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hirteen 情敌02(1 / 1)

她看见他那深色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于是停手不再擦自己,笑道:

“看什么呢?”

“看你啊。”他答道,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没过一会儿,他就已经在亲吻她那长满鸡皮疙瘩的肩膀了。他心下想道:

“她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

她喜欢早晨时的他。她感觉他这时的亲吻有种超然、坚毅、源出自然的意味,好像只在乎自己,却毫不在乎她的意愿,不在乎她对他的渴望。

那天晚一些时候,他出门去写生。

“你啊,”他对她说道,“你妈不是去萨顿吗,跟她一起去吧。今天我这样子会比较无聊。”

她站着看他。他知道她希望跟自己一起,可他现在却想独处。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感觉就像坐牢一样,身上如同压着重物,连喘气都不自由了。她感觉到了,他希望她离得远远的。

晚上的时候他又回到她身边。两个人在黑乎乎的岸边散步,然后在沙丘中的一个避风处坐了一会儿。

“我觉得,”两个人正呆呆地望着那一片漆黑的茫茫大海,她开腔了,“我觉得你好像只在夜里才爱我。白天你好像并不爱我似的。”

他在沙丘上抓了一把,让充满凉意的沙子从指缝间流下。他对这样的指责感到愧疚。

“我可以把晚上都给你。”他答道,“可是白天我想给自己。”

“可这是为什么呢?”她说道,“为什么一直都得这样?像现在,我们不过是在度一个短假而已,用得着吗?”

“我也不知道。白天卿卿我我的让我窒息。”

“可我们又不是总在卿卿我我啊!”她说道。

“一般都是。”他答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

她感到非常气苦。

“你有想过要嫁给我吗?”他好奇地问道。

“那你有想过要娶我吗?”她反问道。

“当然,当然。我还想咱们一起生孩子呢。”他慢吞吞地说道。

她坐在地上,垂着头用手指捋着沙子。

“可你并不真想跟道斯离婚,对吧?”他问道。

过了几分钟她才应声。

“对。”她说道,一字一顿,“我觉得是如此。”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他的人?”

“不是,我不是这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他是我的人。”她答道。

他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听着风儿从喑哑的海上刮过。过了几分钟他才说道:

“你就从来没想过要成为我的人吗?”他问道。

“想过,我现在就是属于你的。”她答道。

“不对。”他说道,“你现在都不想离婚。”

这是个解不开的结,因此他们就放在一边。已经得到的就拿着用,得不到的先置之不理,他们之间就奉行这样的原则。

“我觉得你对道斯可能很差。”还有一次,他说道。

他并没指望克拉拉认真回答,因为他妈就不理他:“你顾好自己就行了,不要老掺和别人的事情。”结果她却很严肃地考虑了一下,让他吃惊不已。

“干吗这么说?”她问道。

“我觉得你一开始把他当作是了不起的山谷百合,所以就给他选了个漂亮的盆子,以最高标准来对待他。你一心以为他能一枝独秀,结果长出来却是株不起眼的防风草。所以你不能接受。”

“我可从来没把他当成是山谷百合。”

“可你对他的想象还是不切实际。女人就是这样,老是自以为明白男人需要什么,所以就只是给他这些东西。只要她管着他,就只把自己觉得对他好的东西给他。男人饿得要死,坐在那里吹哨子要吃的她都置若罔闻。”

“要是女人都这样你准备怎么办?”她问道。

“我在想自己应该吹什么样的哨子才好。”他笑道。

她没有去打他的脸,因为觉得这是实话。

“你觉得我乐意管着你,把自以为对你好的东西塞给你?”她问道。

“我希望如此。不过爱情给人的感觉应该是自由,而不是桎梏。米兰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拴在桩子上的驴一样。我就只能在她那块地上吃草,其他什么地方都不行,这真让人受不了。”

“那你会任由女人随心所欲吗?”

“会。我希望她能爱我,可要是她不爱的话,那我也不会抓住她不放的。”

“要是你真有自己说的那么好——”克拉拉答道。

“鄙人向来言行合一。”他笑道。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尽管他们都在笑,可心里却恨着对方。

“所谓爱情,就是狗占马槽。”他说道。

“那我们俩到底谁才是那只占着马槽的狗呢?”她问道。

“啊,当然是你啦。”

