饥挨饿,还有几个总是遭到毒打,“你不该留着不想要的孩子。”
玛格达用浅灰色的眼睛看着她说:“可我想要她,胡,我想跟你一起抚养这个孩子。”胡安娜向玛格达求婚了。那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爱上别人。
胡安娜感到一阵恶心,随后发现只是饿了。她该给玛格达买点水和食物,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她们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东西。胡安娜本以为这会儿她们该坐在飞机上了。于是,她掉头走向免税店。
“不,”店员对她说,“你不能只买一块巧克力,必须买整个圣诞大礼包。”大礼包有胡安娜的手臂那么粗、那么长。胡安娜买了瓶装水和巧克力大礼包。实在太贵了,足够她们一周的伙食费。
“你要布娃娃吗?”店员问。她穿成了带光环的天使造型,还得了重感冒,所有鼻音都发不出来。
“什么布娃娃?”
“企鹅都卖完了,”店员说,“我们只剩下小羊羔。现在做特价,买巧克力可以送小羊羔。”
“那我不要小羊羔,巧克力可以便宜点吗?”
店员顿时黑了脸,仿佛胡安娜刚刚得罪了她,比如用胡安娜的母语说话。她身后那个穿着崭新雪地服的女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等胡安娜付完钱才发现,她离开玛格达已经半个小时了。她为何要浪费时间跟圣诞老人说话,打量免税商品?都怪这个地方,它让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内涵。她现在只想跟玛格达待在一起。她对玛格达的关心实在太过强烈,一心只想照顾她,满足她的需要,给她爱,这种感觉几近疯狂。
胡安娜拿着水和巧克力,腋下夹着布娃娃,穿过人群,挤回玛格达身边。她经过一群身穿蓝色运动服、正在唱圣诞颂歌的女孩子,旁边还有一个裹着脑袋,似乎有点被吓到的小个子少年。一群人聚在旁边看他们唱歌,人群中有一个圣诞老人,还有几个打扮成天使的店员。
“哇,真可爱。”几个唱歌的女孩看见胡安娜,喊了一声。
胡安娜猜她们指的是小羊羔。
“我们得请求援助。”派克夫人同时嚼着两块戒烟糖,一边腮帮一个。她又忘了绿头发女孩叫什么,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她的名牌。
“海斯特。”女孩说。
“海斯特,你去给地区广播站打电话,让他们问问有谁愿意在圣诞节领养宠物。”
“还有一个问题,”海斯特拧着头发说,“那头驴。”
“驴怎么了?”
“我们得把它弄走,因为它一直想去踹猎豹的笼子,快把猎豹惹恼了。”
“那我们把驴放到哪里?”
“要不,带出去散散步?”海斯特说,“反正也没飞机起飞,那里太臭了。”
“你想牵着驴在机场上溜达?”
海斯特耸耸肩,仿佛想说她还经历过更糟的情况。“正式通知应该快出来了,”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关于眼下的情况。”
“你说整个世界的情况,”派克夫人问,“还是我脑子里的情况?”
正式通知已经发布,但是没多少信息,也没怎么传开。因为能听到通知的地方只有免税店内和出发大厅后方的女厕所。一个女人亲自过来通知,不过她听起来就像被晾衣夹子夹住了鼻头,嘴里还塞了块木板。
“牛于突花藏况——”
然后她开始咳嗽。
“她说啥?”金女士问道。
免税店里,她周围的客人都在重复:“什么?什么?什么?”
