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了,
再也没有人能走进我的心。
提一个问题:你和最好的朋友之间,能为对方做什么?帮他下楼取外卖?帮他写请假条?帮他洗臭袜子?听他难过时的倾诉?这些都没问题,但是同富贵、共患难,甚至相互托付身后事呢?难。
从小就发誓要做一辈子朋友的人,莫名其妙就不再联系了。曾经相互鼓励、相互扶持的人,如今在跟别人称兄道弟。世事就是这样,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偶尔见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起柳宗元和刘禹锡。他们一起高考,一起做官,后来一起被贬,一起鼓励,相识相知了二十七年。柳宗元去世的时候,还把幼小的孩子和毕生的文稿托付给了刘禹锡。而刘禹锡也不负老友的信任,把孩子视如己出,把文稿整理出版。如果要给他们的友情做个定义,那就是:一世人,两兄弟。
公元793年,长安的大慈恩寺人头攒动。三十多名新科进士,来到寺里的大雁塔下留诗题名,期盼日后步步高升,人生美满。
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郑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柳宗元。他出身于“河东柳氏”,是辉煌了六百年的高门大族,如果你在史书上看到姓柳的大官,基本上就是这家人。他母亲是“范阳卢氏”的女孩,属于“五姓七家”之一。柳宗元的出身简直牛到没边了。
刘备有句口头禅:“我乃中山靖王之后。”这句话现在成了刘禹锡的口头禅,逢人就说,三句话不忘给自己做广告。当他在大雁塔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旁边的柳宗元转头微微一笑,两个最年轻的进士,就此结交:“余生,请多多指教。”“岂敢岂敢,你我当携手度难关。”
任何感情相交的基础,都是势均力敌。不论经济、地位、学识、人品有哪点不匹配,都很少有长久的感情,一个觉得折节下交,一个觉得攀了高枝,日积月累双方都不愉快。从这方面看,“门当户对”真的不是贬义词。
雁塔题名之后,他们各奔前程,历经风霜洗礼。这一别,就是十年。
“安史之乱”已经被平定三十年了,可唐朝依旧一塌糊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的威风,早已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现在的唐朝是什么样子呢?白居易的《卖炭翁》里是这样描写的:“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儿,在数九寒冬都没有秋裤穿,双腿打着哆嗦,手上冻开裂缝都不知道,还一心想着天再冷一点儿,多卖点炭。
可怜吧?其实皇帝也可怜。河北的藩镇动不动就秀肌肉,向朝廷要钱要粮要官爵。不给?马上鼓动军队向皇帝示威。长安的太监握着枪杆子,时不时就找皇帝深夜谈谈心。
刘禹锡和柳宗元在各地为官十年,看到的就是各种破事,不是叛乱就是天灾,不是饥荒就是贫穷。我大唐乃天朝上国,怎能沦落到如此地步?
在那个年代,凡是有理想的青年都会有共同的目标:改革。如果没有共同的理想和使命,刘禹锡和柳宗元也许只能成为泛泛之交,我吹你的诗写得好,你捧我的文作得棒,有机会的话一起喝喝花酒,回家便忘。共同的追求,才让两个男人真正拥抱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
公元803年,柳宗元回到长安担任监察御史。早一年回到长安的刘禹锡,早已在平康坊摆下酒席,为他接风洗尘。他们聊了很久,蓝田县的官吏太污啦,徐州的兵痞一点儿都不像话,朝廷的风气太不正……两个三十岁的男人,为这些糟心事哭得稀里哗啦。抹干眼泪后,刘禹锡拉着柳宗元的手说:“走吧,我带你见一个人。”
他们要见的人叫王叔文,他是太子身边最红的小伙伴,内定的未来宰相,而且是以改革弊政为己任的宰相。当刘禹锡推荐了柳宗元后,王叔文快速上前伸出微胖的手:“同志,终于等到你。以后我们一起干。”没过多久,一个立志改革的小团体正式成立,他们要赌一把,赌注就是自己的性命和大唐的国运。
公元805年,唐顺宗继承皇位。可惜的是,在继位前他就中风瘫痪在床,只能在卧榻之上遥控朝政,亲临第一线冲锋陷阵的,是他的小伙伴王叔文和王伾。
一朝权在手,不把令来行,还等着过年吗?筹备多年的改革计划,就此拉开帷幕。柳宗元做了礼部员外郎,利用世家子弟的身份,充当改革派和老干部的传话筒。刘禹锡则做了屯田员外郎,成为财政改革的得力干将。
对于这次改革,不知道你们想到的是什么,反正我想到了一千年后的戊戌变法。一些有才华、有热情的年轻人,怀着极高的信仰去操盘国家大事,妄想用一纸命令就让四方俯首,却没有考虑到现实的可行性。一架机器不管老成什么样,只要能用就会有无数的人在混饭吃。您可倒好,一锤子下去就要拆倒重来,您可管饭?
