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太典型了,特蕾西?”
“自从爸爸去世,你就只想着自己。”
现在换成金女士想倒退几步了,可她没有动弹。她发现女儿们变了。曾经,她们会跟母亲分享一切。特蕾西会问她平时如何应付学校里的问题,而克里斯蒂娜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不为什么事,只想知道她的母亲过得还好,还在听她讲话。金女士以前总能听到朋友们抱怨自己的孩子,说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如何困难,而她每次都感到沾沾自喜。就连青春期的时候,两个女儿善变的情绪也没持续多久。可是自从她们的父亲去世,她们就变得更拘谨、更疏远了。或者说,更怨毒了。她们仿佛把失去父亲怪罪到了母亲头上,仿佛认为她本应付出更多努力,而且完全有能力拯救他。
“要不这样吧?”她说,“我们各自给自己选一个礼物。”
十五分钟后,她们拿着香水、金色包装的巧克力和抗老化面霜的礼盒走了出来。
“现在高兴了吧?”克里斯蒂娜问道。连她嘴里的“高兴”一词,都好像被践踏过一遍。
玛格达得扶着洗手池才能维持直立。她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希望疼痛不再出现。
“你不能待在这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对她说。那人手上拿着拖把,还戴着光环和一对巨大的翅膀,令人困惑不已,“洗手间已经正式关闭,要开始做清洁了。”
“我能躺一会儿吗?”玛格达问,“我不太舒服。”
“你在开玩笑吧,”天使对她说,“没看到地板脏成什么样子了?要是你病了,就去医疗中心求助。”
“医疗中心在哪里?”
“这你要到咨询台去问。”
可是咨询台前排着长队,而且异常嘈杂。很多旅客在朝台里的两名工作人员(也穿成了天使模样,一脸要哭的表情)大吼,玛格达感到一阵眩晕。她耐心地排队等待,可是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过来,把队伍排成了扇形,每个人都在大声质问天使。玛格达找到了一块平面图,发现医疗中心就在出发大厅的另一端。
疼痛越来越密集,她感到整个胃部缩成一团,变得像石头一样硬。她只好尽可能放慢脚步,几乎是在痛苦中挣扎,仿佛疼痛就潜藏在脚下的地板中,一不小心踏错就会暴发。医疗中心大门紧锁,门上挂着一块牌子:节日快乐!
随后,她想到了胡安娜——她只想要胡安娜。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把包给丢了。她得回到刚才坐着等待的地方,可玛格达不记得是哪里了,因为周围看起来都一样。她的呼吸又急又浅,走得非常慢,因为她再也坚持不住,马上就要跌倒了。她从未有过如此孤立无援的感觉。人们从她身边挤过去,丝毫没有发现她的不适。有人甚至用背包挤了她的肚子。
一只手臂突然冒出来,把她拽了过去。玛格达已经准备好反击,然后才发现是胡安娜。
“你看起来一团糟。怎么回事?”
“不知道,”她闷哼道,“我不知道。”
“要看医生吗?”
“这里没有医生。”
“我得把你跟这群人隔开。”
但为时已晚。水——一股潮水汹涌袭来。玛格达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她动弹不得,甚至无力回到厕所。她感到一股压力在体内膨胀起来,随后是“扑哧”一声。她双腿湿透,仿佛有人朝她浇了一桶温水。
“我的老天。”胡安娜发现玛格达的运动裤湿了。
玛格达又闷哼一声。“要来了。”
“现在?在这儿?可不能——”
玛格达猛地仰起头,一波新的宫缩撼动了她的全身。她双眼紧闭,大汗淋漓,面无血色。她死死攥住胡安娜的手臂,仿佛害怕自己被疼痛冲走。
“我这就叫救护车。”胡安娜大喊一声,随后想起了机场周围停滞的交通。救护车要怎么开过来?
