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溜下床。豆大的煤气灯火苗在病人的卧室里闪烁着昏黄的光。母亲还是睡时那副模样,脸颊搁在手上,身体蜷着。可她的嘴张得大大的,喘气很重,发出嘶哑的声音,好像是在打呼噜一样,呼吸的间隔很长。
“她要走了。”他低声道。
“嗯。”安妮说道。
“她这样有多久了?”
“我才刚醒过来。”
安妮把自己裹在睡袍里,保罗拿了条褐色的毯子围在身上。现在是三点。他给炉子添了点火。两个人就这么坐下来等着。那呼噜似的沉重喘气声消失不见了,等了一会儿,又出现了。接下来又是一段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他们屏住呼吸,却被吓了一跳。那呼噜似的喘气声又响了起来。他走近母亲,低下头看她。
“真是可怕!”安妮小声道。
他点点头。两个人又坐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打鼾一样的喘气声又响了起来。之后声息全无,他们的心重新悬起,可等了一会儿声音却又出现了,深长刺耳,在整个房子里回**。这声响间隔悠长且极不规律。孟若却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好好的。保罗和安妮伏坐在一旁,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那巨大的响声又再次传来。之后的停顿让人抓狂,直要等好久,那粗重的喘息声才又再度响起。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保罗又走去看她,头就垂在她上方一点。
“她可能就这样一直撑下去。”他说道。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他望向窗外,依稀辨得出花园里的积雪来。
“你去我**睡会儿。”他对安妮说道,“我在这儿坐着。”
“不要。”她说道,“我跟你一起等。”
“我觉得你还是睡会儿去的好。”他说道。
最后安妮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在毯子里抱住自己的肩膀,蹲在母亲身前望着她。她的下巴松了下去,嘴咧得大大的,看上去很可怕。他注视着母亲。有几次他都觉得喘息已经完全停止了。那等待让他难以忍受。可是接下来那粗重的声音却又突然响了起来,吓得他够呛。他又给炉子添了火,动作悄无声息。现在决不能让她再受打扰。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黑夜也在这呼吸间一点点流逝。那喘息声每次响起,他都感到心在绞痛,直到后来都逐渐麻木了。
父亲起了床。他听见他套上了长袜,打了个哈欠。接着穿了衬衫和长袜的孟若就进了卧室。
“嘘!”保罗冲他道。
孟若站在那里望着妻子,然后目光又转向儿子,显得十分害怕和无助。
“要不我今天在家待着?”他小声道。
“不用。你去上班吧。她这样得撑到明天去。”
“应该撑不到。”
“撑得到。去上班吧。”
矿工又怯怯地瞧了她一眼,然后就顺从地出了房间。保罗看见他那长袜的系带散了开来,在腿边晃来晃去。
半小时后,保罗下楼喝了杯茶,然后又返了回去。孟若穿好了下井的装束,又上了楼。
“那我要走了噢?”他说道。
“走吧。”
没过几分钟,保罗听见父亲出去了。他沉重的步伐落在闷实的积雪上咯吱作响。成群结队的矿工在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相互打着招呼。那可怕的呼吸声还在时断时续,呼哧——哧——哧,然后是长时间的停顿,之后又喘了出来,啊呵——呵——呵!雪地那一头远远地响起了钢铁厂的汽笛。矿井和其他厂区的笛声也应和起来,有的尖锐,有的低沉,有的遥远而细弱,有的则很近,一时间此起彼伏。之后就又复归平静。他给炉子添了火。粗重的喘气声打断了沉寂——她还是老样子。他拉开百叶窗,往外面望去。依旧是一片黑茫茫的。也许天上已经出现了一丝亮光,也许白雪上已经映出了一抹蓝意,可是还瞧不分明。他又合上了百叶窗,把衣服穿好,然后一边打着哆嗦,一边从脸盆架上抄起白兰地酒瓶,喝了几口。外面的雪开始越来越蓝了。他听到有马车哐啷哐啷地在街上驶过。是啊,现在已经七点了,天光越来越亮。他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在苏醒过来。渐渐地,一道死意沉沉的灰色晨曦爬上了雪地。是的,他可以看清外面的房子了。他把煤气灯熄了。屋里黑乎乎的。呼吸声还在继续,但他已经差不多习以为常了。他现在能看见母亲,她还是之前的样子。他好奇地想到,弄一些重衣物盖在她身上,那呼气声说不定就停了呢。他看着她。这已经不是母亲的样子了,一点都不像,要是他把毯子和厚衣服盖上去的话——
突然间门开了,安妮走了进来,她看着他,等他说话。
“没变化。”他冷静地说道。
他们小声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他下楼来吃早饭。此时已经是八点差二十了。没多久安妮也走了下来。
“太可怕了,她那样子真太可怕了!”她惶惶地小声道。
他点点头。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安妮说道。
“喝点茶吧。”他说道。
两个人又上了楼。邻居很快都赶了过来,不安地问他们:
“她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她躺在那里,手托着脸颊,嘴张着,粗重的喘气声呼噜般惨然继续着。
十点的时候护士到了。她愁眉苦脸的,看上去很难受。
“护士,”保罗叫道,“她这样子还要撑好几天吗?”
