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ourteen 解脱(1 / 1)

“有件事你知道下,”一天晚上,安塞尔医生在谢菲尔德对保罗说道,“我们在发热门诊有个病人,也是诺丁汉来的,叫道斯,好像没家没口、一无所有似的。”

“巴克斯特·道斯!”保罗叫道。

“就是他了。原来身体还是不错的,不过最近有点糟糕。你认识他吗?”

“他以前跟我在一个地方上班。”

“是嘛?那你跟他熟不熟?这人老是闷闷不乐的,否则的话身体肯定已经大好了。”

“他家里怎么样我倒是不太了解。不过我知道他之前跟老婆分居了,后来情绪就一直不怎么好。你跟他提下我,好吗?跟他说我会去看他的。”

后来保罗再见到医生,就问道:

“道斯怎么样了?”

“我问他,”医生答道,“‘诺丁汉有个姓孟若的你可认识?’结果他直瞪着我,好像要马上扑过来掐我脖子似的。因此我就对他说:‘我晓得你知道这个名字,叫保罗·孟若。’然后我就告诉他你说要去见他。‘他想干啥?’他问,那感觉好像你就是个警察,要去抓他一样。”

“那他有没有说想见我?”保罗问道。

“他什么也不肯说,是好是坏还是无所谓,什么都不讲。”医生答道。

“为啥不说话?”

“我也想知道啊。他就呆呆地躺在那里生闷气,一天到晚都是这样,什么东西都问不出来。”

“那你觉得我应该去看看他吗?”保罗问道。

“我觉得还是去吧。”

敌对的两人之间有种联系,在打过架以后愈发如此。保罗总是心中有愧,觉得对方的情况多少是自己造成的。他现在正处于痛苦和绝望之中,因此更感觉与道斯同病相怜。况且两个人相遇时仇恨到了极点,这种情感上的纠葛并不容易解开。这就算不打不相识吧。

他去了那家隔离医院,拿的是安塞尔医生的名片。接待他的护士很年轻,是个活泼的爱尔兰人。她带着保罗走进病房。

“有人看你来了,乌鸦先生。”她说道。

道斯吃了一惊,嘴里嘟哝了一声,猛地转过头来。

“啊?”

“呱!”她嘲笑他道,“他能说的也只有这声‘呱!’我带这个绅士来看你了。你现在应该说‘谢谢’。有点礼貌好不好?”

道斯深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惧意。他飞快地转动着眼珠,望向护士身后的保罗,神色间满是惊惶、疑虑、憎恨和凄苦。保罗的眼神和那双转来转去的深色眼睛相遇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毕竟两个人曾经**裸地表现出相互的恨意,还大打出手,对此他们都有所顾忌。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说你在这儿。”保罗伸出手说道。

道斯木呆呆地跟他握了手。

“因此我觉得自己应该来一趟。”保罗接着说道。

道斯还是没有应声,只是躺在那儿盯着对面的墙壁。

“说‘呱’呀!”护士取笑道,“快说‘呱’!乌鸦先生。”

“他还好吧?”保罗问她。

“嗯,好得很呢!老觉着自己要死了,就知道躺着不动。”护士说道。“已经吓破了胆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而你呢,就希望有人聊聊天是吧。”保罗笑道。

“对啦!”护士也笑了起来,“这儿只有俩老头儿,还有个爱哭鼻子的小男孩儿,日子可难熬啦。我真想听听乌鸦先生的声音,结果呢,除了‘呱’,他就啥也说不出来了!”

“这日子确实不好过!”保罗说道。

“就是说嘛!”护士说道。

“这样说来,我就是上帝派来给你解闷的啦。”他笑道。

“嚯,你就说自己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了!”护士笑道。

很快她就走开了,让两个男人独处。道斯比以前瘦了,看上去又英俊起来,不过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医生说的没错,他就是躺在那里生闷气,不愿意就这么康复了。他的心每跳一下都好像是在抱怨似的。

“你过得不好吧?”保罗问道。

道斯突然看向他。

“你在谢菲尔德做什么?”他问道。

“我姐姐住在瑟斯顿街,我妈过来住的时候病倒了。你在这里又是为什么?”

道斯不答话。

“你住院有多久了?”保罗又问道。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道斯不情不愿地说道。

他还是那么躺着,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对面的墙壁,好像要说服自己相信保罗并不在场。保罗感到一阵愤怒,心也硬了起来。

“你的事儿是安塞尔医生告诉我的。”他冷冷地说道。

对方还是不吭声。

“伤寒是重病,这个我晓得的。”保罗还是不肯放弃。

道斯突然开腔道:

“你来干啥?”

