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我用一支笔,捍卫着大唐的底线(1 / 1)

一辈子说真话,一辈子得罪人,

就为了给盛唐气象托底。

公元819年正月,唐宪宗的心情很好。继位十四年来,他一口气收服西川、淮西、魏博等不服从朝廷的藩镇,完成了大唐的元和中兴,成为“安史之乱”以来最霸气的皇帝。趁着将近年关,唐宪宗决定搞一场文化活动。

晚唐佛教盛行,官商庶民都以礼佛为荣。于是,唐宪宗准备把法门寺的释迦牟尼遗骨迎入宫中,供奉三日之后再送回寺院。这是一场喜大普奔的文化盛事,长安市民纷纷前往施舍。

农民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庄稼能有好收成,如果能攒点余钱就谢天谢地了;学子发愿能在科场高中进士,朝廷加官晋爵,好为人民服务;商人期盼营商环境越来越好,来年生意兴隆,钱自己就往口袋里蹦……就连平康坊的姑娘们,都来磕头烧香,希望佛祖保佑她们财源广进——不知道这是不是佛祖的业务范围。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很开心。中国人就是如此朴实,不论活得多么糟心,只要能看到希望,就可以坚持下去。大家在佛祖面前烧香,也只是求个心安。

宫中的高台上,唐宪宗捻须而笑。正当志得意满之际,旁边的太监走到跟前,细声细语地禀报:“启禀陛下,韩愈求见。”

“嗯,让他来。”

没过多久,一个面容古朴的男人拾阶而上,“咣”地跪在唐宪宗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份奏表:“陛下,臣有话说。”

真的是一点儿前戏都没有,直接上干货啊。唐宪宗稍微有些不悦,但还是努了努嘴,示意太监把奏表接过来。

唐宪宗略微发胖的手指划过雪白的纸张,赫然露出四个大字:论佛骨表。嗯?原来是说供奉法门寺佛骨的。唐宪宗的眼睛在奏表上扫过,嘴唇微张,一字一句地读下去,脸色越来越凝重。

“啪”的一声,唐宪宗把奏表狠狠地砸在韩愈头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朕与民同乐而已,用得着上纲上线吗?”

唐宪宗很生气,不过可以理解。他只是想祈求佛祖保佑大唐国运昌隆而已,顺便给长安百姓发点春节福利,却被韩愈骂得狗血喷头,至于吗?

那份《论佛骨表》是这么说的: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入宫禁?

如果换位思考一下,恐怕没有哪个领导能接受火药味这么浓的谏言。

对于皇帝的反应,韩愈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默默捡起奏表,抬头和大唐皇帝四目相对:“陛下,佛祖本来是夷狄的东西,东汉时期才传入中国,不是自古以来的东西。中国没有佛教的时候,帝王都挺长寿的,国运也很昌隆。黄帝活了110岁,在位百年;少昊活了100岁,在位80年;颛顼活了98岁,在位79年;尧帝活了118岁,在位98年。那时候没有佛祖保佑,依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可当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大乱就开始了。汉明帝不过在位十八年,其后的东汉君主都是短命鬼,国运也没好到哪里去。至于宋、齐、梁、陈、北魏都很恭敬地侍奉佛祖,可结果呢?国家和君主都死得好惨。

“如今陛下从凤翔迎接佛骨进入大内,臣知道陛下英明神武,只是想祈求祥瑞而已,臣只是怕上梁不正下梁歪,哦不,臣是怕百姓纷纷效仿陛下,把钱财和家业都供奉给了寺院,导致大唐的根基不稳啊!”

韩愈说得慷慨激昂,唐宪宗气得浑身发抖。

“匹夫住口。拖出去砍了!”

有些话,韩愈没说出口。他真正担心的是国计民生。如果佛教盛行,百姓纷纷剃度出家,那么自耕农的数量必然会减少,国家的财政收入也会大幅缩水。而出家人不理俗事,又将再次影响国家的人口红利。人都去当和尚了,谁来当兵,谁来种地呢?

韩愈说得没错,可唐宪宗也没办法。本来好好的一场文化活动,这个不懂事的愣头青非要抬杠,皇帝不要面子吗?这都能忍的话,以后怎么做领导?

