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才情和智慧,
温暖了晚唐的天空。
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女子,是什么样子的?
论美貌,九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对她青眼相加;论才华,《全唐诗》中收录了她的九十多首诗;论能力,她能在节度使府里处理公文;论交际,她和元稹、白居易、裴度、李德裕都有交往;论书法,她的行书模仿王羲之,笔力峻激;论贡献,她发明了中国第一张彩色纸笺;论影响,她生活过的地方仍然被成都人民完善保存。
薛涛,就是这样的女子。
公元768年,薛涛出生在长安的士绅家庭。父亲薛陨是个正科级的机关干部,级别不高。薛陨特别宠爱闺女,从小就教她读书识字。八岁那年的夏天,微风习习。薛陨站在院中,突然诗兴大发,脱口说了一句: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可是等啊等,薛陨的下一句就是出不来。薛涛鄙视地看着老爸,张口就来: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好诗,太棒了。薛陨刚夸完女儿,就琢磨出味道来:“一个小姑娘家,张口就是‘迎来送往’的句子,这……怎么回事嘛?”
薛陨虽然官不大,但是性情耿直,喜欢仗义执言。今天打报告说:“事情不能这么干……”明天发论文说:“那件事都是那个谁搞砸了……”过两天直接在大会上直言:“我不是针对谁……”
这样的基层干部,谁能受得了他?终于有一天,他的领导告诉他:“四川那地方不错,组织决定派你去四川工作,不许拒绝哦。”
是的,他被贬谪了。薛陨只能带着全家老小,出发前往四川。前途黯淡加上心情抑郁,没几年薛陨就去世了。那时,薛涛才十六岁。家里没了顶梁柱,母女俩的生活一下子就垮了。看着母亲每天以泪洗面的样子,薛涛决定加入乐籍,用才艺养活母亲。
薛涛长得十分漂亮,又才情无双——世间就是有这样的人,想不火都难。没多久,一颗耀眼的明星,在大唐西南冉冉升起。
彼时,剑南西川节度使是韦皋,后来又逐渐加封为中书令、南康郡王,妥妥的西南一把手。有一次,韦皋邀请名流权贵举办Party,当然少不了当红艺人助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韦大人笑眯眯地对薛涛说:“小薛啊,听说你写诗不错,不如现场来一首,如何?”
薛涛提笔就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明明是一个文艺圈的女子,偏偏写出“哭襄王”“楚国亡”这样忧国忧民的诗句,颇有大丈夫之风。韦皋顿时觉得,她跟其他女子不一样,于是说出了那句改变薛涛一生的话:“Come on,我养你。”
韦皋不仅带着薛涛游山玩水,还让她当自己的办公室主任,参与节度使府的机要工作,凡是来往公文必须薛涛过目,才能送达韦皋。
在唐朝,除了武则天时代,还没有哪个女子能够进入政治场。可薛涛起草了无数公文,不但富有文采,而且条理清晰,思路明确。很多男子连问卷调查都写不好,思考问题没有任何逻辑,薛涛能有这样的才情,已经相当惊艳了,不知让多少男子汗颜。
韦皋对薛涛也是真的好。他向朝廷报告,请求授予薛涛“校书郎”的职务。这虽然是个副科级的虚职,门槛却很高,需要很好的文化素养,是担任宰相的必经之路。
当韦皋的报告到达长安时,吏部的官员只有一个想法:韦皋疯了。让艺人做校书郎,用朝廷官职来取悦红颜知己,韦相公,您可真是心大。
给薛涛求取官职的事情虽然泡汤了,却给她留下了一个雅号:女校书。而西南地区也知道韦皋和薛涛的亲密关系,从此流传着一句话:“要想富,找薛涛。”
西南的官员们纷纷给薛涛送礼,希望她能在韦相公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什么包包、香水、大别墅,薛涛仗着是韦皋身边的红人,几乎来者不拒。
如此一看,薛涛也没什么了不起嘛。但她和别人依然不一样,她不是贪财,只是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沦落为艺妓的小官吏女儿,虽然名扬天下,每天都能上头版头条,但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玩物。可现在不同了,她掌控着节度使府的一切,西南的一切指令都由其手发出,之前看不起她的人,如今全都像哈巴狗一样跪舔。
薛涛很享受这种生活,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韦皋为她带来的。一旦韦皋对她不满意,随时可以收回她所拥有的一切。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小三的命运。
薛涛本身就是当红艺人,又抱上韦皋的大腿,这对组合想低调都难,何况她还大张旗鼓地收礼呢?实在是太不成熟了。韦皋毕竟是成熟的政治家,对薛涛的不成熟很不满意。为了提高她的艺术修养,韦皋决定派她到松州去体验生活。说白了,就是不要她了。
松州地处川藏交界处,现在都是欠发达地区,何况在“安史之乱”后的唐朝。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听着耳旁猿猴哇哇的叫声,薛涛的心凉透了。这一刻,她知道自己错了: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能不能回到成都,还得看韦皋的心情。薛涛在路上的小茅舍里,给韦皋写了一封信,准确地说,是十首诗。因为每首诗里都有“离”字,所以又叫《十离诗》。
《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在写给韦皋的诗中,薛涛完全将自己比作附庸的工具,应该全心全意地伺候主人,现在惹得主人不开心了,全是臣妾的错啊。韦皋看到这封信,心软得像海浪冲过的沙滩。原本只是想惩罚她一下,既然知道错了,就回来吧。
薛涛经此一难,终于知道生活的残酷,想要活得有尊严,必须要有自己的底气。回到成都后,薛涛用自己赚的钱给自己赎了身,从此退出乐籍,也不再参与任何外部事务,全心全意经营自己的小生活。
她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买了一个院子,并且在院子里种满了枇杷树,从此洗净铅华,成为穿麻布裙、戴遮阳帽、满口岁月静好的文艺女青年。既然想要岁月静好,就必须实现经济独立。