“太晚了,”玛格达又哼了一声,“不。”那声“不”变得犹如低沉的哞叫,玛格达不断变换着重心,试图控制疼痛。胡安娜顿时忘掉了救护车。周围的人开始往这边看,“我走不动了,胡,我得在这里生下我们的孩子。你去找个推车,把我带到安静的地方。”
“我不能离开你,我抱你走吧。”胡安娜想抱住玛格达,可玛格达剧烈颤抖着,仿佛胡安娜的触碰是挤压腹部的一把铁钳。又有好几个人转过头来。
玛格达咬牙挤出一句话:“不会有事的,我会等你。我保证一动都不动。”
“你确定?”
“确定。不走路我就没事。快去找个推车吧。”
出发大厅没有一个看似工作人员的人,甚至没有推车的人。这里的工作人员可能都忙着处理突如其来的异常情况了,也有可能是都躲起来了——害怕一走出来就得解释眼前的情况,随后被排山倒海的问题和投诉淹没。目之所及,能看见的工作人员就是咨询台旁那两个打扮成圣诞节天使的人,他们仿佛在说:不,不,别找我们,我们只是一场笑话!那六个圣诞老人已经跑到女子合唱团周围跳起了迪斯科,她们正在表演圣诞串烧。
胡安娜问了免税商店的女孩,问了打扫厕所的天使,问了周围的几家人,那些貌似母亲的女人应该能理解,可没人能给她一台推车,好让她把玛格达送到安静一点的地方去。
她在大厅另一头发现了一个小屋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胡安娜就撞进了一扇明确写着“禁止入内”的大门,发现自己来到了户外。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
“有个小女孩打电话来,说了山羊的事情。”
“说了啥?”派克夫人问了一句。她正在思考该把驴安置到什么地方。她已经牵着它在大厅外围转了一圈,然而当她准备把驴赶回笼子时,它却开始龇牙咧嘴。显然它惊扰到了那四只猎豹,因为猎豹们正在笼子里不停打转,发出阵阵低吼。
“山羊。”
“哦,它啊。”派克夫人说。
“小女孩说要收养它,而不是乌龟。她母亲有辆货车。还有,前台来了个女人,找我们要担架,说她妻子要生了。”
派克夫人大笑一声,几欲癫狂。
特蕾西·金与克里斯蒂娜·金在谈论周围的旅客,打发时间。小时候她们经常玩这个游戏。她们会问:你觉得那家人要去哪儿?随后,她们又会转向下一个故事。“我学校有个学生,”特蕾西说,“他想当女孩儿……”
“什么?”金女士问了一句,顺便把排队买来的三明治和免费瓶装水递给两个女儿。
特蕾西看见母亲过来,一下就沉默了。“没什么。”她说。克里斯蒂娜则撕开了三明治包装袋,她长长的指甲涂成了浅蓝色。
金女士有时会觉得自己在寻找,只是不知在寻找什么。可能是某种可以让她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恢复如初的东西。她很想知道自己能否找到它,以及这场寻觅是否永远伴随着现在这般疼痛。虽然不算剧痛,可始终存在,就像伴随年龄增长出现的关节痛。她寻找的应该是一个奇迹,北极光已经不重要了。
“那里出了什么事?”特蕾西指着出发大厅另一头说。
胡安娜搂着玛格达,带她缓缓穿过人群。“让我帮忙吧,”她低语道,“我知道这并不是我们的计划。”
玛格达抓着胡安娜的手,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发出动物一般的号叫。她想说这不算痛,不像是那种来自外界的疼痛,可就在这时孩子踹了她一脚,很用力,仿佛想拳打脚踢地从她肚子里冲出来。于是她停下脚步,耷拉着肩膀,面容扭曲,双手紧握成拳。
