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rriage Manual
艾伦和爱丽丝是一对教科书式的夫妻。很多夫妻聚了又散,有人离婚,有人再婚,还有一些人过早地丧偶,然后,他们有了继子女,有了单身派对,有了闪电约会。(“都这把年纪了,”爱丽丝说,“我只想来杯甘菊茶。”)然而,艾伦与爱丽丝已经厮守了二十三年。他们共同谱写的故事俨然成了小小的传奇。“你记不记得那次……?”艾伦会提起,然后爱丽丝会侧耳倾听,眨巴着大眼睛、面带微笑,时而在他遗忘了某些细节时出言相助。他们的故事就像别人家的相册或传家宝,一直保存在玻璃柜子里,不时拿出来拂尘抛光。这些故事时刻提醒着艾伦和爱丽丝,他们度过了怎样的人生。是的,有时当她听邻居抱怨年轻人不好相处,又有谁附和说她的婚姻里也有这种头疼事儿,爱丽丝就会想到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并且感到一丝得意、一丝庆幸(尽管她从来不承认)。
艾伦把大衣挂在衣橱里,脱下鞋子放到鞋架上。门厅外,一片淡淡的绿光从花园照进温室。圣诞树闪烁着蓝光,然后变为红光,最后两种光一齐欢快地亮了起来。他伸手去拿当天的邮件。
圣诞前夜没有账单,只有一小沓已经拆开的贺卡摆在门厅边的桌子上。他拿起一张,上面印着浪漫的雪景。又是那个穿红衣的年轻女人——她似乎无处不在。艾伦不知道这是什么广告,他甚至看不出红衣女孩和她身后的林地动物究竟有什么关系,在这么一片雪地里,她肯定很冷。尽管如此,这个场景还是让他感觉到了节日的气息,尤其是此刻外面的天气阴暗又沉闷。他也很喜欢电视广告上那段歌,很好听。
艾伦瞥了一眼卡片上大号的手写字体。
亲爱的爱丽丝和艾伦,冬季庆典快乐。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希望你们还活着!永远爱你们的,宾尼、可可和卢克。
“先生,如果我们今晚不做,就永远做不成了。”
“爱丽丝?”艾伦转过身,妻子正站在温室门口看着他。她穿着居家骡子拖鞋和紧身休闲裤,肩上搭着一件开衫,如同披着粉红色的披风。她双颊泛红,拉直的头发像熨过的纸巾一般垂在耳侧。
“你准备好了吗?”她说。
“准备什么?”
爱丽丝笑了:“别告诉我你忘了。”
艾伦真希望如果他站着不动、不做任何反应,她就会说点什么作为提示,让他猜到两人现在正在谈论什么话题。
“每天早晨你都答应要做,每天晚上你都睡过去了。我觉得你从来不往下看。”爱丽丝从口袋里掏出一**胶手套,还有一团塑料绳,“威尔待在房间里,所以要抓紧时间了。艾伦,这可是你的重大时刻。”
原来爱丽丝在说威尔的圣诞礼物。他们在网上买了一套组装包,藏在楼梯底下的橱柜里。艾伦的确没往下看。她说得对,他一直在拖延,因为这项工作太简单了,一点儿乐趣都没有。艾伦觉得组装一辆竞速自行车简直是小儿科,尽管那是送给儿子的礼物。他想在圣诞前夜做点更有挑战性的事情,比如挖一个观赏用的池塘。他真的很想挖一个,只是没人会挖池塘送给十二岁的儿子当圣诞礼物。
爱丽丝把橱柜里的大箱子拖了出来,穿过门厅走向温室。组装包比艾伦想象中的大得多,也重得多,爱丽丝已经累得涨红了脸。“是我有问题,还是这里太热了?”她把箱子一把推进门里。“我来吧。”艾伦拖着箱子来到温室中央。箱子里传来了风铃一样的响声,仿佛里面装着很多细小的零件。
“可能有什么东西坏了。”爱丽丝说。
“哦,应该不会。”艾伦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咯噔了一下。如果里面有东西坏了,那就得修。他把箱子推到了温室正中央的位置。
“我好兴奋,”爱丽丝说,“艾伦,我们从没一起干过这种事,对吧?”她露出微笑,好像已经在想象很久以后要讲述的故事——那天晚上我们组装了一辆自行车。
他们端详了一会儿摆在两人中间的箱子。有点奇怪。艾伦以为箱子上会印照片,至少得有个标签,可是什么都没有。那就是个空白的褐色大箱子,跟其他纸箱没什么两样,还捆着好几条褐色的胶带。艾伦掏出折叠小刀,在胶带上划开一条缝,随后轻轻打开箱盖,往里面看了一眼。
