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的不得志,
让他得以在另一个世界名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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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边境,一座城池耸立在天地之间。
城池由厚重的夯土墙围绕而成,犹如张开大口吞食天地的巨兽。城墙之间的垛口,唐军弓箭手神情肃穆。大弓被拉成满月状,弓弦末端的手指紧捏弓箭,闪着寒光的箭头直指城下。弓箭手的额头青筋暴起,身形却纹丝不乱。后排的刀盾手也保持着战斗姿态,时刻准备和冲上城头的草原蛮族以命相搏。他们是大唐的战士。
狂风吹过,半人高的野草拂过蛮族战士的皮甲,发出“刷刷”的声音。他们披散着头发,手握钢刀准备攻城。
草原上的矮脚马在远方啃着野草,抬头看向城池方向,铜铃般硕大的眼睛中,颇有一种怜悯之色。
呜,呜,呜,呜……蛮族壮士吹响牛角号,意味着冲锋将要开始。战士们拔地而起,扛着云梯和钢刀涌向城池,统一的脚步声让人不寒而栗。
“朝廷养兵千日,如今正是我辈报效之时。弟兄们,随我杀敌!”唐军大将的战前动员简洁有力。
随后,弓箭倾泻而下。蛮族皮甲的防御力很弱,根本不能抵挡锋锐的箭头。无处不在的羽箭纷纷扎进蛮族战士的身体,带起一连串血花。鲜血洒下,碧绿的野草也被染成鲜红色。
狂风继续肆虐,卷动起成片乌云在天空凝聚,大地上的可视距离不足十米。乌云中透出的一丝阳光照射在唐军的盔甲上,宛如天兵。
蛮族怒了,不停地发起自杀式冲锋。城头的鼓声也低沉有力,战士们跟随鼓点的节奏拉开弓箭,挥舞钢刀。敌军兵临城下,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事到如今,只有以死报国而已。
逐渐有蛮族战士冲上城头,又被刀盾手挥刀砍下,庞大的身躯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圆睁的双眼似有不甘。
蛮族四面围城,如海水般向城池涌来,唐军坚持不了多久了。
“唰”,唐军大将抽出宝剑,砍下一个蛮族战士的头颅,猩红滚烫的鲜血喷了他一脸,然后继续走向下一个敌人。
城下,牛角号声连绵不绝;城上,沉重的鼓点震人心魄。
“杀——”唐军大将嘶哑的声音直冲霄汉,蛮族战士像下饺子一样从城头跌落,白色皮甲逐渐将城池淹没。
“呼——”洛阳昌谷,十七岁的少年睁开细长的双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潮红的脸色表明他依然沉浸在幻想当中不可自拔。
那场惊天动地的史诗般的战役,只是少年开的脑洞。他在脑海中模拟出一个瑰丽的世界,并且演化出天地、飓风、城池、军队和牛羊,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少年用瘦长且苍白的手握起狼毫,饱蘸浓墨,在纸上迅速写下一首诗: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首诗叫《雁门太守行》,纸上左下角的署名是:昌谷李贺。
· 0 2 ·
公元807年,韩愈做了洛阳的国子监博士。韩老师的学问深厚,名气也很大,每天都有很多学子慕名而来,希望得到韩老师的认可和指点。李贺正是其中一员。
公元807年,他写下《雁门太守行》之后,就把自己的诗文整理成册,然后赶赴洛阳拜谒韩愈。
那天,天色已经很晚了。韩愈刚刚送走一批访客,刚好点的外卖到了,正准备舒舒服服地撸串喝啤酒,门下学生带着卷宗走了进来:
“韩老师,这里有些给您的拜谒诗文。”
“啊,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诗文留下,我看看。”
韩愈师德高尚,很重视年轻人的教育,于是随手解开腰带,翻开文稿细细品读起来。他读到的第一首诗就是《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这是何人写的诗文啊,太棒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诗了。”读到结尾,韩愈的目光紧紧盯住了那个名字:昌谷李贺。
韩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此人是个天才,如果错过今晚,可能就会错过一辈子。他赶紧把腰带系好,让刚才的学生把李贺找来。
那个晚上,韩愈和李贺聊得很开心。他们一边撸串喝啤酒,一边聊诗文。韩愈多了一名优秀的学生,李贺得到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师。
李贺以为,此后的人生将会一片坦途,那些曾经的困顿都会离他远去,胸中的锦绣也可以得到释放,中进士做高官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韩愈老师一定能帮我的,加油。”
他太渴望成功了。
· 0 3 ·
李贺的心情可以理解。