“不远了,不远了。”胡安娜安抚道。她擦掉玛格达额际黏腻的汗水,然后亲吻着她的手。
玛格达闭上眼睛,任凭疼痛肆虐。等她再次睁开眼,她发现面前有个绿色头发的女孩儿,还有一个年长一些的女人,正在神经质地咀嚼。
“别害怕。”胡安娜说。
随后,那些声音突然变远,成了白噪声,仿佛是窗外的响动。玛格达感到一双手牢牢架在她的腋下,另外的手则托住了她的腿。她的双脚离开地面,脸触碰到柔软而温暖的东西,闻起来就像牛粪和干草。
她开始向前移动,感觉就像在**秋千。
“老师!”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的一名成员抱着小羊羔玩偶插嘴道,“那边有个女人牵着驴。”
“别说傻话。”雪莱说。
是海斯特提议拿毯子过来的。
“我们要毯子干什么?”派克夫人问。
“因为会流血,”海斯特说,“你拽着驴,我去拿毯子。”
派克夫人生过三次孩子,也见证过两个孙辈的诞生,可她从未遇到这么风风火火的场面。上一刻,那女孩儿还躺在驴背上,被派克夫人牵着往动物寄存站走,下一刻她就开始大喊大叫:“来了!开始了!”旁边的女人把她从驴背上拽下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向出发大厅背面的女厕所,一路不停地呻吟,喘着粗气。有人大喊“快叫医生来,快叫救护车”,可女孩儿一味摇头——“太晚了。”派克夫人跟了上去,马上听见一声驴叫,她这才记起自己还牵着驴。一个拿拖把的天使说:“你不能进来,这里正在做清洁。”派克夫人说:“你开什么玩笑?过不了多久你这拖把就该不够用了。”她硬是把门推开,怀孕的女孩儿爬向水槽。
女孩儿尖声呼叫着另一个女人,那女人看着就像涂了油彩、长着粉红色毛发的海豚。女孩儿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一个好心人给女孩儿盖了件大衣,派克女士把牵驴的绳子塞到天使手上,自己则上前帮女孩儿脱起了衣服。
海斯特抱着一捧毯子回来了,还带了毛巾、剪刀、棉球、一瓶消毒剂和一个小纸箱。“我不能丢下乌龟。”她说。派克女士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丢下乌龟”,而是点点头,接受了一个事实:圣诞节当天在机场生孩子,旁边还有个绿头发女孩儿一心拯救小型非法爬行动物,并把它放在纸箱里拖着到处走,这是多么正常的画面。女人接过毯子,裹住怀孕的女孩儿,女孩儿痛苦地扭动着,向外用力。她的双腿颤抖得很厉害,不停拍打着地板。她尖瘦而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汗水。
“谁把门关一下好吗?”派克女士喊道,“让这女孩儿有点隐私。”门口人群已经开始聚集。
天使说她牵着驴没法关门。
“好了,好了,”海斯特抓着怀孕女孩儿的另一只手,“我给我姐打了电话。她是个护士,会告诉我怎么帮你。我们要给你接生,好吗?”
“好。”玛格达呻吟道。
“好。”胡安娜也呻吟道。
“我姐说得看看下面,可以吗?”她把头伸进大衣里,惊叫道,“哦,老天,我看见了一颗头!所有人去洗手,快!亲爱的,保持呼吸。我姐说你要保持呼吸!”
玛格达听到胡安娜让她保持呼吸。身体正在被撕开,可她必须呼吸。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一团绿毛问她。
玛格达点点头。
“我姐说你要集中在一件事情上,”绿毛说,“好吗?能做到吗?因为我很快就要请你使劲用力。别忘了,大大的深呼吸。好孩子!”
