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尼娅的学校在一个很古怪的地方,她学的也是一些古怪的事儿。比如,遇到一些明令禁止的事儿,你怎么去做;如何隐藏一个人的桀骜不驯;如何让你看起来好像正在做一件你其实根本没做的事;怎样躲过政府调查人员;因为玛尼娅比绝大多数小孩儿都聪明,所以她很快就成了最精于此道的学生。你可能会认为玛尼娅调皮捣蛋,让人头疼,但女年级主任和校长却都觉得玛尼娅对学校有很大帮助。这可能是学校里最古怪的事儿了。
一天,玛尼娅班上的二十五个学生要上一堂有趣的历史课,这比英国小孩上过的课要有趣得多,因为它是一堂禁课。二十五个学生和老师都知道,这堂课其实是根本不能上的。
这些十二岁的孩子们都坐在那儿。玛尼娅只有十岁,坐在第三排,靠近高高的窗子,窗外是白雪覆盖的草地。二十五个孩子都穿着海军蓝色的校服,钢纽扣,白立领,头发整洁紧凑地扎在耳后,用一个蝴蝶结束住。她们都竖起耳朵,左耳要努力听清历史课上的每一个字,右耳只要听到哪一扇门的门铃响了,就要快速反应,四处都是些鬼鬼祟祟的监视者啊。女教师和学生们既要工作,又要随时做好准备,做好被抓的准备。
玛尼娅正在回答一个问题——老师喜欢让她回答问题,因为她的历史很好,在班里名列前茅。她的算术、语文、德语和法语也是班里最棒的。这时,玛尼娅正在讲述她曾经学过的波兰国王——斯塔尼斯拉斯·奥古斯都。
“1764年,他成了波兰国王,” 玛尼娅说道,“这个国王很聪明,受过良好教育,他的很多朋友都是诗人和艺术家。他明白波兰积贫积弱的原因,并努力想让国家富强。但是,唉,他没有勇气……”玛尼娅那时甚至已经懂得国王是应该有勇气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遗憾。她只有十岁啊,就能深深为之叹息,她的确已经懂得很多了。当——当——叮——叮——大家都猛地一阵颤栗。每个人都悄无声息,动作迅速。她们的老师杜普希雅将她的波兰课本收起来,学生们也把她们的练习册和波兰历史书收起来。五个当值的学生将所有的书用围裙包起来,全速冲进寄宿生卧室。其余的人都拿起针线,在棉布上做着精致的纽扣孔,就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俄国调查员走了进来,陪同他的,是惊魂未定的女校长。她没能阻止调查员迅速的脚步,所以她非常恐惧,担心两长两短的警报铃声没能给孩子们足够时间掩盖她们的“反动”行为。但是这儿除了针线活儿没有其他痕迹,只有五个小女孩儿看起来有些热,气喘吁吁的。但是,一个男调查员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调查员霍恩堡先生重重地坐下了。尽管有些胖,还是个光头,但霍恩堡依然是个帅气的男人。他穿着制服,黄裤子、蓝上衣,闪亮的银扣子一丝不苟地扣着,更让他显得英姿勃发。他一声不吭,目光透过金丝眼镜就像能把人看透一般。他看着这些孩子,又厌烦地瞥了一眼杜普希雅摊开在桌子上的课本,问道:“她们工作时,你在高声朗读吗?那是本什么书?”
