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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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06年,一个很平静的年头。
二十八岁的元稹来到长安,参加朝廷举办的“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考试,希望能给仕途添把火。这是专门考察吏治的制科考试,一旦成功就算进入了升官快车道。
十五岁就考中明经的元稹,对于读书考试极有心得,一举考中第一名,被授予左拾遗的官职。左拾遗只是七八品的小官,这种小官在长安不算什么,扔块砖头都可能砸死一个。但左拾遗的工作性质很特殊:专门给皇帝挑毛病。
元稹的很多同僚都在混日子,趁在皇帝身边工作的机会,赶紧拍马屁捞资本,为以后的飞黄腾达铺路。可元稹却当真了,他真的以为,皇帝是请他来挑毛病的。
不过元稹并不孤单,不久后,办公室就迎来一位新同事,他叫白居易,年纪比元稹稍微大一点儿,已经三十五岁了。白居易和元稹同时参加制科考试,只是成绩稍微差点,到周至县做了一段时间县尉,就被调回长安做左拾遗。
从此以后,办公室里**满满。元稹和白居易二人,不停地帮唐宪宗挑毛病——他们啥事都要管,不论什么话都敢说,没有他们不敢得罪的人。在八小时工作时间以外,元白二人主动加班,利用业余时间写诗弥补工作中的不足。在他们看来,诗歌是另一种劝谏的途径。
他们决定搞一种新乐府,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种题材的诗基本以讽刺现实为主,力求用简单粗暴的语言,击中社会热点和读者痛点,达到惊醒皇帝和世人的目的。比如白居易,他有计划地写了《卖炭翁》《杜陵叟》《秦中吟》等一批作品,把社会上的婚恋、交友、房地产、官员不愿退休、追求奢侈品等现象都抨击了一遍。
元稹更是个大喷子。写过“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李绅,寄来二十首新乐府诗,元稹马上提笔响应,写下《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
这些乐府诗说了什么呢?《阴山道》是批评唐宪宗外贸政策的:“年年买马阴山道,马死阴山帛空耗。”《胡旋女》是用唐玄宗的教训告诫新皇帝:“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其他的也基本属于这种类型,搞得唐宪宗想到元白二人就发愁。
元稹很傲娇,唐宪宗不召见的时候,他也要上书向皇帝质问:“言官谏臣是朝廷的助手,您怎么能不见我呢?”唐宪宗只好脸上笑嘻嘻,心里直骂娘。
那些年,白居易和元稹一起聊社会现象,一起批评皇帝,一起得罪权贵,他们以为此时是最好的时代,足以承载他们重建大唐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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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元白二人得罪了很多人。
唐宪宗骂白居易:“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权贵也忌惮元稹,把他赶出长安,去做河南尉。什么针砭时弊,什么致君尧舜,丰满的理想怎能拧得过骨感的现实?
公元809年,朝廷任命元稹为使节,到东川考察案情。这段历史往往被桃色新闻掩盖,人们只记得他和薛涛姐姐的恋情。
其实元稹做了很多事情。他先考察了任敬仲的案情,又报告节度使严砺以权谋私的不法行为,最后还向朝廷上奏了88家的冤情。88是很吉利的数字,可并没有给元稹带来好运。
第二年,河南尹房式犯罪,他又开炮,把房式抨击得体无完肤,甚至利用职权把房式拘押到御史台。小小的元稹,居然如此目无朝廷,简直反了。皇帝看他不顺眼,宰相也不喜欢他,作为元白最坚定的敌人,太监们更是对他们深恶痛绝。
在奉诏回京的路上,元稹在驿站住了一夜。按照规定,谁先到就可以住正房,后到的则住在偏厅。元稹进入驿站的时候,基本没什么人,于是自然住在正房。没想到,半夜来了一群太监。别看太监不算是男人,可晚唐的太监掌握着禁军,特别凶。
元稹本来睡得正香,太监头领仇士良根本不管,派人踹开房门,让元稹赶紧把豪华雅间让出来,滚去偏厅打地铺。一介书生,哪里争得过太监?元稹想讲道理,却换来太监刘士元的两鞭子:“呵呵,你不是很牛吗?写诗啊,写文章啊,硬得过大爷手里的鞭子吗?以后注意点,小心你的狗命。”元稹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书生,多骄傲的人,却连太监的马鞭都打不过。
大概也就是在那几年,给他生了六个孩子的原配夫人韦丛去世,伤心欲绝的元稹写下了著名的《离思五首》,其中第四首是这样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事业和家庭都曾给他带来希望和温暖,如今却又全部离他而去。这一刻,元稹心如死灰。不久后,元稹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卷起铺盖来到了远离中原的湖北。
走出城门时,元稹抬头看着巍峨的长安城,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我还会回来的。”几年后,由于差不多的原因,白居易也被贬为江州司马。他们同时得意,又先后落魄。他们对彼此的信念了如指掌,又对彼此的遭遇感同身受,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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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志同道合,元白在工作之外,私人的感情也非常好。