按照一般情况,韩愈的生命也就到此为止了。可别忘了,这是在唐朝。我们都说唐人风骨,盛唐气象,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朝廷宽容大度,皇帝能容忍大臣的过失,大臣也不以奴才自居。而且韩愈的人缘还不错,宰相裴度、崔群都劝谏唐宪宗,皇亲国戚也觉得砍头太过分了。于是,韩愈的命保住了,可必须换一份工作。

“你去潮州做刺史吧。那里的砂锅粥不错,好好尝尝。”

正月的关中特别寒冷,韩愈牵着一匹马,孤零零地走在秦岭的山路上,背影很是悲壮。他正准备搓一搓冻僵的手脚,突然听到侄孙韩湘的声音:“叔爷爷,等一等,我来送你一程。”

韩愈感到鼻子一酸,豆大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心中的感动顿时化作一首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是啊,他只是想为大唐尽一份责任,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即便说真话的代价是不得好死,也绝不后悔。

此时韩愈的官职是潮州刺史,正五品,依然是唐朝的高级干部。他之前的职位是刑部侍郎,距离宰相也只几步而已。

说实话,他能成为朝廷干部,其实挺不容易的。

公元768年,韩愈出生在世代官宦的“昌黎韩氏”,但是大家族的出身,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韩愈三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开始跟着哥哥韩会生活。七年后,宰相元载倒台,韩会受到牵连,被贬为韶州刺史,到任不久就去世了。韩氏的其他亲戚都不愿意收养这个孤儿,韩愈只能跟随嫂嫂前往江南讨生活。少年孤儿,寄人篱下,让韩愈出人头地的愿望非常强烈。

可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境遇?无非是过了沟还有坎。从小刻苦读书的韩愈,哪怕“三好学生”的奖状贴满了卧室,依然被科举折腾到吐血。一次又一次地进京赶考,一次又一次地名落孙山,直到公元792年,第四次进京赶考的韩愈才勉强考中进士。

在唐朝,即便考中进士,也不能立刻做官,需要经过吏部的复试和面试。不幸的是,韩愈又接连落榜了三次。

既然科举做官的路子走不通,那就像王勃老师学习吧。他给宰相写信,希望能够得到赏识。但他三次给宰相写信,都被扔到了垃圾桶里,一个字的回复也没得到。

公元801年,韩愈第四次参加吏部复试,终于侥幸过关。大家族的苦孩子,终于在三十四岁的时候成为朝廷干部。

这时候的韩愈应该怎么做?混到编制如此艰难,更应该珍惜才对,找靠山,拉关系,不择手段往上爬,这才对得起多年的辛苦啊。最差也得落户长安,再买套学区房吧?

你想多了。韩愈对朝廷没有半点感激,也丝毫不珍惜来之不易的职位,多年来拼命都要得到的东西,似乎只是做事的一个平台,甚至只是一个工具。韩愈到底要做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领着朝廷的俸禄,转头就骂朝廷不作为,比如抨击官员欺压百姓。

公元803年,关中爆发了百年不遇的旱灾。老百姓看着田里干枯的庄稼,欲哭无泪,而官府派出的办事员却挨家挨户敲门,要他们缴税,因为长安市长李实刚给朝廷做了《关中喜迎百年一遇大丰收》的报告——老百姓饿死是小事,如果收不到税,影响了李大人的仕途就不行了。

灾害这么严重,市长不仅没有走家入户慰问受灾群众,不去分发救灾的米面油,还要派人去收税,这是什么道理?

韩愈写了封《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抨击这种现象:

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折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途,毙踣沟壑。有者皆已纳输,无者徒被追征。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也。

其实就是一句话:百姓很惨,官员很坏,这些皇帝都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除了抨击朝廷丑恶现象,韩愈还抨击不合理的人才选拔制度。

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位才子叫董邵南,可在重门第的唐朝,他很难考中进士步入官场,所以董邵南准备去河北藩镇碰碰运气——去你大爷的唐朝,老子不跟你玩了,爱咋咋地。

韩愈一听就急了,赶紧去劝董邵南不要“从贼”,那里毕竟是分裂势力的地盘,千万不能走到犯罪的邪路上去。他赶紧写了一篇文章规劝董绍南,这就是语文课本中的《送董绍南游河北序》:

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屡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你看看,你看看,都是自己人不会做工作,多少有才华的人都被逼到敌人的食堂里去了?河北有那么多仗义的“屠狗辈”,要是都反对朝廷,这可怎么得了?你们还不赶紧改变工作作风,把天下人才都招揽到朝廷里来?

