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

从她放弃自己的那一刻起，

就已注定。

公元844年，鱼幼薇出生于长安。她的父亲是落魄书生，一辈子不得志，于是把一腔心血都倾注到了她身上，希望女儿能够青出于蓝。

在父亲的精心教导下，鱼幼薇很小就能识字写诗，成为邻居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隔壁老王就成天挖苦自己家的胖儿子：“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那熊样……”

公元854年，鱼幼薇已经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连文坛大V温庭筠都慕名而来，亲自到她家拜访。这就好比金庸亲自去拜访一个小学生，张口就说“我很欣赏你”。

那年，鱼幼薇才十一岁。

一进门，温庭筠就说：“听说你会写诗，我来考考你。”紧接着，他以“江边柳”为主题，要求鱼幼薇赋诗一首。

也许是艺高人胆大，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鱼幼薇稍一沉吟，张口就来：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惊呆了。唐朝的神童很多，能写诗的聪明孩子也不少，可十一岁的女孩就能写出这样的诗，真的不多见。如果悉心培养，鱼幼薇将来的文学成就必不输于班昭、上官婉儿。温庭筠想到了自己的一生：论才华，手指八叉就能成诗；论门第，他是中书令温彦博的后人；论人脉，他出入相府如同自家的后花园。可他却至今功业未成，落魄寒酸。

温庭筠抬头看看鱼幼薇家破败的房子，瞬间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我要帮助她，不能埋没她的才华。”温庭筠暗暗下定决心。从此，温庭筠经常来指导鱼幼薇的学业。

鱼幼薇的住处在平康坊附近，这里是长安著名的红灯区，所见所闻都是妓女的日常琐事，导致她的诗文艳丽有余，气势不足。针对鱼幼薇的弱点，温庭筠经常带她出入公侯府邸，或是去郊外游玩，增长她的阅历，开阔她的眼界。经过两年的学习，鱼幼薇逐渐具备了优秀诗人的素质。

那天，鱼幼薇写了一首诗，欢快地跑过去交给温庭筠：“师父，这是我刚写的诗，您给看看呗。”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

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

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嫩菊、远山、凉风、绿树，秋天来了，思念的心情越来越浓厚，可是没人给征人传个口信，说我正在想念他。温庭筠看到这首诗，心下甚慰。

“有这么出色的弟子，夫复何求啊。”为了鼓励鱼幼薇，他把这首诗的底稿交给朋友们传阅，请他们评价，并且附带了自己写的一首和诗：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

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

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

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这是温庭筠和鱼幼薇第一次诗词唱和。他们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唱和会伴随彼此的一生。一个才华横溢的大V，一个荷叶初露头的新秀，在朝夕相处下，鱼幼薇对温庭筠有了超越师生的感情。从她写的《寄飞卿》就可以看出一个小女孩的细腻心思：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可是在唐朝，士族与寒门是不能通婚的。如果一定要在一起，鱼幼薇也只能做上不得台面的小妾。温庭筠的族叔温佶在担任御史大夫时就曾经说过：“凡是和士族通婚的寒门，都应该严格按照律法处理。”可见当时等级森严。

鱼幼薇长得很漂亮，“色既倾国，思乃入神”。面对这样一位青春美少女的爱慕，四十六岁的温庭筠知道：娶你为妻是犯法，让你做妾是违心。最爱你的人是我，我怎么舍得你难过。温庭筠退缩了，他既对自己“貌似钟馗”的相貌自卑，又对自己的前途没有信心，担心不能给她应得的呵护与温暖。他甘愿做陪在鱼幼薇身边的男闺蜜，只聊诗词，无关风月。

鱼幼薇的大胆示爱，却没有换来对方的回音。她于是进入了爱情的第一重境界：你若无情，我便休。

这时的爱情是人生的第一次试探，犹如婴儿去触摸外界的美好事物，好奇，却不敢用力争取。直到两年后，她才迎来命运的转机——虽然又是一段悲情戏。

彼时已经是公元858年，大唐帝国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下。藩镇割据、岭南兵乱、淮南大水，丝毫不影响长安城的太平气氛。崇真观中，当年的新科进士意气风发地题诗留念。他们大展拳脚，毫无保留地宣泄着自己的才华。十五岁的鱼幼薇就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随后，自己也在崇真观的墙上题了一首诗：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霸气，不屈，却又无可奈何，诗中丰富的感情吸引了新科状元李亿的眼球。“倾国倾城之貌，提笔赋诗之才，壮志凌云之气”，真乃奇女子也。顿时，漫天都散发着爱的小星星。