“保持呼吸!”派克女士和天使齐声喊道。
“呼!”胡安娜用力吐了一口气,仿佛她也准备好用力了。
玛格达睁开双眼,看见周围有一圈模糊的女人的脸。可是在远处,有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抹红色——有位年轻女人站在雪地里的那个广告。玛格达开始想象那个女孩站在冰天雪地里,就像她曾经见到的那只鹿一样——孤身一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疼痛起起伏伏,红色大衣时而聚焦,时而模糊,仿佛疼痛和红大衣这两个毫无关联的东西同调了。她听见穿红大衣的年轻女人叫着自己的名字:玛格达!玛格达!你能行的,玛格达!她还听见了别的声音。女孩儿的声音,笑声,还有圣诞歌声。她再也分不清红衣女孩和周围的人,或许那都是来自遥远过去的东西,另一个时空中的灵魂。穿红大衣的年轻女人走进玛格达的幻想中,玛格达跟她穿过雪地。一个东西穿过玛格达的身体,从双腿之间挤了出来。玛格达听见女孩儿身后传来朋友们的呼唤,看见了手电筒的光芒,闻到了大雪的冰冷,感受到积雪让整个世界静止下来的力量。
“用力!”绿毛大喊一声。用力!红衣女孩儿对她喊。“用力!”许多声音齐声喊道。
“出来了!出来了!”有人尖叫。
“我们的孩子。”胡安娜哭了起来。
“哦,我的天,”绿毛抽泣道,“是个女孩儿!”
“牛于突花藏况——”广播喇叭响了起来,很快又没了声音。
小孩儿?在出发大厅生孩子?是的,人们在议论。一个婴儿。在哪儿呢?在哪儿?
十五位合唱团少女抱着免税商店的小羊羔飞快地从金女士和她的两个女儿身边跑过。她们后面跟着金女士刚才看到的那个满脸疲惫的女人和裹着脑袋的男孩儿。那两个人身后又跟着一队天使打扮的机场工作人员和六个圣诞老人。
“新生儿在哪里?”金女士喊了一声。
“哈利路亚,”女孩儿们唱道,“追随星辰……”
天空昏暗。今天也像往常一样,阴沉得没有色彩。但今天没有异常天气,没有暴风雪。有的只是大地与苍穹之间的一团乌云,平淡而静止。一阵东风吹起,抽打得云层激**飘散,最后,云层中间开了个大洞,阳光毫无征兆地倾洒下来,形成巨大的金色光柱,就像有人点亮了奇大无比的灯泡。顷刻之间,机场里的一切都被照亮了,万事万物笼罩在闪耀的阳光中。阳光照进敞开的厕所大门,一切都熠熠生辉。
厕所里是玛格达和她的孩子,还有胡安娜。雪莱·温斯顿跟怀抱小羊羔的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站在一起。派克夫人牵着驴,海斯特抱着乌龟。金女士和两个女儿提着免税商店的购物袋,身后跟着六个圣诞老人,还有一身天使装扮的店员,以及几个从安检处赶过来的女人、一队闻讯前来的空乘。这些人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闪闪发光的灰尘。
“等等我!”一个小男孩高喊着跑了过来。他穿着一套貌似超级英雄的制服。
“那是谁?”派克夫人问。
“哦,他是巴斯光年。”海斯特拾起地上的毛巾。整整一个早上,两个女人似乎头一次停了下来,认真看着彼此。
“圣诞快乐,海斯特。”派克夫人说。
天空投下一道道橙色、金色和火红色的光芒。随后,正如光芒突现时那样,一团低矮的雨层云移动过来,将一切再次笼罩在灰暗中。
大喇叭已经在通知人们,技术问题得到解决,所有航班将会恢复,请到柜台办理登机手续。拿着写字板和对讲机的男人纷纷出现,还有一名医生、几名警察和一队移民局的人。
金女士伸出双手,抱住两个女儿。在这种时候,人们会本能地理解何谓存在。无论一场新生发生在何处,她想,无论是马厩,还是机场,或者是更常规的场合——比如医院产房,每一次诞生都是一个奇迹。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奇迹,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小孩子头一次迈出步子而且没有跌倒,或者父母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能够自己站立,便放开双手。
“孩子们,”金女士喃喃道,“要不……?”
话已足够。一家人把她们的礼物放在了母亲和新生儿的脚下。
(1) 位于西班牙,欧洲人的度假胜地。
(2) 西班牙的一个市镇。
(3) 位于非洲突尼斯。
(4) 约翰·弗朗西斯·韦德创作的圣诞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