他还抨击社会上不尊师重道的风气。

公元801年,韩愈调任国子监四门博士,相当于大学讲师。他本想在这个岗位上大干一番的,可当他来到国子监的时候,发现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朝廷腐败,拉关系走后门是正大光明的“潜规则”,所以很多没背景的学生,就自动放弃了“读书—科举—做官”这条路——反正考不上,考上也做不了官,就算做了官也升迁无望,那还操这心干啥?

更何况在那个时代,教书匠的地位也不高,有官有钱的士大夫更不愿意带学生。你如果叫人家一声“老师”,看人家不抄起板凳来揍你:“你骂谁呢?”这样就导致知识只能在大家族之间流传,穷孩子基本是文盲的命。

韩愈看不惯这种风气,看不惯他就要说,提笔就是一篇《师说》: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你们不尊重老师,我偏偏要为老师代言;你们不招收学生,我偏偏要把知识传播出去,让每一个孩子都有书读,让每一门技艺都能传承,让每一个梦想都能实现。这就是老师最大的尊严,也是学生最大的价值。

韩愈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官位都不高。他前半生不是在针砭时弊,就是在被贬的路上,以至于把大部分人都得罪了。《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得罪了官场;《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得罪了藩镇和朝廷;《师道》,得罪了教育界和文化圈。再加上《论佛骨表》,连皇帝都得罪了。

如果在文字狱盛行的清朝,韩愈恐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可唐朝的韩愈过得其实还不错。

关中大旱,他得罪李实之后被贬到广东,做了连州阳山县令,第二年就获得赦免,回到湖北继续做官。唐宪宗迎佛骨,被韩愈骂得狗血喷头,正处在气头上的唐宪宗恨不得砍了他的脑袋,但在大臣的劝说下,也想明白了:“韩愈是爱护我的,这一点我很清楚。我生气的是,他居然说信佛就会短寿。他怎么能侮辱我的信仰呢?太不把我当领导了。”唐宪宗是明事理的,只不过受不了别人咒他短寿。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其实也可爱得很。

写了那么多得罪人的文章,晚年的韩愈甚至成为文坛大咖,地位超然。他帮人写墓志铭之类的软文,一篇就收费十几万。每年唐朝作家富豪榜的前三名,总是少不了他。他写《王用碑》,换了一匹宝马和一条玉带;他写《平淮西碑》,韩弘就送了五百匹绢;他写《福先寺碑》,宰相裴度居然用九千匹绢来换,甚至说:“每个字三匹绢,给得还是太少了。老夫赚大发了,哈哈哈哈。”

至于韩愈的身价值多少,刘禹锡给出了准确答案:“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而且韩愈是在用知识赚钱,来路干干净净。他一辈子说真话,一辈子得罪人,却能安度晚年,还能靠自己的文采过上富裕的生活,这恐怕在其它朝代很难实现。

说起盛唐气象,我们总是想到李白。李白一言不合就“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兴致所至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喝醉了就“笑入胡姬酒肆中”;出去旅游也得是“烟花三月下扬州”;就算郁郁不得志,还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一辈子潇洒快活,一辈子活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这股朝气蓬勃的气势,正是积极向上的盛唐气象。

可韩愈却又是另一个极端。他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风流潇洒的快意,甚至前半生都是孤苦伶仃的,可他用一篇篇的文章,拨开“安史之乱”后的社会积弊,用一支笔捍卫着大唐的底线,而大唐的统治者,看着这些文章却暗暗欣赏其文采。这就是盛唐气象的另一面。

如果李白代表着盛唐气象的朝气,那韩愈就代表着盛唐气象的底线。底线有多厚,上限就多高。珠穆朗玛峰能够高耸入云,是因为青藏高原有四千米的海拔。我们念念不忘的盛唐气象,也是因为有无数韩愈这样的人在托底。

“安史之乱”之后的唐朝,虽然丧失了财富,丢掉了领土,甚至连都城长安都屡次沦陷,可唐朝的气度依然在。这份气度来自韩愈,来自千千万万以天下为己任的唐朝人民,也来自能包容他们的皇帝和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