“不可能,孟若先生。”护士说道,“不可能的。”
大家都不说话了。
“真吓人!”护士叹道,“谁想得到啊,都这样了,她还撑着不走。下去吧,孟若先生,下楼去吧。”
最终,到了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他下了楼,到邻居家坐着。安妮也下了楼。护士跟亚瑟守在楼上。保罗坐在那里,抱着脑袋一动不动。突然安妮飞跑过院子,疯了似的喊道:“保罗——保罗——她去了!”
下一秒他已经回了屋,到了楼上。母亲还是蜷做一团躺着,脸搁在手上。护士正在给她擦嘴。见他过来,其他人都站到一旁。他跪下来,用脸贴住母亲的面颊,抱住她,轻声道:“好妈妈——好妈妈,啊,我的好妈妈!”一声又一声。“好妈妈啊,我的好妈妈。”
然后他听见身后的护士抽泣着说道:“这样子对她更好,孟若先生,这样更好。”
待他把脸庞从死去的母亲余温尚在的身体上移开以后,就径直下了楼,开始给鞋上油。
有好多事要做,还要写不少信,诸如此类的事情。医生来了。他瞧着母亲,叹了口气。
“唉,可怜人!”他说道,然后就转过头去。“好了,六点左右到诊所来拿证明吧。”
父亲下班到家时约莫四点。他拖着身子缓缓走进屋,坐了下来。米妮赶忙给他把晚餐弄来。他很累,就把黝黑的胳膊摊在桌上。晚饭有他爱吃的瑞典甘蓝。保罗暗自猜度他是否已经知道了母亲的消息。有段时间大家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儿子开了腔:
“你注意到百叶窗放下来了吗?”
孟若抬头看了一眼。
“没有。”他说道,“怎么了,她过去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中午十二点左右。”
“嗯!”
矿工定定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吃晚饭,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他一声不吭地吃着甘蓝,吃晚以后洗了洗就上楼换衣服去了。母亲房间的门是关着的。
“你去看过她没有?”孟若下楼的时候安妮问他。
“没有。”
没过多会儿他就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罗去找了殡仪员、牧师、医生还有户籍官。啰啰嗦嗦一大堆事情。他到晚上八点才回家。殡仪员一会儿还要来量棺材的尺寸。屋子里空****的,只有母亲在。他拿了支蜡烛上了楼。
房间里之前总是暖洋洋的,现在却很冷。花呀,瓶子呀,盘子呀,所有病人用的东西都拿走了,看上去简单冷清。她躺在**,身下垫得高高的。洁白的被单盖在她翘着的脚上,好像隆起的雪堆,无声无息。她就像是个睡着了的少女,正与恋人在梦中相会。可她的嘴微微张着,好像在痛苦中思索,她的脸一下子年轻起来,额头白皙洁净,看不出一点生命的摧残和打击。他又从一侧看向母亲的眉毛,还有那小巧迷人的鼻子。她身上又充满了青春,只是两鬓拱起的美丽长发间露出一点银色,暴露了她的年纪。另外她肩上那两个样式简单的发辫里也是银色和棕色交织在一起。她马上就会醒来,会睁开眼睛。她还和他在一起。他俯下身,忘情地亲吻着母亲。可是嘴上触到的却是一丝冰冷。他咬着嘴唇,心里充满了恐惧。他盯着她,心里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让她就这么离去,永远不会!他抚摸着她两鬓的发际。那里也是冷冰冰的。他看着她那麻木的嘴唇,心想那得有多疼啊。然后他又伏在地板上,向她小声道:
“妈妈,妈妈!”