仅仅140天,改革就失败了。太监拥立太子登基,逼迫唐顺宗退位做太上皇,并且把改革派全部贬官,这就是“二王八司马事件”。
柳宗元去永州,刘禹锡去朗州。走吧走吧,莫要再回头。你我就此别过,若他年再次聚首,只求不忘今日容颜。
柳宗元来到永州后,生活特别孤独。青梅竹马的妻子早逝,来到永州不到半年老母亲也撒手而去,身边连个孩子都没有。三十三岁的柳宗元孤独寂寞冷,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于是,就有了那首孤独感特别浓郁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可刘禹锡没忘记他,经常给他写信、寄土特产,勉励他要好好生活。就像那首《秋词》,既为自己打气,也给柳宗元加油: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兄弟,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有春天的百花争艳,也有秋天的悲苦寂寥,可鹤群翱翔蓝天当空而鸣的壮观,又岂是春天能够比的?看开点吧,记住身边的好,总比记住坏要强。
为什么很多友情难以维系?就在于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发达时互相吹捧便以为是天长地久,失意时惊慌失措各自高飞,却忘记了此时拉对方一把,胜过平时的千杯万盏。哪怕是泥泞沼泽,只要彼此搀扶着,一步两步三步……只要走下去,路就宽阔了。
也许是刘禹锡的开导,也许是柳宗元的醒悟,他慢慢走出灰暗的人生,开始发现身边的小确幸。在瘴气遍布的蛮荒永州,柳宗元竟然写出了《永州八记》这样的好文。
你看《小石潭记》,明明是一座小土丘、一条小溪、百十条鱼,在柳宗元看来,却如蓬莱仙境一般美好。
他还在当地找了个女朋友,生下一儿两女。这就是佛印和苏东坡说的:眼中有牛屎,看到的世界就都是牛屎;眼中有希望,看到的世界便无处不光明。
公元815年,柳宗元和刘禹锡终于得到赦免。整整十年,他们都熬过来了,现在终于等到了重新起用的诏书。他们从两条不同的路北上,目标是那个共同的终点站——长安。
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这是柳宗元路过汨罗江时写下的《汨罗遇风》。历经十年放逐还能写下“春风”二字,可以想象他当时有多么开心。可柳宗元的兴奋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就出事了。
第二次灾难的起因,来自刘禹锡。他来到长安后游览玄都观,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诗兴大发: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他明着说桃花,其实是在讽刺朝中的大臣,我要是还留在长安,哪有你们出头的机会?可是他忘记了,如今人家才是爷。得嘞,这位爷,您哪来的回哪儿去吧,好走不送。
刚到长安不到一个月,柳宗元和刘禹锡又被贬谪到更远的地方。刘禹锡去播州,柳宗元去柳州。
改变命运的机会被朋友的一张臭嘴给破坏了,如果是一般人肯定要划清界限,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柳宗元二话不说,打起背包就出发了。
我们在生活中有很多始料未及的小事,比如朋友不小心损害了自己的利益,于是就把他拉黑,恨不得画个小圈圈诅咒他,却忘记了在自己无助的时候,他付出了多少心血。这个时候何不宽容一点儿,给对方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遇到能相交二十年的朋友是缘分,得珍惜。
柳宗元很珍惜和刘禹锡的缘分。他知道播州是大唐最有名的贫困州,穷到生活不能自理。刘禹锡带着年迈的母亲,到那里可怎么生活呀。于是柳宗元主动请求调换:“还是我去播州吧,让刘禹锡去柳州。”唐宪宗没同意,幸亏哥俩儿之前的人缘不错,大家一起帮他们说话,才把刘禹锡换到连州——虽然也是贫困老区,但总比播州强点。
柳宗元和刘禹锡尽兴而来,败兴而去。出了长安,哥俩儿沿着来路再次南下,走向命运的归宿。他们一路走到衡阳,必须要分别了,一个广西,一个广东,怎么看都不是一条路嘛。又到分别时,柳宗元写了三首《重别梦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兄弟,你要保重身体啊。我们二十年来携手同行,如今又要分别,等将来退休了,我们就找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盖两间茅屋,养几只鸡鸭,每天晒晒太阳,谈谈年轻时的糗事。人生至此,也算美满了吧。
可惜柳宗元没有等到这一天,到柳州后的第四年,就撒手人寰了。那时的柳宗元,才四十七岁。
公元819年11月,柳宗元在病榻上念念叨叨:“梦得,梦得……”话还没说完,就没了声音。他让仆人带着一子二女和文稿,去连州找刘禹锡,把自己的身后事都托付给了他。说好的一起并肩看晚霞,没想到你却先走一步,刘禹锡心都碎了。
事已至此,刘禹锡能做的,只是完成老友的心愿,让他安心上路。我们今天看到的柳宗元作品,其源头就是刘禹锡编纂的《河东先生集》。
晚年的刘禹锡搬到了洛阳居住,实现了“邻舍翁”的心愿,只不过人却不是原来的人,而是白居易、裴度……唯独没有柳宗元。洛阳城向他请教诗文的人很多,请他做口述历史的采访也不少,刘禹锡尽心尽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可再也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柳宗元走了,刘禹锡的心也空了。
如果你在洛阳街头见到刘禹锡,可以问他一句:“刘禹锡,你还记得柳宗元吗?”他一定转头告诉你:“记得,我们是兄弟。”夕阳照在刘禹锡的脸上,就像在大雁塔下留诗题名的那个下午。
物是人非,我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