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1 / 1)

父母健在,就是成年人最大的幸福。

孟郊大概是最接地气的诗人。他的父亲做过昆山尉,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局长。如果没有其他收入,工资真的不高,加上五险一金,估计也就勉强能达到小康水平。

这点收入要养活一家,肯定压力很大。可偏偏孟郊又很有才,后来韩愈在墓志铭中说:“先生生六七年……色夷气清,可畏可亲。”一个才华横溢的明朗少年,跃然纸上。

此时的孟郊,刚到上学的年纪,却有独特的气质,让同龄人远远看上去就望而生畏,一旦张口说话却又让人如沐春风。家穷、有才、气质佳,孟郊同学前途远大。

可父亲骤然去世,让孟郊的人生急剧转弯。全家失去收入,仅靠母亲勉强维持生计,孟郊三兄弟又都在嗷嗷待哺,这个小家一下子跌落泥潭。他开始买不起玩具,穿不起新衣服,连教科书也是哥哥用完弟弟再用,所有花销都以节约为标准。

一般情况下,这种转折会让孩子产生自卑的心理,即便是阳光少年也会变得内向,甚至阴郁,但孟郊同学是有才的,内心还有一丝自负:“你们的学习成绩都不如我,有什么大不了的。”

自卑和自负,这两种极端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就产生了所谓的清高气质。穷学生很容易有这种气质。他们以一身才学自傲,不屑于迎合周围的蝇营狗苟,渴望得到赏识,却又不善于表现自己。孟郊就是这种被动型人才。

韩愈曾经说过:“孟东野啊,你性情太耿介了,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点儿都不善于应酬。”而木头人心中,却又藏着澎湃的情感。

年轻时,孟郊到嵩山隐居,或许是为了游学,或许是不想啃老——这些仅仅是我的猜测,具体原因没有人知道,因为在他的简历中,这段历史只有几个字:“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

直到四十一岁那年,母亲对孟郊说:“儿啊,你不如去参加考试吧。有了学历,找份工作,不然我真的不放心你。”在老母亲眼中,不论儿子多大年纪,依然是需要自己操心的小孩子。

孟郊的诗文很好,但不善于和人交流,也没有正经工作和稳定收入,以后他可怎么办呀?母亲希望儿子能有前途,再不济也要有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不然的话,她的心就一直悬着,放不下。这是每一个母亲都会有的心境。

孟郊没有拒绝母亲。他可以心灰意冷,可以抱怨世界不公,却唯独不能拒绝母亲的任何心意。只有母亲,长久地对他保持温暖和善意。每次出门之前,母亲都会在昏黄的油灯下给他缝补衣服,一针一针地缝,一句一句地叮嘱,生怕儿子会冻着饿着。累了就揉揉眼睛,用针脚捋一下花白的头发,然后继续低头,用密密麻麻的针线把儿子的衣服做得结实一点儿。衣服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母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

临行前,母亲还要唠叨:“儿啊,记得按时吃饭。实在不行就回来,娘在家呢。”可孩子大了,怎么能留在家里啃老呢?家里再温馨,母亲再牵挂,孩子出门以后就回不去了。除非能够衣锦还乡。所以母亲让孟郊去考试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就去了,既为报恩,也为了让母亲安心。

“娘,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孟郊的奋斗之路很艰辛。他努力复习了很久,用过的习题册和草稿纸能堆半人高,可现实很残酷——他没考上。再复习,再报名,还是考不上。连续两次落第,孟郊真的绝望了。他付出的努力不比别人少,可命运却从未垂青过他。最重要的是,怎么和母亲交代?

人生过半,孟郊从未让母亲真正放心过。如果科举失败,他用什么回报母亲的多年付出?虽然母亲会说“回来就好”,可孟郊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进士科发榜那天,孟郊没睡好,只要稍微睡着就会惊醒。他梦到了回家,却不知道如何面对翘首以盼的母亲。他当时说:

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

影孤别离月,衣破道路风。

归去不自息,耕耘成楚农。

本来希望用文字安身立命,如今却因为文字而穷困潦倒。要不就算了吧,回老家当个农民也挺好的。这就是第二次落第后孟郊的心境,就像现在考研的大学生,如果在自习室努力苦读两年,手上磨出了茧子,头发也稀疏了,依然没考上心仪的大学,怎么办?同学的讥讽,亲戚的鄙夷,时时刻刻都在考验他的心理素质。

有的人可能会认命:“算了,找工作吧。”能鼓励孩子再考的家长不多,尤其是不富裕的家庭。可孟郊的母亲却摸摸儿子的脸:“儿啊,再去考一次吧。你很优秀的。”

“好。”

公元796年,四十六岁的孟郊收拾行李,背起书包,再次穿上了母亲缝补的衣服,顶着花白的头发,前往长安参加科举。

终于,在同龄人都要当爷爷的年纪,他考中了。韩愈在给孟郊写的墓志铭中说:“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即得,即去。”也就是说,他刚考中进士,没有留在长安走门路,也没有和同学们庆祝游玩,就带着喜报回家了。

孟郊忙着回家干什么?当然是向母亲报喜:“娘,儿子考中进士了,您这回可以放心了。”他还写了一首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后人对这首诗有各种解读,比如逛平康坊啊,小人得志啊,穷人乍富啊,想做官啊……但我更愿意相信,这首诗中的快乐,有一半是写给母亲的。如果没有母亲的鼓励和不放弃,就没有孟郊的春风得意,所以他才会“即得,即去”。

四年后,孟郊终于得到了溧阳尉的官职。这个官职和父亲做过的昆山尉一样,都是现在的县公安局局长。这两个县也不远,只相隔一个太湖。

孟郊是一个文人,而且是不善交际的失意文人。他不喜欢这个官职,也做不好溧阳尉的工作,于是经常跑到附近的湖边写诗、发呆,导致工作都荒废了。可工作总要有人做,县令就找了一个人代理孟郊的工作,但是作为回报,他必须分出一半俸禄给实际做事的人。本来孟郊的月薪只有3000,这样一下成1500了。

别人做官可以发家致富,孟郊做官成了倒贴工资。这点工资连养家糊口都困难,但孟郊还是把母亲接到了溧阳,亲自奉养这个从未放弃自己的女人。在路边接到母亲的那一刻,孟郊哭了:“母亲,儿子终于可以回报您了。”

也就是在此时,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虽然孟郊的生活依然艰苦,没有发家致富,也没有出将入相,但对于母子而言却是大团圆。母亲不求儿子有多大出息,只要生活稳定,身体健康,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也就放心了。儿子呢?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自己挣来的粗茶淡饭,也绝不会少了母亲一口。

最重要的是,孟郊终于有了机会报答母亲。只有经历过世事艰难,才能体会到母亲的伟大,才知道有机会报答母亲,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我有余力,你尚未老。说说容易,做起来多难。

父母健在,就是成年人最大的幸福。不论多大年纪,不论混得好不好,孩子在父母眼中都是长不大的孩子,需要照顾,需要操心。只要有父母的唠叨,心里就会觉得踏实。哪怕只有粗茶淡饭,能够亲自奉养父母,也是孩子报答养育之恩的机会。有多少老人家,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又有多少年轻人,始终得不到这个机会。

人生走到此时才会明白,什么叫作“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也才能读懂什么是养育之恩。

孟郊的父亲早逝,他能够在五十二岁时重新做回孩子,并且有机会回报母亲,我觉得这才是《游子吟》中最珍贵的情感,也是孟郊最大的幸福。

“儿啊,吃饭啦。”这个熟悉的声音,从未离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