他的先祖是郑王李亮,这个名字可能我们比较陌生,那么就换一种说法。李亮是唐高祖李渊的亲叔叔,他的两个儿子淮安王李神通、襄邑王李神符不仅是唐朝的开国功臣,也是宗室重臣。李贺是他们哪一支的后代,没人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即便他的皇室血脉已经稀释到了0.1%,他依然感到十分骄傲,再加上自己文采出众,李贺甚至以曹植自喻。
他在诗文中一再强调:“唐诸王孙李长吉”“宗孙不调为谁怜”“为谒皇孙请曹植”……也就是说,李贺有唐朝的股权。虽然此时董事会挤满了其他人,但身为小散户,李贺也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他认为自己的命运和唐朝绑定在一起。
而那时的唐朝却摆脱不了没落的命运。武则天为了做皇帝,大肆杀戮宗室子弟,“安史之乱”又彻底终结了盛唐的繁荣,无论是宗室还是国家,都已不复往日的荣光。作为宗室子孙,无人不想拯救大唐国运。
可是唐朝宗室已经很庞大了,正儿八经的皇帝子孙都不一定有好日子,更何况是旁支子孙呢?李贺的家庭也不足以撑起他内心的骄傲。他的父亲叫李晋肃,一辈子只做到陕县县令,在唐朝的官员队伍中,实在算不上出类拔萃。估计李晋肃也不善于捞钱,导致妻子和儿女生活得穷困潦倒。这种穷困潦倒的生活,让李贺有了改变命运的渴望。
这就是李贺的处境,一方面是骄傲的使命感,一方面是穷困的现实。到底怎么做,才能兼顾理想和现实呢?只有做官。
或许在李贺的心中,自己就是为了做大官、做大事而生的,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目标。如果成功则人生美满,如果不幸失败,他恐怕不能忍受那种强烈的落差,甚至可能会导致严重的精神困扰。
华山一条路,说的就是李贺。
· 0 4 ·
李贺曾经尝试过科举,很不幸,当他熬夜苦读的时候,李晋肃突然病故,按照礼制,他必须回老家守孝三年。他眼睁睁看着王参元、杨敬之、权璩等朋友都考中了进士,自己只能在老家孤零零地待着。
在李贺二十七年的生命中,这三年显得特别珍贵。
公元810年,韩愈给他写信:“贺啊,你守孝的时间已经过了,不如再来试试吧,我已经帮你打通关系了。”
韩愈老师没有说谎,自从认识李贺,他就把那本拜谒诗文稿带在身边,经常在教学研讨会、朋友聚餐的时候拿出来给大家传阅。一次两次没什么,可韩愈老师生命不息宣传不止,再烂的诗文经过信息轰炸也可能火,何况李贺这种天才呢?
于是,他在守孝期间,不出意外地火了。唐朝科举是不糊名的,一个人的名声、人脉、家世对于能否登科影响很大。有了韩愈的推荐,李贺也不是没机会。
收到来信之后,李贺出发了,他来到洛阳参加府试。说来也巧,当年的府试主考官之一就是韩愈——什么也不用说,就是你李贺了。
可就是在此时,出事了。那些竞争者的才华、名气都不如李贺,甚至连老师也拼不过,这还怎么玩啊,不如把你拉下去吧。他们对李贺进行人肉搜索,终于找到了把柄:“李贺的父亲叫李晋肃,和进士谐音。李贺来参加进士科考试,其实是对去世老爸的大不敬。”“如果此人都能中进士,岂不是人心不古?”
这居然是抹黑一个人的理由?真的是。
唐朝的社会风俗对“避讳”极其讲究,如果有考生在试卷上看到了祖上的名讳,马上就得找理由弃考,比如说自己拉肚子、头晕等;如果考生一点儿都不在乎,那即便成绩合格,也会被人diss,大概意思就是:你是个不尊重祖先的人渣、败类,神气个什么。
东晋末年的桓玄够牛吧?桓大人位高权重,差点都篡位成功了,但是也不敢不避讳。有人在酒宴上让服务员把酒温一下,他一听马上大哭——他爸爸叫桓温。
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如此,李贺也没办法。他只能收拾包裹回到昌谷。韩愈老师替他打抱不平:“父亲叫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那如果父亲叫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韩愈说得没错,但是面对天罗地网般的世俗道德,李贺只能“卒不就试”,主动放弃科举考试成就孝道。就好像现代社会中,你可以在家中和父母吵架,但绝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父母,要不然马上就会上新闻头条。
这种舆论压力,谁能不考虑?从此以后,李贺的科举梦断,他再也不能通过科举实现理想抱负了,什么出仕,什么做官,什么拯救大唐,统统成了镜花水月。
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 0 5 ·
人有两种生命:精神生命和肉体生命。精神生命一旦死去,留下的肉体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梦想,没有活力,也没有朝气。
李贺离开长安时,写了一首诗: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瞧瞧这个画风,是不是像一个高考失败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可怜孩子?