“安塞尔医生说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没说错吧?”

“我本来就什么人都不熟,到哪儿都一样。”道斯说道。

“说起这个,”保罗说道,“还不是你自找的。”

又有一阵子,两个人都不吭声。

“我们会尽早把我妈弄回家。”保罗说道。

“她是什么病啊?”道斯问道。跟所有病人一样,他对别人的病情也很好奇。

“她得了癌症。”

又是一阵沉默。

“可我们想把她弄回家。”保罗说道,“得去找辆汽车才行。”

道斯躺着想了一会儿。

“干吗不叫托马斯·乔丹把自己的汽车借你呢?”道斯问道。

“他的不够大。”保罗答道。

道斯继续思索着,深色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眨巴。

“那就问杰克·皮尔金顿借好了。他会借给你的。你认识他。”

“我觉得还是雇辆车来得好。”保罗说道。

“要是那么干,你才真叫傻了。”道斯说道。

病人看上去很憔悴,面容却又俊朗起来。他那双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疲惫,保罗为他感到难过。

“你在这儿找到工作了吗?”他问道。

“我才到这儿一两天,结果就病倒了。”道斯答道。

“你这样应该转去疗养院待着。”保罗说道。

道斯的脸上又是阴云密布。

“我才不去什么疗养院呢。”他说道。

“我爸就去过一个疗养院,在海滨镇。他挺喜欢那儿的。安塞尔医生可以给你推荐一家。”

道斯躺在那儿想心事。他显然还不敢再次面对外边的世界。

“现在海边应该不错。”保罗说道,“太阳照在沙丘上,海浪就在不远的地方。”

道斯不作声。

“真是的!”保罗不愿意再劝下去了,他自己心里还难受着呢,哪里还肯多管闲事。“到时候你知道自己能走路了,还能游泳,有什么不好的!”

道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那双深色的眼睛再也不敢跟外面世界的任何一双眼睛对视。可是保罗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真实的痛苦和无助,这让他的心渐渐安抚了下来。

“她已经不行了吗?”他问道。

“她那身子骨就像烧软了的蜡一样,全垮了。”保罗答道,“可是人还开心着呢,挺有生气的!”

保罗咬着嘴唇。过了一分钟他站了起来。

“好了,我要走了。”他说道,“这半克朗你收好吧。”

“我不要。”道斯嘟哝道。

保罗没应声,只是把银币放在桌上。

“就这样吧。”他说道,“下回我到谢菲尔德的时候会想办法过来看你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姐夫?他在派克罗茨上班。”

“我不认识。”道斯说道。

“他人很好。要不我让他过来看看你?他可以给你带点报纸来看。”

道斯没有吭声。保罗走了出去。直面道斯让他一时心绪翻涌。他强行压制着,身上直发抖。

这件事儿他并没有告诉母亲,不过第二天却把见面的情况给克拉拉讲了。那是午饭时分,两个人现在并不经常一起出去了,不过那天他却邀她去城堡外的平地。他们在那儿找地方坐下。鲜红的天竺葵和金黄的蒲包花在阳光下开得正艳。她现在对他心怀芥蒂,总是记恨他。

“你知道吗?道斯得了伤寒,在谢菲尔德住院了。”他说道。

她望着他,灰色的眼睛吃惊地张大了,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不是吧?”她说道,心里很害怕。

“他正在恢复。我昨天去见他了。医生跟我说的。”

克拉拉好像被这消息给惊呆了。

“他病得重吗?”她愧疚地问道。

“之前挺重的,现在好起来了。”

“他跟你都说啥了?”

“啊,什么都没说!看上去只是一个人在生闷气。”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他又跟她讲了更多道斯的情况。

她起身离开的时候一言不发。之后他们又一起出来散步,结果她不让他挽自己的手,也不让他近身,而他现在正需要她的抚慰。

“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吗?”他问道。

她不说话。

“这到底是怎么啦?”他说道,把手臂搭在她肩上。

“别碰我!”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说道。

他没去管她,兀自想着心事。

“你是在烦道斯的事吗?”最后他问道。

“我一直都对他很恶劣!”她说道。

“你是对他不好,这我都说过好多次了。”他答道。

一股敌意在两人之间酝酿着。他们各自只想着自己的事。

“我对他,唉,我是对他很坏。”她说道,“现在你对我这么坏,也算是报应。”