接下来是一场争吵。她知道自己无法完全得到他。他身上有些东西很关键,占他心灵的很大一部分,可她却没办法把握。她也从没有要竭尽全力去得到这些东西,甚至都没有去了解它们到底是什么。而他知道她或多或少还是以道斯太太自居。她并不爱道斯,现在不爱,以前也从来没爱过。不过她相信道斯是爱自己的,至少他离不开自己。她对道斯有一种确定的把握,然而对保罗却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小伙子的爱意,这给了她一种满足感,让她不再质疑自己,从而免除了自卑的痛苦。现在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她的内心始终自信。她仿佛找到了自我,现在人格已经完整,可以傲立于世间。虽然两人关系亲密,然而她却从来不相信自己属于保罗,也不相信他属于自己。他们在最后终会分道扬镳,而他走后自己的余生将在痛苦中度过。可是不管怎么说,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是踏实的。而他的情况也大同小异。他们一起接受了生命的洗礼,而且是通过对方达成的。可现在他们的目标已经产生了分歧,他想去的地方她不能陪着同去,因此两个人迟早会各奔东西。就算他们结了婚,并且忠于对方,他也依然不得不离开她,自己一个人继续探索,而她能做的也就是在他再次回家以后给予他照顾而已。可这又是不可能的,因为两个人都想身边有个伴儿陪着。

克拉拉陪母亲搬到梅普利平原去住了。有天晚上,保罗跟她沿着林镇路散步的时候碰上了道斯。当时那个走来的身形让保罗感到熟悉,不过他正神游天外,想着自己的事情,所以仅仅是以艺术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来人的外表,接着就突然转头把手搁在克拉拉肩上,向她笑道:

“别看我们并肩走在这里,可我的心思却跑到了伦敦去,在那里跟画家奥宾在想象里争论个不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就在此时道斯经过他们身边,几乎都蹭到了保罗。年轻人瞥了他一眼,看见那双深褐色的眼里向他射出仇恨的火焰,然而又充满了疲倦。

“是谁啊?”他问克拉拉。

“是道斯。”

保罗把手从她肩上放下,左右看了一眼,再次发现了那个清晰的身形,跟刚才靠近他时一般无异。道斯走路的时候依旧身子笔直,一副昂首挺胸的样子,然而眼里却透着一种鬼祟,让人觉得他在躲闪着所有遇到的人。他疑心重重地来回瞥着,观察别人怎么想他,手也好像要藏起来似的。他身上的衣服很旧,裤子在膝盖的地方撕破了,喉咙处系的手绢也已经脏了,可帽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盖住了一只眼睛,显得十分桀骜不驯。瞧见他的落魄样,克拉拉感到有些内疚。他神色间的疲惫和绝望让她憎恨,因为心里为此刺痛。

“他看上去有点阴郁。”保罗说道。

然而他声音里却有种怜悯的意味,似乎在责怪她一样,让她感到难以接受。

“他本来就那么俗气。”她答道。

“那你恨他吗?”他问道。

“你说的好像女人很残忍一样。”她说道,“可你却不知道男人那种粗暴的残忍。他们根本就当女人不存在。”

“我也是如此吗?”他问道。

“对。”她答道。

“难道我对你视而不见吗?”

“对我你一无所知。”她苦涩地说道,“一无所知!”

“你是说我对你的了解跟道斯差不多?”他问道。

“恐怕你还比不上道斯。”

对此他感到不解、无助而愤怒。她就在身边走着,然而想法却不为他所知,尽管他们共同经历了那样的体验。

“可是你对我了如指掌。”他说道。

她没有作声。

“你对道斯的了解和对我的了解一样多吗?”他问道。

“他不让我了解他。”她说道。

“而我让你了解我对吧?”

“男人就是不愿意让你了解。他们不愿意让你接近。”她说道。

“我没有让你接近吗?”

“你有。”她缓缓说道,“不过你却从来不主动靠近我。你走不出自己的壳子,就一直待在里面。这点上道斯比你做得好。”

他一边继续走着,一边埋头思索。她说道斯比他强,让他感到气愤。

“现在道斯跟你分手了,你倒念起他的好来。”他说道。

“那倒不是,我只不过是明白了你跟他的区别。”

可他感到她对自己心怀怨愤。

有天晚上,两个人从田野里回来,她问了他一个问题,让他大吃一惊。

“你觉得怎么样?我们**的感觉。”

“**本身吗?”

“对,你觉得怎么样?”

“可是这件事没法分开来说。”他说道,“它是一切的**。我们的亲密关系在那一刻达到顶峰。”

“我就不是。”她说道。

他不说话了,心里涌上一阵对她的愤恨。不论如何,她都对他心怀不满。就算是**这件事,他以为两人是相互满足了的,然而现在她却如此说。但他依旧信她说的话是真的。

“我觉得,”她慢吞吞地继续说道,“好像自己感觉不到你,好像你根本不在身边似的,好像跟你**的也不是我自己。”

“那又是谁呢?”