白居易的母亲去世后,他回到河南老家丁忧。白居易的家里本来就穷得叮当响,现在又失去了收入来源,生活过得苦巴巴的。他估计是和元稹抱怨了一下,结果马上就收到了来自江陵的温暖。
元稹不仅给白居易写信,劝他不要发愁,好日子终究会来的,一定要努力坚持住,还给他寄来衣服和江南土特产,并且把多年的积蓄找出来,给他转账二十万钱。这种患难与共的感情,让人酸成柠檬精。
公元815年,元稹调任通州司马,由于旅途劳顿和水土不服,他得了疟疾,住进了通州医院的ICU病房。当他听到白居易被贬的消息,忍不住悲从中来。那个寒冷的夜晚,屋里的油灯即将熄灭,虚弱的元稹挣扎着爬起来,提笔写了一首诗: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元稹和白居易的关系很好,听说朋友被贬,当然想到自己五年来的凄凉,不禁为他不值。更重要的是,他看到坚持多年的事业崩塌了。这种精神上的打击,比仕途不顺更让人无力。
此后,元稹不停地到虢州、同州、越州任职,白居易也走过忠州、杭州等地,但不论多远,他们始终没有中断联系。他们互相勉励,互相思念。白居易曾说:“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哪怕每天吃不上饭,也希望能见到好兄弟元稹。
为了缓解思念之情,白居易随身带着元稹的诗集,下班回家就在油灯下苦读,读到眼睛发痛也舍不得放下。对于白居易而言,看到那些油墨笔迹,就像元稹坐在他身边一样,他们还可以豪情万丈地纵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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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20年,唐宪宗去世了。他用了十五年的时间中兴大唐,却由于局势复杂,始终不愿意铲除太监势力。
唐宪宗时代,最有势力的太监是吐突承璀。元稹和白居易被多年贬谪,很大程度上是拜此公所赐。吐突承璀屡次担任禁军中尉,权力大得一塌糊涂。他作威作福依然不知足,还想拥立澧王李恽为太子,毕竟拥立之功是最大的。
弥留之际,梁守谦、王守澄等太监害死了唐宪宗,共同拥立太子李恒继位为帝,这就是唐穆宗。唐穆宗登基后,一想到吐突承璀,就恨得咬牙切齿:“这个王八蛋,差点把朕的皇位都搅黄了。”
于是,唐穆宗找机会干掉了吐突承璀和李恽,并且大力提拔那些被太监迫害的人,比如元稹和白居易。
元稹和白居易多年贬谪流放的生活终于结束了。回到久违的长安,看着巍峨的大明宫,曾经在这里工作的元稹和白居易,早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此时白居易已经四十九岁,元稹也四十二岁了。
人生走过中年,他们不再写过火的诗句,也不再随便得罪人,而是吟诵起了风花雪月——那些年轻时看不起的诗句,白居易玩得很溜。
元稹只做了三个月宰相,就因为牛李党争被罢免。他们知道人力有时穷尽,也不再关心天下大事,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尽力做好身边的每一件小事。人生走到此时,才算是活通透了。
所谓家国天下,不是靠几个人的一腔热血就能改变的,而是每个人都做好身边的小事,然后交给时间和岁月。凡是自诩盖世英雄的年轻人,终究会被生活重新教育。而那些通透的中年人,早已失去了睥睨天下的锐气。
在当时的朝堂上,李德裕是李党领袖,和元稹的关系极好,他们和李绅合称“三俊”。
公元830年,牛党领袖李宗闵当权,元稹再次被排挤出长安,到湖北担任武昌军节度使。第二年七月,元稹暴病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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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去世后,白居易哭得撕心裂肺,亲自写了墓志铭。相伴二十六年,料理后事是应该的,真正让人感动的是,元稹去世九年后,白居易每次回想起元稹,依然痛哭流涕。
晚年的白居易,生活在洛阳。他的生活很简单,和刘禹锡写写诗,和高僧念念经,在外人看来,基本是个安贫乐道的坊间大爷。
公元840年,六十九岁的白居易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去世九年的元稹,梦中的元白依然是青春年少的模样,他们写诗、骂人、贬谪、思念……那段**燃烧的岁月,才是元白一生的精华。
梦醒后,白居易长叹了一口气,拖着老迈的身躯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缓缓在宣纸上写下了一首《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你走了,我也老了。当年以天下为己任的少年,如今却阴阳两隔,那些岁月早已不能再回头。尤其是那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说得很凄凉。每次读到这句诗,我都会想起南宋刘过的《唐多令》: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岁月终究老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