温庭筠有了决断：李亿出身陇西李氏，才华横溢，又中了状元，正是前途似锦的时候，鱼幼薇跟着他，不算委屈。

面对温庭筠的建议，加上李亿的热情，鱼幼薇做出了影响她命运的决定——嫁给李亿做妾。

明明可以靠才华，却只能靠颜值，这是鱼幼薇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有多少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却只因为投胎技术不过关，就失去了上场竞赛的资格。

纯洁的爱情，永远会被现实打败。鱼幼薇嫁给李亿后，并没有搬进李家三百亩的大豪宅中，而是在郊区租了房子，金屋藏娇。每天下班后，李亿都会推辞掉所有的应酬，策马狂奔来到这里，与心爱的小女人你侬我侬，情到浓处时还要诗文唱和。

可是沉溺在情爱中的他们都忘记了，李亿的正室夫人是河东裴氏的女子。

从东汉末年起，河东裴氏就人才辈出。“儒林丈人”裴秀，“玉人”裴楷，“言谈之林薮”裴頠，南北朝有“史学三裴”的裴松之、裴骃、裴子野，隋唐有“出将入相”的裴矩、裴行检、裴度等，可谓是“千年宰相之家”。

李亿娶了这样的豪门女子，很多事情就不由自己掌控了。当裴夫人知道鱼幼薇的存在后，勃然大怒：“哪来的野女人，居然敢勾搭我的男人？老娘要你好看！”母老虎一怒，狗腿子们满地走。

鱼幼薇不过是出身寒门的弱女子，在这个凉薄的世界，怎能与豪门女子争男人？李亿虽出身于“五姓七家”之一的陇西李氏，但直系亲属早已没落，靠着家族长辈的拉扯、豪门妻子的扶持，才考中状元，拿到官职，怎能挺起腰杆，让妻子净身出户？

在裴夫人的阻挠下，李亿只能退掉出租房，发给鱼幼薇一纸休书：“城外有座道观，你先去那里藏身，我有时间就去找你。”

虽然说人到中年不如狗，要养家，要奔前途，要做顶梁柱，可李亿最大的错误在于，他明明没有能力给鱼幼薇一片天地，却偏偏要把她捆在身边。而鱼幼薇的反应更令人大跌眼镜，她竟然答应了。此时，她进入了爱情的第二重境界：“因为爱他，所以不论贫穷富贵，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是人间四月天。”

不管距离多遥远，不管时间多漫长，不管身份多悬殊，只要你还在那里，我就不会转身离开。当年心高气傲的一代才女，低下高傲的头颅，成为低三下四的爱情奴隶。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这时的鱼幼薇，哪有“举头空羡榜中名”的男儿气概，完完全全就是邻家小女人的娇羞做派。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

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

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鱼幼薇想念着自己的情郎，看着鸳鸯双宿双飞，多么想李亿也能来到她的身边，一起过小夫妻的烟火生活。可冷冰冰的现实告诉她，当初有多么浓情蜜意，现在就有多么残酷无情。

鱼幼薇在道观中等了三年，满心以为李亿会踩着五彩祥云，如盖世英雄般把她接出道观，可她等来的却是绝望：李亿带着家眷已经去了扬州做官，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留给她。

那天，有个女子来道观求签。装满竹签的筒子摇啊摇，掉出来一枚姻缘签。女子拿给鱼幼薇看，请她帮忙解一下。她看着女子期待的眼神：“这也是一个怀春的少女，跟我当年一样。”念及自己的遭遇，她很想跟女子说实话，可又不忍心伤害当年的自己。鱼幼薇只能写一首诗送给她：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好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委曲求全的姿态，换来的却是弃如敝履的糟践。鱼幼薇明白了：“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指望别人的施舍，想要得到，必须去努力争取。”