“克雷洛夫[5]的《寓言故事》,我们今天才刚刚开始学习这本书。”
霍恩堡先生很熟悉那本书,于是表示了由衷的赞许,他打开其中一个书桌,发现里面干干净净。孩子们都放下了打纽扣孔的活儿,礼貌地等待着他睿智的评语。尽管目光锐利,可他还是看不到,在这些安静的面庞和严肃的眼睛背后,是恐惧、聪颖和仇恨。
“夫人,叫一个年轻人起来。”
杜普希雅舒了一口气,她能够选一个办事利索、不会坏事儿的学生了,可那个学生却正在祈祷自己不要被叫到:“千万不要叫到我,上帝,求求你上帝……”她没有听见上帝说:“玛尼娅·斯可罗多夫斯卡,整个世界都在指望着你去学做那些让人讨厌的事情呢。”她只听见杜普希雅叫了她的名字。
她站了起来,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耻辱之心让她嗓子哽哽的。
霍恩堡命令道:“背诵一下上帝的祷文。”
玛尼娅照做了,按照这个外国统治者的要求用俄语背诵了祷文,而根据波兰的宗教习惯,是用拉丁语背诵祷文的。
“列举一下从叶卡捷琳娜二世起神圣俄国的皇帝。”
“叶卡捷琳娜二世、保罗一世、亚历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和亚历山大二世。”玛尼娅用完美的俄语回答,好像她就出生在圣彼得堡似的。
“再说说皇帝们的名字和尊称。”
“女皇陛下,女皇,皇帝陛下,亚历山大太子殿下,皇帝殿下,大公爵殿下……”
“很好,谁统治着我们?”
玛尼娅犹豫了。
“谁统治着我们?”调查员被激怒了,又追问道。
“亚历山大二世陛下,全俄国的皇帝。”玛尼娅结结巴巴回答道,面色变得苍白。
视察结束了,调查员走了,他对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都非常满意,并且感觉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他的工作做得很成功。但玛尼娅崩溃了,伤心地哭了起来。她的心碎了。
放学后,在校外的街道上,兴奋的孩子们这下有故事给来接他们放学的人讲了,不管接他们的是姑妈、妈妈还是保姆。但他们都是低声耳语,因为他们清楚,任何一个路人都有可能是间谍,他们会把听到的话讲给统治阶级,即便是一个小孩子的话也不例外。
海勒和玛尼娅一人一边挽着她们的姑姑卢希雅的胳膊。“调查员询问玛尼娅了,”海勒小声说,“她勇敢地回答了问题,但后来却哭得像个小孩。不管怎么样,调查员没找到什么疑点。”
玛尼娅默不作声。她憎恨这一切——憎恨自己的懦弱,憎恨被强迫回答问题,憎恨自己属于一个被奴役的民族,憎恨这种感觉,憎恨自己不得不撒谎,一直撒谎。当紧靠在姑姑胳膊上时,她记起了她所憎恨的一切:那个恶魔还是设法撤消了她父亲的教授职务。这使他们不得不让学生寄宿到自家的房子里,这很糟糕,因为这经常令他们感到不舒服、不愉快。但这根本不算什么,较之于没有素希娅的陪伴来说,这简直太不算什么了。素希娅会给她讲故事,而且愿意倾听她说的一切。可是,因为从一个学生那里感染了伤寒,素希娅去世了,她永远地离开了玛尼娅。
穿过阳光映射下冰雪覆盖的公园,三人走在通往老城华沙的狭窄道路上。两侧是高大的房子,倾斜的房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走在寻常巷陌间,经常会不经意地撞见一些奇怪的小雕塑,你可能会看到圣女的脸庞,或是奇怪的石雕动物。
突然间,古老教堂的钟声在她们头上响起,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极为清晰。那里有很多教堂,卢希雅姑姑带着孩子们走进了其中一座有着黑色的门的教堂。多年以前,他们经常来这里做弥撒。没有了素希娅的陪伴,玛尼娅如何肯进去呢?但她还是进去了,因为现在她心中有一种更加悲凉的恐惧强于一切,她想向上帝祈祷,让母亲身体更好一些。“让妈妈身体好起来吧,”她祈祷着,“求您让我替妈妈去死吧,上帝。”