“我对你哪里坏了?”他说道。

“是我活该。”她又说道,“我从来就不觉得他值得自己去爱,现在你也这么看我。不过这是我的报应。他爱我胜过你一千倍。”

“他没有!”保罗抗议道。

“他有!不管怎么说,他尊重我,而你却不是。”

“说得好像他多尊重你似的!”他说道。

“他以前确实是尊重我的。后来他那个样子是我造成的,我心里清楚!这还是你教我弄明白的。他爱我胜过你千倍。”

“随你怎么想!”保罗说道。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大到难以承受了,克拉拉却又在这里折磨他。他觉得心很累,离开她的时候并无一丝难舍。

她马上就找到空去谢菲尔德看丈夫。两个人的见面并不成功。不过她给他带了玫瑰、水果和钱。她想对以前的事情做出补偿。其实她不爱他,他躺在那里的样子并未在她心中激起温暖的爱意。她所想的只是要放低身段,听由他使唤。她想要自我牺牲。不管怎么说,她没能让保罗真正爱上自己。她心里非常惶恐,觉得自己在道德上是堕落的。她要惩罚自己,以此来赎罪。所以她对道斯低声下气,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述的欢愉。可两人之间的鸿沟还在,也依旧是那样不可逾越。这样的行为让男人害怕,可是女人却近乎快乐起来。他们之间的距离难以弥合,她还能如此伺候丈夫,这种感觉让她欢喜。她又开始自豪起来。

保罗又去看过道斯一两次。这两个曾经的死敌之间产生了一种友谊,可横在两人之间的那个女人他们却从来不提。

孟若太太的病越来越重。起初的时候他们还经常把她抱下楼,有时候还抱到花园里去。她靠在椅子上坐着,脸上带着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的优雅动人。她白皙的手指上,结婚戒指闪着金灿灿的光,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她就静静地看着一簇簇向日葵逐渐枯萎死去,看着**和大丽花逐渐露出头来。

保罗和她心里都很怕。她就要死了,对此两个人心照不宣。不过他们还是装作很开心的样子,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每天早晨他起床以后都会穿着睡衣到房间里去看她。

“你昨晚睡着没有,妈妈?”他问道。

“睡着了。”她答道。

“睡得不太好吧?”

“嗯,还好的啦。”

他一听就知道她整晚没合眼。他看得出来,被子下她那只手正按在胁下疼痛的地方。

“很难受吗?”他问道。

“还好。有点疼,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又像习惯的那样不屑地吸了吸鼻子。她躺在**的样子就像是个小女孩,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她的眼睛又大又蓝,疼痛难眠留下的黑眼袋让他看了心痛不已。

“外边天很好。”他说道。

“是啊,天光明媚。”

“要我抱你下去吗?”

“等等看吧。”

于是他就先下楼去给她弄早餐。整天里他什么也没办法想,脑子里只有母亲。这种持续的心痛让他有点狂躁。晚上他很早就回了家,从厨房的窗子里看去并没有发现母亲。她一天都没有起床。

他跑上楼去,亲了亲她,心里害怕得张不开口。

“你没有起吗,小妈妈?”

“没有。”她说道,“是吗啡的作用吧,我觉得很累。”

“医生给的剂量太大了。”他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她答道。

他在床边坐下,脸上满是愁苦。她侧卧着,蜷作一团,像个小孩子,耳边那灰褐色的头发乱蓬蓬的。

“头发这样痒吗?”他问道,一边温柔地把她的头发捋到耳后。

“有点。”她答道。

他的脸跟她的头挨得很近。她那蓝眼睛含着笑意,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那双眸子笑盈盈的很温暖,充满了疼爱,好像属于少女一般。他的心里又痛又怕又是爱怜,气息不由得急促起来。

“你的头发最好编个辫子。”他说道,“躺好了别动啊。”

他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散开她的头发,梳理了一遍。那头发长长的很柔顺,好像一条灰褐色丝绸。她的脑袋紧紧缩在肩膀中间。他轻轻地梳着她的头发,给她编辫子,心里有些晕乎乎的,不由得咬紧了嘴唇。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他无法理解现在的情景和感受。

夜里他常常在她房间里作画,时不时抬头看看她。他经常看见她那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们目光相交的时候她会冲他笑笑。他继续木呆呆地干着活儿。画出的东西都很好,可是他却毫不自知。