从这时起，她进入了爱情的第三重境界：“我的爱情我做主。”喜欢谁，就去主动追求。不论他贫穷富贵，不论他高矮胖瘦，只要两情相悦，我们就在一起。没有地位的高下之分，没有男女的身份之别，没有贫富的取舍之念。两人平等对待，共看人间美好。

公元866年，鱼幼薇改名“鱼玄机”。她不再是乞求怜悯的小女人，而是主动出击的鱼玄机。她在崇真观门口挂了一个招牌：鱼玄机诗文候教。

从此以后，鱼玄机的道观里人满为患。才子们在这里相互攀谈，表现文采，鱼玄机和他们煮茶、唱和，暗地里看谁文采好、相貌佳，只要看上眼的，就留下来一起过夜。

她不仅要掌握爱情的主动权，还要反客为主。在那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让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自己做高高在上的女王，成为仲裁者。

进士李近仁经常来道观看她，表示出爱慕之意。而且李近仁不热衷做官，喜欢在田园山庄里谈论诗词。鱼玄机觉得这个男子很不错，就主动表白：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落第书生左名扬面貌清秀，才思敏捷，鱼玄机蛮喜欢，也和他交往。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

乐师陈韪的技艺非凡，堪称“长安金手指”，一把琵琶在他的指下，流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天籁，鱼玄机主动写诗给他：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

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

苍苍松与桂，仍羡士人钦。

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陈韪来了，成了她的座上客。

公元871年，鱼玄机去闺蜜家玩耍，她担心陈韪来了找不到自己，就告诉侍女绿翘：“陈公子来了后，就让他到隔壁来找我。”结果她等了一下午也没等到陈韪，而闺蜜大概输了钱，拉着她不肯放手：“再来一局。”

直到傍晚，鱼玄机才回到道观。她问绿翘：“陈公子来了吗？”

绿翘说：“陈公子来过了。我说您不在，他转头就走。”

鱼玄机一听就知道绿翘在说谎，因为陈韪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她把绿翘带到卧室里，严厉审问。在主人的威严下，绿翘交代了事实。

原来，陈韪来了之后没见到鱼玄机，就色迷迷地勾搭绿翘，而绿翘居然答应了。

鱼玄机气炸了。裴家女子也就算了，豪门大户咱惹不起，可你一个小侍女居然也敢羞辱我？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咽下的苦水，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拿起鞭子就打，仿佛要把多年来积攒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鱼玄机一连打了一百多鞭，绿翘早已没有了气息。

奴婢而已，死了就死了吧。鱼玄机把绿翘的尸体埋在后院里，再也没当回事。她继续组织诗会，喝酒烹茶，享受着男人的巴结和奉承。

有一天，一个男子来到后院解手，突然看到有个地方苍蝇成群，赶都赶不走，好奇心驱使他把土挖开——绿翘的命案暴露了。

这个男子心里突然涌出一个邪恶的念头：“我来了这么多次，没得到半点好处，我整你一下，看你怎么办。”他悄悄溜走了，去找了当差役的哥哥。恰好，他哥哥也曾求欢鱼玄机未果——鱼玄机怎么能看得上这样的人？

机会就在眼前，不容错过。兄弟二人带着差役气势汹汹地闯进道观，把绿翘的尸体挖了出来。事实摆在眼前，鱼玄机被抓入京兆大牢。当年冬天，鱼玄机被京兆尹温璋下令斩首。

鱼玄机因为温庭筠而扬名，但却被温庭筠的族兄温璋砍了头。人生如此讽刺。

鱼玄机一生追求的，不过是爱情。她喜欢温庭筠，可是思而不得；她喜欢李亿，却被抛弃；她喜欢陈韪，陈韪却出轨侍女。鱼玄机冰雪聪明，才华横溢，一身凌云傲骨，最终却抵不过时代的碾压。

那个年代，女人的才华、美貌只不过是男人的点缀，没有谁真正把鱼玄机看作独立的人。或许，只有温庭筠才是鱼玄机一生的陪伴——只要你回头，我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