她的两个女儿耸了耸肩。这两个女儿分别是四十二岁和四十三岁,都是刚刚恢复独身,也都比青春期的少女还难对付。如果是少女,你至少知道她们的青春痘、荷尔蒙和臭脾气都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可她们却在四十多岁的年纪里犯起了这些毛病,又早已不像少女那般青春靓丽。金女士怎么会觉得跟这两个女儿一起出门旅行是个好主意?她本来打算逃离一切,逃离生活的压力、圣诞节的喧嚣。自从一年前丈夫去世,金女士就觉得再简单的事情都变得无比艰难。每天她都不可避免地感受着他的缺席,每变换一个季节她都会喃喃自语:“去年这时候是他的生日……去年这时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去年这会儿我们去度假了。”每个星期,她都感觉自己离丈夫远了一些,也更孤单了一些。几个月前,她的两个老朋友也去世了。有时她觉得自己站在一片空地上,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于是她打电话给克里斯蒂娜和特蕾西:“今年我想去国外过圣诞节。”她告诉女儿们,自己一直很喜欢北极光。而事实上她准备紧闭家门,关掉所有照明,断断续续地睡到一月。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两个女儿竟然给彼此打了电话,发现她们也很喜欢北极光——真正的北极光,并非人造的那种。不仅如此,她们还有时间加入金女士的旅程。现在,她不得不连女儿们的机票钱都付了。
“我们回家吧,”金女士说,“及时止损。”
克里斯蒂娜将目光从书上挪开(她正在看一本复杂的占星学指南),表情极为阴冷。而特蕾西(刚给自己买了一整套全新的滑雪衫,随时有可能热晕)则咕哝了几句她听不清的话。金女士想问特蕾西她说了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因为她被别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十五位活力少女冲进了免税店,后面跟着一个满脸疲惫的女人和一个裹着脑袋的男孩。
“小羊羔!”女孩们纷纷喊道,“啊!快看这些毛茸茸的小羊羔!老师!老师!我能买一个吗,老师?”
胡安娜把候机区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玛格达。眼前有太多东西了,她很难一直记着自己正在寻找一个穿着灰色帽衫的不起眼的年轻女人。圣诞老人们找到了一群孩子,正在表演杂耍。有人搭了一个临时帐篷,供应热饮和(冷掉的)烤三明治早餐。遍地都是席地而卧的人,胡安娜寸步难行。她尝试回忆刚才玛格达坐在什么地方,尝试寻找那对穿着亚麻西装的夫妇,可她看不到任何有印象的东西。她拨了玛格达的手机号码,无人应答。
她不知道该跑起来,还是慢慢走。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此刻她茫然无措。找了女厕所,找了咖啡馆,寻遍了一排排座位,可她就是找不到玛格达。
一个男孩开始哭闹:“我要巴斯光年套装!现在就要!”
胡安娜听到了男孩父母的责骂,他们告诉他必须等到圣诞节那天才能得到,随后她又听见男孩哭着说现在就是圣诞节,还有他父母令人困惑的回答:没错,现在就是圣诞节,可真正的圣诞节要等开始度假才算。“为什么?为什么?”男孩哭着问。“不为什么,没有为什么。”父母回答。男孩的抽泣直击胡安娜的心灵,仿佛她的一部分也在跟着哭泣。随后,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我马上就要当母亲了,我马上就要跟另一个人共同养育孩子了。那孩子将希望得到不可能的东西,那孩子的需求会时常令我迷惑不已,那孩子还会逼我说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我得找到我的伴侣。我得找到玛格达。
“我不需要香水。”金女士说。
“免税的,”克里斯蒂娜说,“比店里卖得便宜。可以当作你的圣诞礼物。”
“别给我买礼物。”金女士说,“我们说好了,不送礼物。要是你买礼物给我,那我也得买给你了。”
“你没给我们买圣诞礼物?”特蕾西一声惊呼,像个雪白的米其林人偶一样倒退了几步。
金女士轮番盯着两个女儿,她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宽容。“可我们说好了今年不买礼物。”她低声道。
“我们可没说什么都不买,”克里斯蒂娜说,“你是母亲,就应该送我们礼物。”
“可你们都长大了。”金女士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没了底气。
“太典型了。”特蕾西怒火中烧,眼中却噙着泪水。她假装在擤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