殡仪员来的时候他还陪在母亲身旁。那些殡仪员都很年轻,跟他以前是同学。他们触碰到她的时候毕恭毕敬,一声不出,很专业的样子。他们都不去看她。他望着这一切,心里感到十分嫉妒。此前他和安妮痴狂地护着母亲的身体,谁也不让近身,为此都得罪了邻居。
过了一会儿,保罗走出家门,到一个朋友那儿去打牌。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一进门,父亲就从躺椅上跳了起来,哀怨地说道:
“小子,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你怎么一直坐在这里?”保罗说道。
父亲的脸上写满了凄凉。孟若以前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保罗突然明白了,父亲是怕和死去的母亲独自待在房子里,所以不敢上床去。他心里有些怜悯。
“我都忘了,家里只有爸爸你一个人。”他说道。
“你想吃点啥吗?”孟若问道。
“不用。”
“瞧,我给你弄了点热牛奶。喝了吧,现在已经不烫了。”
保罗依言喝了牛奶。
过了一会儿孟若上床去了。经过母亲闭着的门时他走得飞快,进了房间也不关门。没多久儿子也上了楼。他还是进了母亲的房间,要向她亲吻道晚安,就像往常一样。屋里黑乎乎的很冷。他想要是母亲这里的炉火还生着就好了。她还在做着年轻人的梦,然而身体却已经冷了。
“好妈妈!”他小声道,“我的好妈妈!”
他没有去亲她,生怕母亲的身体让自己感到冰冷和陌生。看到她安详地睡着,他心里不由得一松,出去的时候轻轻掩上了门,就怕把她给吵醒了。他回屋上了床。
到了早上,孟若听到安妮在楼下忙碌,而保罗在楼道对面的房间里咳嗽,就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门,走进她那黑咕隆咚的房间里。在微弱的晨光中,他瞥见了那高躺在**的白色身形,可是却不敢去细瞧她的面容。他心里疑神疑鬼的,全身都指挥不动了,只得赶紧走出了房间,逃离她的身边。此后他再没看过她一眼。之前几个月他就没有看过她,因为他不敢。其实她现在已经恢复了他年轻妻子时的样貌。
“你去看过她了吗?”早餐后安妮有些愤愤地问他道。
“看过了。”他说道。
“那你是不是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看?”