有时候他回家来,脸色煞白,身子一动不动,只是眼珠警觉地来回乱转,像个随时会倒下的醉汉。她的病情就是一重薄薄的面纱,现在不得不慢慢撕开,对此他们都感到心惊肉跳。

这时她会假装身体有了起色,跟他唠唠叨叨地瞎聊,听到一点小消息就八卦个不停,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现在的情形逼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两个人只能就这些细枝末节纠缠个不休,生怕一不小心就要给将临的大祸压垮,让人生所依赖的一切在眼前粉碎。他们都很心虚,于是就故作轻松,露出快活的神色。

有时候他看她躺在那里,就知道她在回想过去的事情。她的嘴越抿越紧,最后压成一条线。彻骨的病痛让她想叫出声来,她死死地忍着,不愿在死前发出这样的呻吟。她独自和痛苦交战,倔强而坚定地咬着嘴唇,接连几个星期都是如此,那场景他终生难忘。没那么疼的时候她会跟儿子讲起丈夫。现在她很恨他,不愿意原谅他,也不愿意他进自己的房间。有时候有那么几件事情,那些曾经让她最痛苦难熬的事情,会一下子涌上心头,让她抑制不住,要说给儿子听。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在一点点破碎。眼泪时常不受控制地突然落下来。他跑去车站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地落在人行道上。画也经常画不下去,因为使唤不动手中的笔。他就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脑中一片空白。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会感到心烦欲呕,四肢也不住地发抖。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会如此,因为头脑已经不愿意再做思考和理解。他不作抵抗,只是闭上眼睛,听凭痛苦在身上肆虐。

母亲也采取了同一策略。她心里只想着身上的疼,想着吗啡,想着第二天的事情,却很少去思考死亡。而死亡即将到来,对此她很清楚。她无法可想,只能缴械,不过她却不会垂首乞怜,或是对死亡表现出友善。病魔推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大门,她面容坚定,对此视若不见。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个月又一个月。

有些天气明朗的下午,她看起来竟好像是快活的。

“我尽量去想那些高兴的时候,像我们去梅博镇那次,还有罗宾汉海湾,尚克林镇什么的。”她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有好多人从来就没见过这些漂亮的地方呢。确实是很漂亮啊!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些,而不去想其他的东西。”

后来,又有整一个晚上,她一个字都不说,他也沉默不语。他们就那么守在一起,身上都绷得紧紧的,心里憋着劲儿,嘴里不说话。到最后要睡觉了,他才回自己的房间,然而刚走到门口就靠在门上,好像瘫软了一般,再也没法向前迈一步。他全无意识,只是感到一股不知名的怒火如飓风般**着自己。他就斜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这股劲过去,却不问到底是为什么,也不作反抗。

到早上的时候两个人又都恢复了正常,只是因为用了吗啡的缘故,她的脸灰败不堪,身体也如灰烬一般,似乎一触即散。不过他们的心情却又都明朗起来。他常常特意不去留心她,尤其是安妮或者亚瑟在家的时候。他也不太去见克拉拉,而是经常和男人混在一起。在他们面前他表现得活跃、乐呵、言辞敏锐,可是他的朋友却看到他脸色惨白,眼睛里闪烁着阴霾。这让他们不太放心。有时他也去找克拉拉,不过她对他的态度几乎称得上是冷淡。

“跟我**!”他会直截了当地对她说。

有时她也会跟他**,然而心里却很害怕。他跟她**的时候身上有种很怪异的东西,让她不由得想离他远些。她开始怕他。他老是不说话,神色和举止又那么古怪。在这个心不在焉、自称是情人的男人背后,她感受到了他的灵魂,那是种罪恶的力量,让她心头惶恐无已。她越来越怕他,感觉他好像就是个罪犯一般。他渴望着她的身体,也得到了她的身体。而她觉得自己就好像被死神捏在手里一样。她提心吊胆地躺在那里,根本感受不到来自对方的爱。她都快要恨他了,有时候心头却会突然升起一丝柔情,然而她却不敢怜悯他。

此时道斯已经转到了席利上校疗养所,在诺丁汉附近。保罗有时会去看他。克拉拉则是很偶尔才去一下。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逐渐增长。道斯恢复得很慢,看起来很虚弱。他好像已经愿意任保罗来照顾自己。

十一月初的时候克拉拉提醒保罗,她的生日到了。

“我都快忘了啊。”他说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都忘光了。”她答道。

“没全忘。那我们去海边过周末吧?”