每年给威尔准备圣诞礼物的难度都在不断提高。他还小的时候,圣诞礼物往往是动物玩具——今年一个农场套装,明年一个动物园套装。他们送过骑在小马上的塑料骑士,接着是塑料大兵。还送过玩具拖拉机和玩具飞机,接着是玩具飞机的组装包。可是,每年圣诞节的清晨,当艾伦看向圣诞树下爱丽丝用缎带和银色蝴蝶结装饰好(她上过礼品包装课)的那堆礼物,不但没有感到兴奋,反倒倍感疲惫,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深知无论他们送什么礼物给威尔,结果都一样,年年都是如此。威尔会一个一个地拆开包装精美的礼物,极具耐心地撕开每一条胶带,然后反反复复打量他的新玩具,有礼貌地说一声“谢谢”。最后,他们发现威尔在玩什么?那些缎带。
“怎么样?”爱丽丝凑到艾伦的肩膀旁边,“盒子里有什么?”
一堆细小的金属零件,这就是他看到的东西。艾伦本以为只需要组装两个辅助轮就行了,但显然,他面前的任务需要用到工具箱。尽管挂钟已经快指向晚上八点,他还是感到一阵兴奋。
“爱丽丝,退后。”他说。
艾伦把箱子翻到侧面着地的角度,倒出里面的东西。“小心点!”爱丽丝提醒了一句,可是已经晚了。几百个零件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螺母、螺钉、垫圈、螺杆、顶盖、卡扣、金属板,还有管道、线圈、支架、夹子,小零件在温室地板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甚至蔓延到了远处的三件套西装和圣诞树附近。
“老天!”艾伦说。
“天哪!”爱丽丝说着,跪倒在地。敞开的箱子几乎有两个她那么大,“自行车一般是这样组装的吗?轮子在哪儿?”
“爱丽丝,我也不知道。我甚至连根链条都没看到。”
“我们要把这些东西都拼在一起?”
艾伦挠了挠头。“我猜,”他说,“我猜是的。”
“箱子里应该有说明书。”爱丽丝手脚并用地朝它爬了过去,艾伦则去厨房拿来了工具箱。
爱丽丝亲昵地管艾伦叫DIY大师。他们刚搬进这座房子时,艾伦还比较低调——只是装个挂相框的钩子、钉一副架子,接着是小打小闹的修理。随着时光流逝,他学会了更复杂的技巧,比如怎么修内门,怎么给屋顶做绝缘,怎么做散热器的盖子,怎么挖简单的水池。他们是整条街上第一个装了安全灯的房子(艾伦自己装的),也是第一个拥有绿色背光(包括十种氛围设置)灌木丛的家庭(也是艾伦自己装的)。他在楼下的浴室里装了一块显示时间的镜子(尽管布线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而且爱丽丝依旧喜欢用楼上那面镜子),有一次,艾伦还送给她一个全新的厨房作为惊喜。去年夏天,他们没有出门度假,因为艾伦在后院建了一座爱德华风格的温室。那是艾伦记忆中最美好的夏天。那年夏天,他没有穿上短裤和夏威夷衬衫,而是每天都套着反光衣和安全帽。温室是他的最高成就。在搭建过程中,他数次考虑过放弃,因为工程突然变得无比庞大,显然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可是艾伦每次都把问题解决了,而且精确到每个细节(没错,他不得不做一些调整,因为工具永远不够完美)。他喜欢打量白色塑料板包边和树脂顶板,还有光滑的硅胶接缝。并非这些部件有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他很喜欢回味自己亲手组装时的感觉。
他回到温室时,屋里很安静。“爱丽丝?”他喊了一声,但是见不到人,只有箱子和那堆零件还在地上。她决定把组装的活儿全都交给艾伦。艾伦卷起袖子,拿起一把螺丝刀,不自觉地哼起了广告上的圣诞歌……
“唱得不错,艾伦。”
他愣住了。“爱丽丝?”她不在温室里。温室里没有别人了。
“我找不到说明书。”那个箱子用有点尖细的声音对他说。
爱丽丝屁股朝后从箱子里爬了出来,双手和膝盖压到了几颗螺母和螺钉,她还从里面拿出一个像是转向轴的小玩意儿。艾伦跑了过去。
“让我来吧。”他的语气比想象中还要热情,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地板正中间的位置,“你帮我找零件,好吗?”