“是的。”
没过多会儿他就逃到外面去了,可走路的时候还是蹑手蹑脚的,好像是要躲开妻子。
保罗四处忙碌着,准备葬礼的事情。他在诺丁汉遇上了克拉拉。待两个人心情都好的时候还在咖啡馆里喝了茶。他没有把母亲去世当作悲剧来看,让她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后来举行葬礼,亲戚们都陆续到场。这就成了公共场合,家里的儿女都自觉地放下了心中的悲痛,加入了社交的行列。他们给她安葬的时候,外面正是风雨大作。湿润的泥土亮晶晶的,白花全给淋透了。安妮抓住了他的手臂探出身子去看,依稀看见坟坑里露出来威廉棺材的一个黑黑的小角。装着母亲的橡木箱子稳稳地向下沉去。她走了。雨水冲刷着墓穴。全身黑色的送葬队伍也慢慢远去,只看见一把把伞在雨幕中闪着光。凄风冷雨中,人们渐行渐远。墓地上一片荒凉。
保罗回到家,忙着给客人送上喝的。父亲则坐在厨房里陪太太那边的亲属,那些“高人一等”的家伙。他泪流满面,哭诉着说她是个多好多好的姑娘,而他已经极尽所能为她着想了,无时无刻都是如此。他这一辈子把能为她做的都做了,此刻问心无愧,因为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她确实不在了,可他也是竭尽了全力为她好的啊。他用白手绢擦着眼睛,嘴里一直在重复着,自己是问心无愧的,这一辈子已经为她竭尽所能了。
而这也就是他竭力去忘记她的办法。他心里从来不去想她,所有深沉一点的想法都拒之门外。他这样哭哭啼啼地讲母亲的事情让保罗咬牙切齿。他晓得到时候父亲还会在酒吧里上演同一幕闹剧。而就算孟若如此排斥亲人的逝去,悲剧还是依然在他身上继续,真实而难忘。后来,他午睡完了,有时候会下楼来,脸色苍白,抖抖索索的。
“我刚才梦见你妈了。”他怯声说道。
“是吗,爸爸?在我梦里她总是好好的,还是生病前的样子。我经常梦见她,可每次都觉得很自然,很开心,好像一切都没变,她还在身边一样。”
可孟若却胆战心惊地只想往火前靠。
时间就这么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一切都仿如虚幻,并没有太多痛苦。其实很麻木,都感觉不到什么,有的话也许就是一点解脱,更多的只是不眠之夜。保罗一刻也停不下来,只是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自母亲病重以来,他有好几个月都没有跟克拉拉做过爱。而她呢,现在也对他毫无感觉,因此愈发疏远了。道斯和她见过几次面,不过他们之间的鸿沟却一寸也没有缩小。三个人就这样任由命运驱使着向前走。
道斯恢复得很慢。圣诞节的时候他待在斯凯格内斯的疗养所,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保罗去海边住了几天。父亲则去了谢菲尔德,到安妮那里住着。道斯也来到了保罗住的地方,他在那个疗养所里的时间已经到期了。两人之间本来隔阂甚深,可到最后却似乎能彼此信赖。时至今日,道斯对保罗言听计从。他也知道,保罗跟克拉拉基本上算是分手了。
保罗要在圣诞过后两天回诺丁汉。离开前一天晚上,他跟道斯一起坐在火前抽烟。
“克拉拉明天会过来,整个白天都待在这儿,你知道的吧。”他说道。
道斯瞧了他一眼。
“对,你跟我提过。”
保罗把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跟女房东说来的是你太太。”他说道。
“啊?”道斯说道,心里有点畏缩。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放任保罗来掌控自己的生活了。他木木地站起身,去拿保罗的杯子。
“我给你满上吧。”他说道。
保罗跳了起来。
“你坐着别动。”他说道。
道斯的手哆嗦着,可他却依旧在杯子里调着酒。
“差不多了就吱下声。”他说道。
“谢啦!”保罗道,“可你用不着站起来啊。”
“这对我有好处,小家伙。”道斯说道,“现在我开始觉得自己又好起来了。”
“是差不多好了,你自己清楚。”
“对啊,的确如此。”道斯对他点头道。
“莱昂那多说他会给你在谢菲尔德找个活儿干,一切重新开始。”
道斯又看了他一眼,深色的眼里露出俯首帖耳的神色。
“真是讽刺啊。”保罗说道,“重新开始。我自己的麻烦比你还大得多呢。”
“这话怎么说,小家伙?”
