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玛尼娅不像她的姐妹们那样漂亮。布罗妮雅已经是大人了,她穿着一袭整洁的长裙,一头金发扎成一个圆圆的发髻盘在后面。她已经能够像妈妈一样负责家务并照顾寄宿学生了。海拉十六岁了,她是个美人儿,白肤金发,身材高挑,举止优雅。约瑟夫也是同样的白肤金发,高大英俊。他在大学里学习医学。
女孩儿们也都希望去上大学,但是在沙皇统治下的波兰,女人是不能读大学的。如果她们想学到更多的东西,她们必须通过书本自学,或是去其他国家深造。
那时,玛尼娅对自己的状况很满意。她已经进入高级中学读书,心情愉快,就像一只获得了能满足自己所有坚果的小松鼠一样快乐。但是她又担心布罗妮雅,如果不上大学,布罗妮雅怎么办呢?难道她——玛尼娅,就不能想个办法让布罗妮雅到那些女孩子能上大学的国家去吗?她下定决心,工作赚钱,供养她的姐姐。那么,挣钱的最好途径就是顺利完成学业。
一天早晨,玛尼娅快迟到了。除非她赶快吃完早饭,把午饭的三明治切开带好,并且不给兰森特喂肉了,否则她就会迟到。正在思考着这些,兰森特飞奔过来,一口把最后一块制作三明治的羊肉叼走了。兰森特是一条红色猎犬,全家人都很喜欢它。它很漂亮,并且会做一切本不该它做的事儿。它的耳朵、尾巴和四条腿上都长着金色的毛。它本该是一条最为驯顺的猎犬,但遗憾的是它没有受过训练。玛尼娅的兄弟姐妹整天宠着它,亲吻它,甚至以它为原型做了一个小狗玩偶。它会在任何一把椅子上睡觉,会用尾巴带倒花瓶,喜欢吃他人的午餐。为了欢迎客人,它会仰天长啸,让客人十分紧张。它会以最礼貌的方式取走客人的帽子和手套——只是归还时帽子和手套已经不成样子了。
最后,终于把兰森特安顿好了,午饭也顺利地包了起来,玛尼娅一把背上书包,向学校跑去。
在察摩依斯基伯爵居住的蓝色宫殿前,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尊青铜狮子,守卫着它身后这个大院儿。她伸手把狮嘴里那个沉重的铜环挂到了狮子的鼻子上。
“不要跑开,玛尼娅。”隔着窗户,有人叫她,“卡霁雅马上就出去了。”卡霁雅是伯爵图书馆管理员的女儿,玛尼娅在她上学的路上总是会和她一起。但是如果卡霁雅迟到了,她会把铜环挂到狮子鼻子上,然后去上学。这样卡霁雅就知道她已经来过了。
“下午来喝茶吧,”卡霁雅的妈妈说,“会有你最喜欢吃的冰巧克力。”
“当然,下午一定要来喝茶。”卡霁雅说,“哦!我们迟到了吧?快跑!”
两人沿着狭窄的街道穿过公园,匆忙赶路,丝毫没有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别,尽管这在其他人看来简直显而易见。卡霁雅衣着讲究,很显然是父母的宠儿,而玛尼娅却自己照顾自己,有点儿邋遢。
去学校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所以她们有大量的时间交谈,也有时间去玩游戏。在雨天,她们会穿着胶鞋蹚过水坑最深的部分。天气好时,她们会玩“绿”[7]的游戏。
“到商店来买一本新的练习本吧。”玛尼娅说,“我看到一些漂亮的练习本,绿色的封面很漂亮……”
但卡霁雅并不上当。听到绿这个词,还没等玛尼娅说完,她就把一块她早就放在口袋里准备好的绿色绒布递给玛尼娅。她暂时应付了过去,一时也没有更多的较量。玛尼娅似乎已经不想玩这个游戏了,她开始谈论上一节历史课。老师一反常态,告诉她们波兰只是俄国的一个省,而波兰语只是一种方言。
“他看起来很不自在。”她说,“你看到了吗?他不敢正视我们,脸色也变得苍白。”
“是呀!”卡霁雅说,“他脸都绿了。”马上,她就发现玛尼娅手里正捻弄着一片嫩绿的栗子树叶,并把树叶放在鼻子下面嗅嗅。
“我们已经过了纪念碑了!”玛尼娅惊愕地大喊。“哦,好吧!我们得回去了。”她们回到了萨克斯广场,那里有四头石狮支撑着一座高耸的纪念碑,上面写着“向忠于君主的波兰人致敬”。有些波兰人背叛自己的国家,站在统治阶级一边残暴地镇压人民。他们在战争中死去之后,沙皇为他们树立了这座纪念碑。每次经过时,都要唾弃这座纪念碑——这已经成为每一个忠于自己国家的波兰人的责任,玛尼娅和卡霁雅不会放弃这种责任,即便这意味着要多跑很多路,甚至是上学迟到,她们也在所不惜。
“今晚你会来看舞会吗?”玛尼娅问道。卡霁雅自然会去。每个周末一些家庭会去参加斯可罗多夫斯基家里举行的舞会,但是只有那些工作了的女孩子可以跳舞,卡霁雅和玛尼娅在一边坐着看。但是她们慢慢学会如何跳舞了,脚步、动作和旋律都是她们讨论和学习的对象。舞会结束后,她们自己再进行练习。
她们一边热烈讨论着成为大人后的乐趣,一边穿过学校的拱门进入院子。各地的女孩儿都会成群结队地走进这座大楼,一共三层,里面什么设备都没有。但笑声不断,大家高兴地相互致意,并快乐地交流。忽然,一个女孩儿匆匆经过,不想引起大家注意。当两人赶上她时,看到她眼睛红肿,身上的衣服就好像胡乱穿上一样。
“库尼茨卡,你怎么了?”两人走过去,卡霁雅亲切地挽着她。
“库尼茨卡,你到底怎么了?”