当时的浣花溪边,有很多造纸作坊,每家每户都是熟练工,生产自古相传的大纸张。薛涛喜欢写小诗,写在大纸上,有一大半都是空白的,太浪费木材资源,那就自己造纸吧。
薛涛聘请周围的熟练工到自己的作坊里,又给大纸彻底减肥,缩小了一大半,成为16开的小纸;再用热辣的红色把小纸染红,将芙蓉花的汁液蒸发,在纸上沾满香味。
在造纸市场,薛涛的纸就像一群**中出现了一个萌妹子,活泼、美丽、香气扑鼻,十分具有差异化竞争的优势,很快风靡市场。大家也把这种喜闻乐见的小纸称作“薛涛笺”;而造纸用的水井,也被称为“薛涛井”;用这口井中的水酿造的酒,也叫“薛涛酒”。你看,薛涛用一张纸带动了多少周边产业。
美丽的女子会被人记住,但是坚强的女子令人敬重。当一个女子既美丽又坚强时,她将无往而不胜。在晚唐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薛涛硬生生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张靓丽的名片。
韦皋卸任后,高崇文接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高崇文刚到成都,就派人去请薛涛到府中聊聊,等到高崇文平定动乱、军功卓著时,薛涛又写诗为他庆贺:
惊看天地白荒荒,瞥见青山旧夕阳。
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
看看人家嘴巴多甜,日月都得借助高崇文才能发光发热,你们能晒太阳,都是沾了高老板的光。
高崇文卸任后,武元衡来了。武元衡照样被薛涛的魅力吸引,经常请她来府中玩耍。在一场Party上,武元衡命人撤去灯火,让明亮的月光照进大堂,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看到武相公如此豪爽雅致,薛涛点了一个大大的赞:
落日重城夕雾收,玳筵雕俎荐诸侯。
因令朗月当庭燎,不使珠帘下玉钩。
如果你以为薛涛只为高官显贵唱赞歌,那就大错特错了。应酬交际只是生活调剂,薛涛在文坛也有万里江山。她用自己做的“薛涛笺”与众多大咖唱和,一方面为自己的造纸事业做广告,另一方面使自己的诗文传遍天下,以至于诗人的作品第一个想给皇帝看,第二个就是想给薛涛看,如果能被薛大咖点赞,诗人的地位也必定水涨船高。
白居易就对薛涛念念不忘,偶尔也会给她写情诗:
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此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
薛涛拒绝了白居易,但彻底爱上了元稹。
公元809年,三十一岁的元稹奉命出使西川,还没进入四川地界就给薛涛写信,希望能见一面。薛涛收到信后,立刻穿上最漂亮的裙子,画最美的妆,从成都直奔梓州。
四十二岁的薛涛,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十八岁。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告诉她:“这个男人,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伴侣。”于是,她写下了爱的宣言: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啧啧啧,“同心莲叶间”,真是一副少女娇羞状。可问题是,元稹只不过是来四川出差罢了,终有一天会回到中原的。元稹有那么光明的前途,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大自己十一岁的女人流连在四川盆地呢?
薛涛没想到,这份感情的期限只有三个月。送走元稹后,薛涛依然放不下这段感情: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多么想和你静静地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可你一走就没有音讯,我不知怎么才能看到你。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每到明月高悬的夜晚,薛涛就登上望夫楼,踮起脚尖往北方看,希望能看到她的情郎。但是,她总是一次次地失望,她终于明白:“我们早已分手,又何必念念不忘?”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薛涛是想过嫁给元稹的,可元稹是个多情种子,他怎么会被薛涛牵绊?薛涛在经历了相爱、相思、失望后,终于下定决心斩断情丝。这也是她与别的女子不同的地方,永远做自己,不做任何人的附庸。
自小流落风尘,出入将门相府,见惯世间繁华,尝遍人生苦涩,薛涛真的累了。她把浣花溪边的院子卖了,在碧鸡坊附近筑起一座“吟诗楼”。她穿上素雅的道袍,每日读书、写字,与诗文为伴。每当有一首新诗酝酿而成,她就亲手写到素雅的小笺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不小心,薛涛又成了唐朝最牛的女书法家。她的字“无女子气,笔力峻激”,一笔一画都如刀枪剑戟般硬气,就像她的性格,从来容不得半点马虎。
渐渐的,薛涛老了。当年红透半边天的美少女,当年横行锦官城的女校书,当年诗文传天下的薛大美女,如今成了一名慈祥的老太太。在听闻李德裕建筹边楼安定了西川动乱后,依然激动地写诗激励将士们奋勇前进: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如此奇女子,千古难得一见。唐朝诗人王建曾评价她:有才华的女子多如牛毛,但谁都比不上薛涛。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而她当年的住所,早已被后人开辟为望江楼。望江楼里有一幅楹联,将她与诗圣杜甫相提并论: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
薛涛把一副烂牌打出了最美的结局,也用她的才情和智慧,温暖了晚唐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