他们去了。天气寒冷阴沉,她等着他向自己释放温柔和暖意,然而他却对她不闻不问。在火车车厢里,他只是愣愣地坐着向外看,她开口的时候竟把他吓了一跳。他什么都不在想,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似的。她坐到他对面。

“到底怎么了,亲爱的?”她问道。

“没事!”他说道,“这些风车的轮叶就这么转来转去的,是不是很单调?”

他坐在那里,握着她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根本没办法思考。可是这样坐着,拿着她的手却让他感到安心。她心头凄苦,十分不满。而他却神思不属,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坐在沙丘之间,望着黑茫茫、波涛汹涌的大海。

“她是绝对不会屈服的。”他平静地说道。

克拉拉的心沉了下去。

“没错。”她答道。

“人要死的时候表现各有不同,我爸那样的会很害怕,他们给拽进死亡,就像是牲口给拴着脖子拉进屠宰场一样,怕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而我妈那样的人则顽强得很,他们会死战到底,只能从背后一寸寸地推。”

“是的。”克拉拉说道。

“她不想死。她觉得自己不能死。任萧先生,那个牧师,前几天来我们家。‘想想吧!’他跟我妈说,‘你接下来就可以在天国跟父母、姐妹和儿子团聚了。’结果她说:‘这么些年了,我就没跟他们在一起过。他们不在身边也没什么。我只想跟活人在一起,死人我不在乎。’到了今天这地步她还是想继续活下去。”

“啊,真是可怕!”克拉拉说道,心里害怕得说不出别的话来。

“她总是看着我,想跟我待在一起。”他继续木木地说道,“她的意志很坚强,看上去是决不会轻易放手的,永远不会!”

“别再想这些了!”克拉拉喊道。

“她一直都信教,现在也信,可是没用。她就是不愿意放弃。跟你讲,礼拜四的时候我跟她说:‘妈妈,要是我活不成的话,我会安心去死的,我愿意死。’然后她很生气,对我说:‘你觉得我是怕死吗?你以为自己想死就能死了吗?'”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但是却没有哭,只是继续木愣愣地往下说。克拉拉想离他远点儿。她往四下里张望着。海岸上一片漆黑,涛声在天际回响,乌沉沉的天空仿佛压在她身上。她毛骨悚然地站起身来,想从他身边逃走,找个有灯火、有人气的地方待着。他只是垂着头坐在那里,身子纹丝不动。

“我希望她不要再进食。”他说道,“她知道我怎么想。所以我问她:‘想吃点啥吗?’她都有点儿害怕说‘好’了。最后她说:‘给我来杯本格尔氏稀糊吧。'‘可是那样你就又有力气了。’我跟她说。‘没错,’她都要冲我喊起来了,‘可我要是什么都不吃的话,心里发慌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似的,真受不了。’于是我就去给她弄了吃的。在她心里挠的就是那个癌吧。我真希望她就这么死了,好少受点儿罪啊!”

“好啦!”克拉拉急急地吼道,“我要走了。”

他跟着她在黑暗的沙滩上往前走,然而却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他好像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存在。而她很怕他,也不喜欢他这样子。

他们就这样茫茫然地回到了诺丁汉。他总是忙这忙哪,一刻不停,一会儿去找这个朋友,一会儿去找那个。

周一的时候他去看道斯。后者脸色苍白,无精打采,见了他便站起身,一手紧紧抓住椅子,另一只手向他伸了出来。

“你不要起来。”保罗说道。

道斯一屁股坐了下来,疑虑重重地打量着保罗。

“不要浪费时间来看我了。”他说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吧。”

“我就是想来瞧瞧你。”保罗说道,“看!我给你带了点糖来。”

病人把糖放在一边。

“上周末可不好过。”保罗说道。

“你妈怎么样了?”对方问道。

“没什么变化。”

“你礼拜天没来,我还以为她病重了呢。”

“我去斯凯格内斯了。”保罗说道,“到那儿换换空气。”

道斯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好像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可是又不敢问,只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是跟克拉拉一起去的。”保罗说道。

“我想到了。”道斯淡然道。

“是以前就说好的。”保罗说道。

“你们想怎么样就随意好了。”道斯说道。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明确地提到克拉拉。

“其实,”保罗慢条斯理地说道,“她已经厌倦我了。”