“不知道,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好像是陷进一个坑里了,又黑又闷那种,整个人都是蒙的,看不见出路。”
“知道了,这情形我能理解。”道斯点头道,“可到最后你会发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柔声安慰着保罗。
“希望如此。”保罗说道。
道斯敲着烟斗,动作里透出一股子绝望。
“我把自己全毁了,你现在还算好的。”他说道。
保罗看着他的手腕和惨白的手掌。那手指紧紧攥着烟斗杆,往外磕着烟灰,一副心灰意懒的模样。
“你今年几岁?”保罗问道。
“三十九。”道斯瞥了他一眼答道。
那双褐色的眼里满是失意,就好像是在恳求安慰,希望有人能帮他再站起来,给他温暖,让他再次找到坚定的方向。保罗心里一阵不安。
“你还年富力强着哪。”保罗说道,“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老。”
那褐色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没错,”他说道,“我还有把子力气。”
保罗抬头笑了起来。
“我们身上的劲儿都还多着呢,足以大展拳脚一番了。”他说道。
两人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看到对方和自己一样斗志昂扬,于是就举杯一饮而尽。
“就是,我们要大干一场,老天可以做证!”道斯激动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两人定了定神。
“还有,”保罗过了一会儿说道,“你未见得不能从头开始。”
“你是说——”道斯拖长了声音道。
“对,把你以前那个家再搭起来。”
道斯避开保罗的目光,摇了摇头。
“这可做不到啊。”他说道,一边苦笑着抬起头来。
“为什么?因为你不愿意吗?”
“或许吧。”
两个人默默地抽着烟。道斯龇出牙来,咬着烟斗的杆子。
“什么意思?你不想要她了?”保罗问道。
道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墙上的画,神色刻薄。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道。
香烟在两人头上袅绕。
“我觉得她是想回到你身边的。”保罗说道。
“你是这么想的?”道斯问道,语气复杂,柔和中带着挖苦。
“对。她从来就没有全心全意对过我,心里总是晃着你的影子。她之所以不愿意离婚也是因为这个吧。”
道斯还是脸带嘲讽地盯着壁炉上挂的画。
“女人跟我都是这个样子。”保罗说道,“她们不顾一切地要得到我,然而却并不想真的成为我的人。一直以来她都是属于你的,我心里有数。”
道斯顿时有了劲头,以前那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又回来了。他的嘴都咧得更大了。
“或许我真是个傻瓜吧。”他说道。
“你就是个大傻瓜。”保罗说道。
“不过讲起来你可能比我还傻呢。”道斯说道。
这话头里有一丝怨气,还有一丝胜利者的得意。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保罗说道。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不管怎么样,我明天就卷铺盖走人了。”过了一会儿保罗说道。
“知道了。”道斯答道。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以前那种要把对方除之后快的直觉又涌回心头。接下来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对方。
他们是睡在一个屋里的。到了要睡觉的时候,道斯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老在想什么事情。他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腿出神,身下垫着衬衫。
“你这样不冷吗?”保罗问道。
“我在检查自己的腿呢。”道斯说道。
“怎么了,看上去挺好的啊。”保罗躺在**答道。
“看上去是挺好,可是有点水肿。”
“厉害吗?”
“你过来帮我看看。”
保罗懒洋洋地起了床,走过来看室友那两条长得不错的腿。那上面覆满了亮晶晶的暗金色绒毛。
“看这儿。”道斯指着自己的小腿说道,“里面都是水。”
“哪里?”保罗问道。
道斯用指尖摁了摁。腿上陷下去几个小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原状。
“没什么问题啊。”保罗说道。
“你自己摸摸看。”道斯说道。
保罗用手指试了试,腿上又凹进去几个小坑。
“哈!”他说道。
“烂透了,是吧?”道斯问道。
“这算啥呀,没多少事儿的。”
“腿里有那么多水,做男人也够呛啊。”
“我就看不出来这有什么问题。”保罗说道,“说起来我的肺还不好呢。”
他又回到自己**。
“我身体其他地方倒都没问题。”道斯说着熄了灯。
早上下着雨。保罗整理好自己的包。海上一片灰蓬蓬的,很是阴郁。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割裂跟生活的联系。可这么干他居然有点恶作剧式的快感。
两个人都到了车站。克拉拉下了火车,沿着站台走过来,身子笔直,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保罗跟她在出口的栏杆边握了握手。道斯倚在书报亭旁看着他们。因为下雨的缘故,他的外衣一直扣到下巴那里。他脸色苍白,安静中甚至透出一丝高贵。后来他也走上前来,腿脚微微有点跛。
“你怎么还是病恹恹的?”她问道。
“啊,我现在已经好了。”
三个人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在她身边,两个男人都有点儿不知所措。
“我们是直接去住的地方,”保罗说道,“还是怎么样?”