“我还以为这次我也要搭把手,我们不是要一起做吗?”
“可你太擅长找东西了。你先帮我找把内六角扳手吧。”
爱丽丝打开工具箱,递给他一把内六角扳手。
“就像我也知道自己擅长什么。早在像威尔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拆开并重组自行车了。接下来给我一把活动扳手。”
“活动扳手,给。”
“那是梅花扳手。”
“是吗?”
“是的。”
“艾伦,扳手看起来都一样。”
他宠溺地笑了。这些工具就像他的老朋友。艾伦描述了开口扳手、梅花扳手和活动扳手的形状,说明了它们各自的作用和尺寸,爱丽丝咬着手忍住了一个哈欠。等艾伦把三根螺钉和三个螺母对上了号,爱丽丝又钻回箱子,找说明书。
可惜艾伦无法让威尔对DIY感兴趣。这本应是父子之间的互动——一起做东西,完成之后再去工具店寻觅新的工具,把同样的东西从头到尾再做一遍,做得更好一些。艾伦试探过威尔:“儿子,我们来装一组架子吧?要不要我教你用电钻?”威尔只是用那双令人心神不宁的深褐色眸子盯着他。他长发夹在耳后,纤瘦的肩膀就像细细的枝条,看起来水火不侵。“老天,”艾伦不耐烦地说,“你就不能去剪个头发吗?”
“啊哈!”爱丽丝在箱子里欢呼了一声,“我找到说明书啦。它被夹在翻盖底下了。”
艾伦本以为说明书是一张纸,可她找到的是一大本黑色册子。那玩意儿不像组装说明书,倒更像赞美诗集。
“我看看吧。”他说。爱丽丝已经翻开了册子,眉毛拧在一起。
“艾伦,这东西好像不是英语写的,而且连图片都没有。”她把说明书递了过去。
她说得没错。这是什么语言?页面上全是圈圈点点的陌生文字,看起来更像音符,还戴着尖帽子,穿着小鞋子。
“这下我们要怎么组装一辆自行车?”她快急哭了,“艾伦,你干吗要拖到现在才做这个?”
只能靠经验行事,用自己的常识来判断了。他在一堆螺母和螺钉里翻找,灵活地将它们配对。
爱丽丝在他旁边跪坐下来,双手不安分地搭在膝盖上。“你确定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吗?”
“我觉得现在应该走一步算一步。请给我棘轮。”
“是你说我们应该一起做的。什么是棘轮?”
“这个就是棘轮,爱丽丝。难道我什么都要自己来吗?”
“不,艾伦。我可以帮你,我们说好了……”
“等我把大致轮廓研究出来了,你再来完成细化工作。爱丽丝,你很擅长细节。瞧瞧这些软装。你在细节处才能发挥出真本领。”
爱丽丝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她撩了两下头发,又叹了一口气。随后,她开始四下张望。“艾伦?”她问了一句,“那是一条新裂缝吗?”
“什么?”他忙得顾不上抬头看。
“就在你身后,你为了建温室而打穿的地方。”
“当然不是了。你帮我拿着这个——嗨,小心点。爱丽丝?爱丽丝?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帮我?你要去哪儿?”
时钟报响了九点的钟声。
爱丽丝面朝墙壁站着。那的确是道新的裂缝。她仔细一看,裂缝从顶上的挂镜线一直延伸到地面的瓷砖。这条裂缝先前并不存在,她用吸尘器清理地面的时候发现了它。一条头发丝一般的裂缝清晰地出现在温室外板和房子外墙的连接处。她把脸贴了上去,感觉异常舒缓,就像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庞。她甚至能听见声音——那是什么?就好像一声小小的叹息,仿佛有东西从她身旁经过,走向了远处。
“爱丽丝!”艾伦喊道,“爱丽丝!扳手!”
“你自己拿!”