道斯又看了他一眼。

“从八月开始她就越来越讨厌我。”保罗重复道。

两个人在一起都非常安静。保罗提议下盘跳棋。于是他们就一声不响地开始下了起来。

“我妈过去以后我打算出国。”保罗说道。

“出国!”道斯重复他的话道。

“是的,出去一趟,做什么都成。”

两个人继续下棋。道斯眼看就要赢了。

“我必须得重新开始。”保罗说道,“我看你也一样。”

他吃了道斯的一个棋子。

“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啊。”道斯说道。

“要来的总要来。”保罗说道,“做什么都没用,至少,唉,我也说不清楚。给我来块太妃糖。”

两人吃了点糖,又接着下了一盘。

“你嘴上的疤是怎么回事?”道斯问道。

保罗飞快地摸了下嘴唇,眼睛看向花园。

“骑车摔的。”他说道。

道斯去移动棋子,他的手不争气地抖了起来。

“你之前不该笑话我的。”他说道,声音很低沉。

“啥时候的事儿?”

“那天晚上在林镇路上,你和她走过我旁边,那时你的手正搂着她肩膀。”

“我从来没笑话过你。”保罗说道。

道斯捏着一枚棋子不放。

“我都不知道是你,直到经过的那一刹那才认出来。”保罗说道。

“我也一样。”道斯低声说道。

保罗又拿了块糖吃。

“那天肯定没笑话你,”他说道,“应该是本来就在笑别的事情吧。”

他们的棋下完了。

晚上保罗从诺丁汉走路回家,这样也算有事可做。布尔维尔上方有块红斑,那是高炉在闪着火光。沉沉的黑云好像低矮的天花板一样。他沿着公路走了十英里,夹在黑色的天空和黑色的大地之间,感觉好像正在从自己的生命中走出来,然而到了最后却还是要回到病房。即便永远这么走下去,终点也只能是那个地方。

快到家的时候他还不累,也许是根本感觉不出来的缘故吧。隔着田野他就能看见她卧室窗户上闪动的红色火光。

“等她死了以后,”他自言自语道,“那火就会熄了吧。”

他悄无声息地脱了鞋子走上楼去。母亲的房门还大开着,因为她还是一个人睡。红色的火光泼溅在楼道上。他像个影子般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前,往门里瞥了一眼。

“保罗啊!”她低声道。

他的心又碎了。他进了房间,坐在床前。

“你可真晚!”她小声说道。

“还好吧。”他说道。

“瞎说,这都几点了?”那声音低低的,含着哀怨和无助。

“才过十一点罢了。”

这是假话,其实已经快一点了。

“啊!”她说道,“我还以为早过了呢。”

他明白,对她来说黑夜就是一种难言的折磨,怎么也挥之不去。

“你还是睡不着吗,我的小妈妈?”他说道。

“唉,睡不着啊。”她哀叹道。

“别担心,小妈妈!”他低声哄道,“别在意,亲爱的。我会在这里跟你待半个钟头,小妈妈。一会儿你就会好起来的。”

他坐在床边,有节奏地慢慢用指尖抚摸着她的眉毛,轻轻合上她的眼睛,安慰着她,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指。其他房间里的人已经睡熟,母子俩听得见他们的呼吸声。

“好了,你睡去吧。”她低声道,在他那充满爱意的手指轻抚下一动不动。

“你想睡了吗?”他问道。

“嗯,应该想睡了。”

“感觉好点了,是不是,小妈妈?”

“嗯,”她说道,像是个找碴儿的小孩子,气刚刚消了一半。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一切还是老样子。现如今他已基本不去找克拉拉了,只是一会儿找找这个人,一会儿找找那个人,一刻也不停,希望能有所帮助,然而却毫无效果。米兰给他写了些充满柔情的信。于是他就去看她。他面容憔悴,毫无血色,眼神黯淡迷茫,她见了心疼无比。怜悯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刺痛着她,让她不堪忍受。

“她怎么样了?”她问道。

“老样子,还是老样子!”他说道,“医生说她已经不行了。可我知道她还撑得住。你看吧,她肯定撑得到圣诞节。”

米兰打了个寒噤。她把他拉到怀里,用胸口紧紧贴着他,一个劲儿地亲他。他没有挣扎,但也只是更难受而已,因为他的痛苦是独立于身体之外的,没法被她亲到。她亲了他的脸,激起了他的血气,然而他的精神却疏离在一旁,在死亡的忧惧中抽搐。而她还是继续亲着他,抚摸着他的身体,到最后他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就挣脱了她的怀抱。他现在要的不是这个,不是这样的抚慰。而她却觉得自己安抚了他,让他平静了下来。