“直接回家吧。”道斯说道。
保罗走在人行道的最外面,旁边是道斯,最里面是克拉拉。三个人说了些客套话。起居室正对着海,那浪头依旧是灰蓬蓬的,在不远处嘶嘶地吐着信子。
保罗把大扶手椅支了起来。
“来,你坐这儿,兄弟。”他说道。
“我不坐那儿。”道斯说道。
“让你坐就坐下!”保罗再次道。
克拉拉把自己的东西拿下来,放在躺椅上。她有点气呼呼的,只是用手指把头发拨到肩后,就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保罗跑下楼去跟女房东说事情了。
“你这样会冷的。”道斯对妻子说道,“到火边来吧。”
“谢了,我现在暖和得很。”她答道。
她望着窗外的雨水和茫茫大海。
“你啥时候回去?”她问道。
“是这样,房间一直定到明天呢,所以他要我再待一天。他自己今晚回。”
“那你是要去谢菲尔德?”
“对。”
“你这样能上班吗?”
“要上班的。”
“找到工作了?”
“对,周一开始。”
“看上去还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
她不答,又往窗外望去。
“那你在谢菲尔德有地方住吗?”
“有。”
她又看向窗外。外面大雨如注,窗玻璃上一片模糊。
“你这样子能行吗?”她问道。
“我觉得行,不行也得行!”
保罗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我会赶四点二十的车走。”他进来的时候说道。
没有人应声。
“你最好把靴子脱了。”他对克拉拉说道。
“我有双拖鞋在那儿,你可以换上。”他又说。
“谢谢。”她说道,“我的鞋不湿。”
他把拖鞋放到她脚边。她没去碰。
保罗坐了下来。两个男人脸上都是一副疲惫不堪、无可奈何的神情。可道斯反而平静得很,似乎已经决定随遇而安了,而保罗则有些神经兮兮的紧张。克拉拉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渺小落魄。他事无巨细,要么跑来跑去地安排事情,要么坐着聊天,可是身上却透着一种不真实和不自然。看着他这副陌生的样子,她对自己说,这个男人不可靠啊。他当然有自己的好,情绪高涨的时候**四射,可以让她饮到生命的纯洁和美好。可现在呢,他又是那么微不足道。他这个人太多变了。相比之下,丈夫更有分量,更像个男人。不管怎么说,他不会像保罗这样经不起风浪。后者身上总有些东西不那么真实,老是变来变去的,说不定哪天就不见了。他这样的人靠不住,没法让女人依赖。他这么萎瘪下去,一蹶不振,让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深深的鄙视。丈夫至少还是个男人,遭到打击以后就接受了命运。而这个年轻人呢,却决不会承认被生命打败的事实,只会来回转圈子,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愈发让人小瞧。她看不起他,然而对他的关注却又远远胜过道斯。这种情形看起来却像是三个人把命运都放到他手中来决定一般。她为此痛恨他。
到现在她对男人的认识似乎有了很大的进步,对于男人能干什么,会干什么她仿佛都了如指掌。她对自己更有信心,对男人也不再那么畏惧了。她从前以为他们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小人,如今有了改观,这让她心里放松了不少。她这些日子真的学到了不少东西,以前的梦想好像也不外乎如此。有这样丰富的际遇,她也算是圆满了,而她能承受的也仅只是这么多。总体上来说,他选择离开她并不感到难舍。
吃过午饭,他们围坐在炉火旁喝酒吃坚果,谁也没说什么认真的话。可克拉拉却能感觉得到,保罗正在悄悄地从三个人的圈子里脱身,要把她和丈夫单独凑在一起。这让她气愤难当。他这么做太卑鄙了吧,自己吃干抹净了,就又再把她推回去。她却忘记了,其实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在心底里更是希望被推回丈夫身边的。