爱丽丝吓了一跳。她从来不发火。而且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努力摆脱自己的港湾口音。可现在口音又回来了,她的辅音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你说什么?”艾伦说。
“我受够了,”她字正腔圆地说(让自己听起来更像爱丽丝),“我受够了给你递东西。我想加入。”
“那你也别发脾气呀,”艾伦说(听起来像是在说他自己),“我们认识的那天晚上,在学生活动中心,你肯定不会这样对我说话。”他笑着说,“还记得吗?”
爱丽丝眯起眼睛打量着墙上的裂缝,她发誓它刚才颤了一下。“那天我喝醉了。”
“喝醉了?你?我可不这么想……”
“没错儿,酩酊大醉。”
“爱丽丝?”
“醉得跟条死狗似的,完全断片儿。”
“你说什么?”
艾伦又笑了,但是笑声不像刚才那般愉快。“你没喝醉。我们是一见钟情。你看到我,然后冲进我的怀里。你对我说:‘老天,你真完美。’(1)爱丽丝,你知道这个故事。当时你的口音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你还记得吗?”
一股冷风从裂缝里吹出来,直吹进爱丽丝嘴里。“我说的是留神你的脚!(2)我要上厕所!看好你那又骚又臭,自以为是的臭脚!你挡着我了!连我们拍结婚照,你都挡着我了!还有你好不容易把我送去医院,助产士大吼着叫我用力的时候!”爱丽丝猛地用手捂住了嘴。
艾伦坐在地上盯着她,没有笑,不管是欢快抑或狐疑的笑声,都没有。“你刚才说什么了?”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爱丽丝跌跌撞撞地找到长靠椅,坐了下来。她膝盖发软,脸颊滚烫。她的嘴怎么了?她拿起一个零件,看起来能对上另一个零件,她可以把这两个东西拼凑起来,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我负责这块,怎么样?”
“可那是我们的故事啊。”艾伦说,“我们经常回忆在学生活动中心的相遇,回忆你扑进我怀里的样子,那就是一见钟情。”他拿起一把螺丝刀,“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其实看上了别人。”
“你?”她难以置信地反问,艾伦不太喜欢她这个样子,“谁?”
“一位年轻姑娘,名叫琳达·施皮尔斯。”
“琳达·施皮尔斯?你说那个琳达·施皮尔斯?她奶子有我脑袋那么大!”
“她觉得我很风趣。”
“好吧,好吧。”爱丽丝严肃地说,“这我可不知道。”她用老虎钳夹住那个小东西,试图把老虎钳塞进双膝中间。钳子弹开,打到她的手指。“啊!”她喊了一声,所有东西掉到了地上,“这破玩意儿就是安不到那个破玩意儿上。”
“因为它俩不该安到一块儿,爱丽丝。那两个都是垫圈。等会儿,你刚才说什么?”
“不知道。”
如果这些东西不那么复杂,如果她能看懂说明书,如果他们直接从商店里买一辆已经组装好的自行车……她甚至不确定威尔到底想不想要一辆自行车。谁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小时候那么快乐,对一切都那么好奇。他就爱跟着她到处走,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现在,她能听到威尔对她打声招呼就已经很不错了。跟他说话就像对空气说话。
她怀疑威尔在学校受欺负了。因为她每天下午都看着他穿过花园小径,脑袋低垂,仿佛肩膀承受不了那么多重量。每次看到威尔这个样子,她都感到心碎。几个星期前,她刚见过威尔的年级组长金女士。那是一位面如樱桃的女人——可能因为她穿着一件崭新而蓬松的滑雪夹克,还把拉链拉到了最高处。爱丽丝谈到了威尔的沉默寡言、他频繁的头痛,以及他有多反常。金女士仔细听了她的话,然后问了几个让爱丽丝感到眩晕的问题。她甚至感到自己被冒犯了。“我认为威尔正在经历一个调整阶段。”金女士最后道出这句话,还用别有深意的目光看向爱丽丝,仿佛在暗示……暗示什么?
爱丽丝毫无头绪。她没等理解那个目光的含义就逃出来了。
但那不是重点。艾伦还在说话,还在回忆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夜晚。“我觉得我们正在谈论的东西跟我们一直以来回忆的故事完全相反。根本不是一见钟情,我们的相遇不过是一个无比平凡的意外。爱丽丝?”
她扔下垫圈,开始把地毯上的螺母和螺钉按大小分类。小的,很小的,小小的,细小的。
“我想知道真相。”艾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