转眼就是十二月了,还下了点儿雪。他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他们雇不起护工。安妮也过来照顾母亲。教区里的护士每天早晚都会过来一趟,他们都喜欢她。保罗跟安妮一起照顾母亲。晚上时常有朋友来访,他们在厨房里说话,有时候会齐声大笑,简直震耳欲聋。这是种反作用。保罗故意滑稽,安妮故意古怪。所有人都爆笑不止,眼泪都流了下来,又赶忙去遮掩笑声。孟若太太独自躺在黑暗之中,听到这动静不禁心中凄苦,然而却又感到一丝安慰。

之后保罗会怀着愧疚小心翼翼地上楼来,看她是否给吵到了。

“我给你弄点儿奶喝吧?”他问道。

“一点儿就可以。”她哀怨地说道。

他在奶里掺了水,这样就不会供给她太多营养。可他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每天夜里她都会服用吗啡。她还时不时犯心脏病,所以安妮就陪着她睡觉。等姐姐一大早起床,保罗马上就过来看她。因为吗啡的缘故,母亲的身体已经完全垮了,脸色灰败得厉害。在这样的煎熬之下,她的眼睛越来越没有神采,整个瞳仁都暗淡无光。到了早上,积攒了一夜的病痛和疲惫发作出来,让她无法忍受。可是她却不能,也不愿意哭出来,甚至都不怎么抱怨。

“今早你睡了个懒觉啊,小妈妈。”他这样对她说道。

“真的啊?”她答道,身体的疲倦让她有些不耐。

“对,现在都快八点了。”

他站着往窗外看去。田野覆在雪下,一片凄冷孤绝。他摸了摸她的脉搏,一下强一下弱,好像是回声似的。据说这样的脉搏是将死之人才有的。她让他摸着自己的手腕,心里很清楚他是怎么想的。

有时候他们四目相对,好像达成了一致,好像他也同意和她一起去死。然而她却不愿意就这么死去,她不能放手。她的身体已经衰败得有如灰烬,眼里黑洞洞的全是煎熬。

“你就不能给她吃点什么,早点了结了吗?”最终他问医生道。

可医生只是摇头。

“她没几天好活了,孟若先生。”他说道。

保罗走回屋里。

“我快要受不了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疯的。”安妮说道。

两个人坐下来吃早饭。

“我们在这儿吃早饭,你去陪我妈坐着吧,米妮。”安妮说道。不过小女佣怕得要死,不愿意上去。

保罗在田野里走着,穿过树林,踏在雪地上。他看见皑皑白雪之上兔子和鸟儿留下的痕迹。他漫无目的,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血色夕阳在烟雾的笼罩中不情不愿地一点点落下,整个过程充满了痛苦。他觉得母亲会在这一天死去。有头毛驴从雪中走来,到林边找到他,把头拱进他怀里,跟他一起往前走。他搂住驴子的脖颈,用脸颊擦着它的耳朵。

母亲不说什么话,然而却依然逡巡不去。她坚定的嘴唇冷冷地抿着,身上只有那被折磨得黑惨惨的眼睛还在活动。

圣诞快到了,又下了几场雪。安妮跟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难以为继。母亲深色的眸子中依旧保持着一丝生气。老孟若心里害怕,什么都不说,只是远远地避开。有时候他也去病房看她一眼,然后就惘然地退了出来。

她还是紧紧地抓住生命不放。矿工都出去参加罢工了,到圣诞前两周才回来。米妮拿着有嘴的喂食杯上了楼。这是在那些矿工回家两天之后。

“米妮啊,那些人是不是说他们的手很疼?”她问道,声音虚弱哀怨,但是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还在。米妮愣在那里。

“我倒是没听人这么说过,孟若太太。”她答道。

“可是我敢打赌,他们的手肯定是疼的。”大限将至的女人如此说道,头微微移了一下,倦意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随便怎么说,这个礼拜总算可以赚点钱买东西了。”

她还是一件事都不肯放过。

“安妮啊,你爸下井用的东西要好好晾晾。”她嘱咐女儿道。矿工都要回去上班了。

“不用担心,亲爱的。”安妮说道。

有天夜里,安妮跟保罗身边没别人。护士在楼上。

“她这样肯定要撑过圣诞去。”安妮说道。两个人心里都害怕得够呛。“撑不过的,”他阴森森地说道,“我会给她用吗啡。”