“是你自己想要的什么东西,而不是我。其实**的时候感觉不错,因此我不敢多想。可你想要的到底是我呢,还是**本身?”

他又生出一种负罪感。他在**时仅仅是把克拉拉当作女人的肉体来看待吗?不过转念间他又觉得这是在斤斤计较。

“我跟道斯**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感觉能得到他的全部。”她说道。

“所以感觉更好吗?”他问道。

“对,没错,感觉更完全。我倒不是说你给我的感觉比他给我的差。”

“你是说我可以给你更好的感觉,像他那样的,然而现在却没有。”

“对,也许吧。可你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全部都给我。”

他生气地皱着眉头。

“我只要一跟你**,”他说道,“就像风中的落叶一样,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因此就不在乎我了是吧。”她说道。

“那你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他问道,委屈得身体都要僵住了。

“有感觉,有时候你一上来就让我欲仙欲死的。这倒没错,我觉得你是很棒的,可是——”

“不要跟我说‘可是’。”他说道,使劲地吻着她,心里好像有股火在燃烧。

她顺从地迁就了他,不再说话。

他没有说假话。一旦他开始**,情绪激发起来,就像那漩涡密布的特伦特河似的,一路无声地席卷而过,把所有的东西,理性、灵魂、热血都卷走了。慢慢地,那些小小的不满,小小的刺激,全都消失不见了,思想也没了踪影,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陷在洪水里一般直向前冲。他不再是有思想的人,而是成了一阵气势恢宏的本能。他的手就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他的四肢、身体,也都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识,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只是自行其是。而他处在这样的状态中时,天上那冷漠的星辰也仿佛活跃起来。他和星星好像卷入了同一种火焰的律动。眼边的羊齿草喜滋滋地挺立着,透出一股子张力。他的身体也被同样的张力绷得紧紧的。一时间,他,星星,那黑乎乎的草叶,还有克拉拉都好像被一条不断向前向上推进的巨大火舌卷了进去。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在呼啸奔腾,身边的一切似乎又都纹丝不动,和他一起达到了完满。所有的一切都发自内心地宁静,所有的一切又都沉浸在生命的狂喜之中,这就是极乐的巅峰。

而克拉拉知道这样的感觉让他离不开自己,因此她也愿意任这样的**摆布。可是她却常常感到失望。他们无法经常再现田凫鸣叫那次的高峰。渐渐地,**有了机械化的成分,这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意境。而有时他们产生了美妙的感觉,却不是同时到达顶峰,也不是十分如意。很多次他就好像是一个人在使力气,而他们也常常能意识到**并不成功,无法给他们带来想要的体验。他离开了她,心里明白这个夜晚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了裂缝,不过也只是很小的一条裂缝。他们**越来越机械,难以带来以前的冲击。渐渐地,他们开始用一些新鲜的办法来寻找以前的那种满足感。他们会选择紧挨着河边的地方。那黑色的河水就在他头边滚滚而过,给他们带来了一点刺激。他们还喜欢在路旁的篱笆下找个凹处躲起来**。那一般是在镇子的边缘,偶尔有人来往。他们能听到脚步声临近,甚至能感受到脚步踏在地面上的震动。路人嘴里嘀咕的那些话也都传入他们的耳中。这些话稀奇古怪,本来是不该被外人听见的。之后两个人都会感到羞耻,这让他们愈加疏离。他为此还有点鄙视她,仿佛这些法子都是她一个人想出来似的!

有天晚上,他跟她分手以后就穿过田野去日溪车站。天已经很黑了。此时早已经入春,可还像是马上就要飘下雪花来。保罗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就一个劲儿地赶路。城市在陡峭的山谷边缘戛然而止。那里的房子在黑暗中闪烁着黄色的灯火。他越过石阶,顺着山坡上的田野笔直往下走。果园里的猪首农场有一扇窗子透出温暖的亮光。保罗朝四下里张望。他的背后,坡顶的房子在天空的映衬下露出黑乎乎的轮廓,好像长着黄色大眼的野兽在好奇地瞪视着眼前的黑暗。他身后的云端上,城市灯火通明,看起来野性难驯。农场池塘边的柳树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可是太黑了,没办法分辨清楚。

快到下一处石阶时他看见有个黑影斜靠在那里。待他走近,那个人站到了一边。

“晚上好呀!”他对保罗说道。

“晚上好!”保罗应道,并未注意他是谁。

“保罗·孟若吧?”那人问道。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人是道斯。他拦住了保罗的去路。