大概从此时开始,李贺的精神生命就死了,留在世间的,只是一只脚踏入幽冥地狱的行尸走肉。可他是天才,巨大的脑洞可以自行演化世界。现实中的不得志,让李贺得以在另一个世界名垂不朽。
从此以后,李贺的诗中经常出现神、鬼、墓、纸钱之类的词汇,真让读诗的人背脊发凉。比如《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把世间当成炼狱,天地是牢笼,日月是炭火,人则是铁网上的烤肉——撒点孜然和辣椒就是神鬼的夜宵。
比如《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角斜飞湿寒兔。
这首诗是李贺在长安做奉礼郎时写的,明明只是听了一场箜篌演奏会,偏偏被他写出玄幻世界的宏大和瑰丽。就问你服不服?
比如《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我用键盘写完这首诗,已经觉得阴风阵阵,仿佛一个面无表情、毫无生气的绝美女子迎面走来。这就是李贺。独特的经历和天赋,造就了他独一无二的作品。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就算李贺因此而成名,他也未必喜欢自己的时势。
如果可以选择,他或许更愿意做“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的俗人。我们只看到玄妙的唐诗、凄惨的世界,却没看到李贺在生死边缘游走时的狼狈。
没有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我们平时用来把玩的诗文,耗尽了李贺的全部生命和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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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李贺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他曾经得到奉礼郎的职位,只是从九品,在祭祀朝会的时候跪在地上引导:您向左走,您的位置在右边,跪拜,起立……相当于大会门口的引导人员。
对于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哪能受得了如此细琐的工作?再加上他身体也不好,十几岁时就两鬓斑白,仅仅做了三年就辞职了。
再次回到昌谷,李贺想过从军。他在《南园》中也曾满怀希望: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公元814年6月,辞职一年的李贺病情逐渐好转。他从昌谷出发前往潞州,投奔韩愈的侄女婿张彻。张彻对他也蛮好,经常设酒宴款待,但打败李贺的依然是身体,每月的工资基本都用来抓药了。张彻只好让他做一些整理文书的工作。
由于军队讨伐叛军不利,节度使跑路了,张彻也溜了,李贺只好返回昌谷。这份工作他只做了三年。
理想破灭,功业无望,身体又每况愈下,李贺已经心如死灰。
公元817年,昌谷。李贺躺在老宅的**,气若游丝,迷离的眼神已经很久没有光彩了,只有苍白的脸颊和细长的手指特别显眼。他就像一个身患绝症的学霸,在和病魔抗争多年后,终于扛不住了,躺在ICU病房里吸着氧气,打着点滴。可生命是留不住的,每一滴盐水滴下,就代表生命力又减弱一分。
那些往事如电影镜头一般闪过。少年时骑驴写诗的煎熬,和韩愈畅聊未来的喜悦,离开长安时的落寞,家徒四壁的狼狈……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李贺的脸上,他很想拼命夺回自己的生命,却总是徒劳。
“唉,好不甘心啊。”
他说过,“天若有情天亦老。”事实证明,老天无情,人寿有时,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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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写过一篇《李贺小传》,里面记载了一则故事。
李贺快死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穿绯色衣服,骑着赤龙,手持太古篆字笏板的人来到家门口。他挣扎着从**下来,给神人磕头:“母亲又老又病,我还得照顾母亲,实在走不开。要不就算了吧。”绯衣人笑了:“天帝建成一座白玉楼,想请你去写一篇赞文。再说了,天上的生活一点儿都不苦,快跟我走吧。”李贺大哭一场,然后气绝。
李商隐信誓旦旦地说:“这件事邻居们都看见了。李贺的姐姐也是老实人,不信你问她。事情真的是这样。”
愿李贺在天宫里满眼阳光,笑得坦**。李贺若有来生,宁愿不要他有很高的天赋,也希望他能做一个快乐的农家少年郎,无病无灾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