“哪来的吗啡?”安妮说道。

“从谢菲尔德带过来的,全部都用上。”保罗说道。

“啊——就这么干吧!”安妮说道。

第二天他在母亲卧室里画画。她好像已经睡着了的样子。他轻手轻脚地绕着画前后转,突然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叹道:

“保罗啊,别来回走了。”

他回过头,看见她脸上黑色水泡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好,亲爱的。”他柔声说道,心里好像又有一根弦给扯断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有的吗啡药丸都取了出来,拿到楼下。他小心翼翼地把药丸全部捣成碎末。

“你干吗呢?”安妮问道。

“晚上给她喝牛奶的时候掺进去。”

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好像两个恶作剧的孩子一般。他们惶恐了那么久,剩余的理智已经不多了。

那天夜里护士一直没来安顿孟若太太睡下。保罗拿喂食杯盛着热牛奶上了楼。当时是九点。

他扶母亲起身,把杯嘴放在她两唇之间。就算自己死,他也不愿意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她吮了一口,然后把杯嘴推开,用深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儿子。他也望向她。

“唉,保罗,怎么这么苦啊!”她说道,脸上微微皱了起来。

“里面放了医生新开的安眠药。”他说道,“他觉得你喝了到早上能好过点。”

“但愿如此。”她说道,语气像个小孩。

她又喝了点牛奶。

“可真够难喝的!”她说道。

他看见她那纤弱的手指抓在杯子上,嘴唇嚅动着。

“没错,刚才我也尝过了。”他说道,“不过先喝完这个吧,一会儿我再给你喝点不加药的。”

“那敢情好。”她说道,继续去喝药。她就像是他的孩子,对他的命令百依百顺。他望着她,一边心里琢磨她是否明白过来了。只见她那干枯的喉咙上下颤动着,艰难地把奶一点点喝进去。他下楼去给她取更多的牛奶上来。那杯子底里什么渣都没剩下。

“她喝了吗?”安妮轻声问道。

“嗯,她说苦得很。”

“哈!”安妮笑了出来,下唇咬在齿间。

“我还跟她说是新开的药。牛奶在哪里?”

他们一起上了楼。

“真是怪了,今天护士怎么没来帮我睡觉?”母亲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满地咕哝着。

“她说要去听音乐会呢,好妈妈。”安妮答道。

“是吗?”

有那么一会儿大家都不说话。孟若太太大口大口地把新倒的那点干净牛奶都喝了。

“安妮呀,那药可真难喝!”她怨气冲冲地说道。

“是嘛,好妈妈?其实不要在意就好。”

母亲又无力地叹了口气。她的脉搏很不规律。

“我们来帮你睡下吧。”安妮说道,“护士可能很晚才到。”

“哦,”母亲说道,“那就试试看吧。”

他们把被子掀开。保罗瞧见母亲穿着绒布睡袍蜷作一团,像个小女孩。他们很快把床的一半铺好,把她抱过去,又把另外一半也铺好,把睡袍拉直,盖住她那双小脚,然后又把她整个用被子盖牢。

“好了,”保罗轻抚着她道,“大功告成,现在你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没错。”她说道,“真没想到,你们铺床这么麻利。”她说着都有些快活起来了。然后她又蜷了起来,把手搁在脸颊下面,头缩在肩膀里。保罗把母亲细长单薄的灰发辫放在肩上,又亲了亲她。

“好好睡觉,好妈妈。”他说道。

“好。”她信服地说道,“晚安啦。”

他们熄了灯,一切都安静下来。

孟若已经上床睡了。护士还没有来。十一点的时候安妮跟保罗又去看了她一趟。吃过药以后她好像睡得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嘴微微咧着。

“我们要坐着等吗?”保罗问道。

“我还是跟往常一样陪她一起睡好了。”安妮说道,“她有可能会醒过来的。”

“那好,要是有情况就叫我。”

“行。”

他们在卧室的炉火前徘徊着。外面夜色茫茫,白雪无际,感觉这世上好像就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般。最后他走进隔壁房间上了床。

他马上就睡着了,可老是不踏实,一会儿就醒一下,过了一段时间才终于沉沉睡去。突然,他惊醒了过来,听到安妮在小声叫他:“保罗,保罗!”睁开眼,他看到姐姐穿着白色的睡袍站在眼前的黑暗中,一条长辫拖在背后。

“怎么了?”他低声道,一下子坐了起来。

“快过来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