三人走出教堂,又回到了严寒中。卢希雅姑姑打算让两个孩子吃点儿好的,所以她们计划步行到维斯杜拉河[6]河边,从商船上买些苹果。赶到商埠码头,孩子们暂且放下了忧愁,拾级而下,跑到了河边。维斯杜拉河泛起暗黄色的波浪,击打着沙滩。很多宽大的平底船空空如也,漂在河上,随着波浪慢慢地起起伏伏,相互撞击,有时会发出低沉的响声,那是平底船撞到了漂在河上的浴场和设在岸边的洗衣房。那个冬天,只有在那两条长长的苹果商船那儿,才能看到一点儿生气。那两条商船来自上游,顺流而下长途跋涉来到华沙,船上装满了红红的苹果,那种红能带给孩子们喜悦。船老板穿着温暖舒适的羊皮大衣,摇摇晃晃地在船上走来走去。尽管经过这么多天的长途运输,但苹果没被冻坏。他掀开苹果上面覆盖的稻草,给大家展示苹果的鲜红和光亮,以此招徕顾客。
海拉首先冲了过去,玛尼娅紧随其后。她们把暖手炉和小书包一扔,开始兴奋地挑苹果,并把挑好的堆到大柳条篮子里。偶尔发现坏苹果,她们便如获至宝,奋力把坏苹果扔进河里,比谁扔得更远。
买好了苹果,卢希雅姑姑把她们的“战利品”搬下船,雇了一个男孩儿把篮子运回家。当然,三人手中还是各自拿着一个超级红的苹果大口吃着。
五点到家,晚餐更加丰盛。之后,孩子们便开始围着书桌做作业。不久,正在朗读课文的孩子们开始大声抱怨。其实,这真的很折磨人,除了波兰,很多地区也是这样:那些孩子必须用俄语学习课文,更加困难的还是用俄语学习数学。法语和德语的语法书也是用俄语写的,任何他们不认识的单词必须查俄语词典。当然,他们可以用波兰语理解问题,但第二天他们还是得用俄语背诵课文,解释几何难题。他们不得不用一种非母语的语言来写文章,还要把所有读到的法语译成俄语。这种情况下,学习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
但玛尼娅好像有魔法一般,她不怎么学习就知道很多事儿,有如神助。一首俄语诗歌,她仅读两遍就可以准确无误地理解,命运之神对她是多么垂青啊!而且,她心地十分善良,只要能提前完成作业,她会帮助其他人解决困难,让他们走出俄语的迷宫,尽管她也不是总能如此。一有机会,她就会把一本书放在桌上,双手捂住耳朵,这样海拉等人朗诵的声音就不会影响到她,然后……开始阅读。玛尼娅读书十分专注,没有人能影响到她。哪怕是全家人吵得叮咣作响,只要她还没读完书,她就根本听不见。她能够全神贯注地读书,这真是一个让人兴奋的天赋,是生命给她的巨大恩赐。
一次,在她读书时,其他同学用椅子在她周围搭了个架子,她的两边、身后和头顶都搭上好多把椅子,而玛尼娅根本没看到椅子,也没有看到恶作剧的同学,大家兴奋地窃窃私语、掩嘴窃笑,而这一切她都毫无所知。读完书之后她抬起了头,椅子搭成的架子轰然倒塌,大家哄堂大笑,而玛尼娅不为所动,她揉了揉擦伤的肩膀,去了另一间房。经过那些比她还大的学生时,她盯着他们看了一眼,说:“那很愚蠢。”
到了睡觉时间,斯可罗多夫斯基一家的女孩儿们只能睡在餐厅的皮毯上,因为卧室要给那些付了钱的孩子们用。夜间,皮毯常常会展开,冻得她们哆哆嗦嗦。天还没亮,她们就得起床,因为餐厅要给孩子们准备早餐。
但这些事对玛尼娅来说都无关紧要。妈妈的病变得越来越重,甚至连她都能一眼看出来。她常常向上帝祈祷,但上帝似乎并没有满足这个十岁的小女孩儿。第二年五月份的春天,玛尼娅快十一岁时,她的妈妈离她而去了。临终时,妈妈对她的小女儿轻声说:“我爱你。”
玛尼娅已经很懂事了,她知道,不管对一个国家来说,还是对这个国家的人民甚至是小孩儿来说,生活都是需要勇气的,并不是只有国王才需要勇气,对此她深有感触。她如此年幼,就经历这么多不幸,这很不公平,也很残酷。这一切让她过早地理解了人生。面对这一切,她很倔强,很愤怒,却从没有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