库尼茨卡几乎说不出话,苍白的脸上充满了痛苦。“是我的哥哥,”她哽咽着说,“他中了埋伏,已经被逮捕了,我们已经三天没有他的消息了……他们……他们要在明天黎明时绞死他。”
说什么似乎都没有意义了。玛尼娅和卡霁雅陪着库尼茨卡,尽量安慰她。但哥哥明天要被处死了,现在任何慰藉都没什么用。她们两人都认识库尼茨卡的哥哥。他年轻开朗,是她们的好朋友。他没有做错事情,为什么要被处死呢?
“快点,孩子们!说够了吧!”这讨厌的声音来自学校主管,德国人梅叶小姐。三人只得暂时放下悲伤,进了学校。
这所学校已经不再是玛尼娅小时候读书的那所私立学校了,而是由俄国政府操办的高中。除了学生是波兰人,学校里其他都是俄式的。波兰孩子只能来这儿读书,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取得各种证书,找到工作。孩子们来读书了,但她们很叛逆,比年长者更有胆量,敢大胆说出自己的观点。玛尼娅和卡霁雅编了一些俏皮话揶揄她们的俄国教授和德国老师,其中尤以针对梅叶小姐的最多。梅叶非常讨厌玛尼娅,而玛尼娅也更加厌恶梅叶。
又黑又矮的梅叶老师曾经专门穿软绵绵的拖鞋,走路悄无声息,以便更好地暗中监视这些女孩子们。
“跟那个叫斯可罗多夫斯卡的女孩儿谈什么都没用,简直毫无意义!”
“看看你的头发,缠缠绕绕、乱七八糟,简直太荒谬了。玛尼娅·斯可罗多夫斯卡!跟你说了多少遍把你的卷发扎起来?让我给你梳理一下,让你看起来有个学生的样子。”“你是想让我像个德国女孩儿!”玛尼娅这样想着,但她什么也没说。梅叶用那把梳子梳过所有学生的头发,现在她又在狠狠地给玛尼娅梳。但是不管她多么用力,玛尼娅头发依然打着卷儿——她的头发轻盈而多变,精致而卷曲,让她的圆圆的脸蛋看上去更加坚毅,永不屈服。
“我决不允许你那样看我!”梅叶老师气急败坏地咆哮,“你没有权利低看我!”
“我只能如此。”玛尼娅实事求是地说,因为她比梅叶高出了一头。毫无疑问,她很高兴有时候说话能有两种含义。
但是也有一些老师受人欢迎,因为他们是波兰人。让孩子们感到惊奇的是,有些俄国老师也对波兰人十分同情。他们慢慢明白,即使在俄国也会有反叛者。一位俄国老师甚至还给了他们一本革命诗集作为奖励。那个无言的举动成了学校讨论的话题,学生们也用惊奇和崇敬的眼光看他。波兰人能和俄国人和平共处,哦,是的。在那所学校里的学生难道不是俄国人、波兰人、德国人和犹太人吗?他们在一起不是都很开心吗?在学校里他们找不到种族差异。可在学校之外,各国学生都保持独立,因为他们都害怕间谍。
不管怎么说,玛尼娅还是爱她的学校的,她自己也有些羞赧地承认过。“卡霁雅,你知道吗?”一天放假时,她这样写道,“我喜欢我们的学校,你会嘲笑我吗?我真的喜欢,甚至可以说非常喜欢。我不渴望这种体制下的学校,决不!但想到每个学期,想到在这儿度过的两年,我并不悲伤,也不觉得可怕。
可那天,在梅叶老师把孩子们从院子里喊进教室的那一刻,玛尼娅忽然感觉对学校十分陌生。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一直梦想着迷人的音乐、曼妙的舞姿和同学之间的打趣。突然间,整个世界都变了。老师讲课的声音就萦绕在她耳畔,她模模糊糊没听进去,眼前只有那个年轻的热血男儿和想象中的一个冰冷的黎明,绞刑架上吊着那个她认识的男孩儿。
那天晚上孩子们根本没心思考虑跳舞。在斯可罗多夫斯基家里,玛尼娅、布罗妮雅、海拉、卡霁雅和乌拉——卡霁雅的姐姐,都陪着库尼茨卡一起度过漫漫长夜,想着那个即将赴死的男孩,她们一直坐到天亮。她们一整夜未合眼。守夜是一种天主教习俗,她们会漠视前方,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五个孩子就这样陪库尼茨卡坐了一夜。我们这些更加幸福的人根本不可能想象她们的想法和感受。这跟我们挚爱的人因为自然规律而去世有很大不同,即使是孩子也明白这一点。这种反常的方式——当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对一个人来说,那极其残酷的时刻,也正在一点一点儿地走近,这种巨大的冤屈会把整个黎明染成红色——真是恐怖至极。她们一定会默默地承受一切,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什么可做的,只有充分思考的空间,六个年轻的革命者思考着如何反抗。尽管她们自己也十分悲痛,但还是尽可能地为库尼茨卡做了点儿事——照顾她喝点儿热水,轻轻搂着她,并拭去她的泪水。忽然,她们意识到有亮光,那不是蜡烛的灯光,窗外已经亮起了一道红线,天将破晓。这六个人用手捂住自己恐惧的脸,跪在地上,为这个死去的年轻革命者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