保罗感觉无比孤独,整个人都要垮了。一直以来真正支撑他生命的都是母亲。他爱她,两个人其实是相依为命。现在她不在了,给他身后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空隙,一条裂痕,他的生命就开始慢慢地被拖向那无底的深渊,拖向死亡。如果有人能自发地来拉他一把,他是会感激不尽的。琐碎的小节他已经顾不上了,心里只是在害怕这件大事,害怕自己就这样跟着那逝去的挚爱缓缓走向死亡。克拉拉是没办法让他依靠的。她想要他,不过却又不理解他。他觉得她想要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表面。那更真实的他正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她却是不想要的。即便她想要他也不敢给,因为那担子太重了,她承受不起。他为此感到羞愧。他对生活失去了把握,又没人为他提供支撑。他觉得很空虚,像个影子似的,飘飘忽忽,在这个实在的世界上好像一无是处,糟糕透顶。就这样,他心里偷偷地感到自惭形秽,越发抬不起头来。他不想就这么死去,也不愿意放弃。不过他并不怕死。要是没人能来替他解困,那他就一个人向前摸索好了。
道斯曾经被逼到穷途末路,他为此感到后怕。他走到过死亡边缘,在生死之间的悬崖上趴着往下看。后来他吓着了,心虚了,就不得不爬了回来,像个乞丐一样,给什么拿什么。这其中倒也有高尚之处。如同克拉拉所想,他被生活打败了,可他坦然接受。不管之前如何,他现在只想走回正轨。而她可以为他做到这一点。
“我坐四点二十的车走。”保罗又对克拉拉说了一遍,“你是跟我一起走还是晚点再回?”
“我不晓得。”她说道。
“七点一刻的时候我要跟我爸在诺丁汉会合。”他说道。
“这样的话,”她答道,“我就晚点回吧。”
道斯突然抽搐了一下,好像之前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开了似的。他望向外面的大海,其实却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角落里有两本书,”保罗说道,“我不要了,你们看着办吧。”
四点左右的时候他离开了。
“后会有期啦,你们两个。”他跟道斯握着手说道。
“肯定要再见的,”道斯说道,“或许,以后哪一天,我会把钱都还你的,到时候——”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会来跟你要的哈!”保罗笑道,“我这样的,恐怕还没多老就已经穷困潦倒了。”
“嗯,好吧。”道斯说道。
“再见。”他对克拉拉说道。
“再见。”她把手伸给他,又深深地望了他最后一眼,眼神木愣愣的,很是恭顺。
保罗走了。道斯和妻子又坐了下来。
“今天这鬼天气可真不适合出门。”男人道。
“嗯。”她答道。
两人不着边际地说着话,直到天黑。房东太太把茶点端了进来。道斯不声不响地把椅子挪到桌边,俨然一副丈夫的姿态。他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等着上茶。克拉拉也就顺势为他倒茶装点心,并不问他的想法,一如老夫老妻那样熟门熟路。
喝完茶已经快六点了。他走向窗边,外面已经全黑了,只有海浪呼啸。
“还在下雨啊。”他说道。
“是吗?”她应着声。
“你今晚不走了吧?”他吞吞吐吐地问道。
她不吭声。他等了一会儿,说道:“雨太大了,要是我就不走。”
“那你是希望我留下?”她问道。
他抓着深色的窗帘,手直发抖。
“对。”他说道。
他一直背对着她,不敢转身。她站起身,慢慢向他走来。他放下窗帘,转过身,踌躇了一下,也向她走过去。她站住了,手放在背后,抬着头打量着他,目光迷离。
“你真的想要我吗,道斯?”她问道。
他口干舌燥,沙哑着嗓子答道:“那你想回到我身边吗?”
她呻吟了一声,抬起手臂环在他脖子上,把他抱向自己。他把头埋在她肩上,紧紧搂住她那瘫软的身子。
“带我回家!”她如痴如醉地喃喃道,“带我回家,回家!”她的手指在他漂亮的深色薄发中摩挲,人已经意乱神迷。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你真的想再要我吗?”他语不成声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