“总算抓到你了!”他笨拙地说道。

“我要赶不上火车了。”保罗说道。

他看不见道斯的脸色。不过他说话时好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今天叫你恶有恶报!”道斯说道。

保罗径自往前走,可道斯向前一步,挡住了他。

“你可以把外衣脱了好好跟我干一场。”他说道,“不过你要是愿意穿着它挨揍我也无所谓。”

保罗觉得这个人真是疯了。

“问题是,”他说道,“我可不懂怎么打架。”

“那好吧。”道斯说道。年轻人还没看清他的身影,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身子不禁向后踉跄了两步。

夜色已是一片乌黑。保罗扯掉外套和上衣,又躲过飞来的一拳,把衣服朝道斯甩去。后者嘴里大声叫骂着。保罗上身只剩了衬衫,现在已完全警醒过来,心头怒火熊熊,感觉身子有如出鞘的利剑一般。他知道自己不会打架,因此要智取才行。道斯的身形渐渐清晰起来,他那衬衫前胸尤其醒目。道斯在保罗的外衣上绊了一下,然后就又冲了过来。年轻人的嘴上往下渗着血。他现在很想在对手嘴上也来那么一下。这样的渴望强烈地刺激着他。他飞快地跑上石阶,待后面道斯急着追来时,他转身闪电般给他嘴上打了一拳。他快乐得直发抖。道斯慢慢上前,嘴里吐着血沫子。保罗有点害怕。他转了个圈,又回到石阶上。突然,不知从哪里打来一拳,重重地落在他耳朵上。他无力地向后倒去,耳中听到道斯野兽般粗重的呼吸。之后他膝上又挨了一脚,痛得他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在敌手的身上,让道斯猝不及防。他感到身上又挨了不少拳脚,然而却并不疼痛。他只是像野猫一样紧紧抓住那大个子男人不放。终于,道斯“啪”的一声倒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保罗随他一起倒下,然而纯粹的本能却让他抓紧了道斯的领子。后者在疼痛和狂怒之下还未能挣脱出来,他的双手就已经穿过围巾,锁住了他的喉咙。现在他就完全是本能使然,根本没有理性和知觉可言。他那坚实有力的身体狠狠地压着对手,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他的意识已经不起作用,只是身体的本能要自行去杀了对手。他的知觉和理性都消失了,只是竭尽全力压住敌人,身体还不断变换着姿势,一心一念地要掐死道斯。每次对方挣扎,他都能恰到好处地抵御住,时机和力气一分不差,就那么默默地、狠狠地、坚定地越扣越紧。他感到身下的躯体愈发狂乱地挣扎起来。而他自己则越绷越紧,仿佛是根螺丝,正越拧越紧,直要把对方挤断。

突然间他全身松弛下来,感觉刚才的一切不可思议,心头疑惧重重。之前道斯的身子已经软了下来。保罗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身体也一下子灼痛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道斯一阵**,又挣扎起来。保罗的手本来卷在围巾里,现在给一下子扒开。他无力反抗,整个人都被抛了开去。他听到对方那可怕的嘶嘶喘气声,可是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接下来,在晕眩中,他感到对方的脚又重重地踢了过来,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道斯嘴里犹如野兽般咕咕作响,拼命地一脚脚往对手那僵卧的身体上踢去。突然,两片地之外,火车鸣着汽笛呼啸而来。他转过身子,惊疑不定地张望着。是什么东西?刚才那一瞬间他眼前有火车的亮光闪过,感觉上好像有好多人正在走近。于是他就跌跌撞撞地穿过田野,往诺丁汉去了。走在路上,脚上刚刚踢到年轻人骨头的地方还在隐隐约约地有些知觉,好像那声脆响还在心头回**。他加快了步伐,急着要摆脱这种感觉。

渐渐地,保罗清醒了过来。他明白自己在哪里,也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可却还是不想动。他就静静地躺着,任细小的雪花痒痒地落在脸上。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很舒服。时间正在慢慢过去,雪花不断地提醒着他,可他却一点儿都不愿意思考。终于,他的意志开动起来。

“我不能再躺着了。”他自语道,“这样真是愚不可及。”

可他依旧没有动弹。

“我说过了,要起来了。”他重复道,“可为什么就是不动呢?”

过了不少时间,他总算有了力气,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他浑身疼痛,眼冒金星,胸中直欲作呕,可脑子倒还能转。他摇摇晃晃地抓起衣服穿上,把大衣扣到耳根下,又花了好一阵才找到自己的帽子,却弄不清楚脸上是否还在流血。他胡乱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牵得身上作痛。他回到池塘边,洗了脸跟手。水冰凉冰凉的,却让他更加清醒。他又爬回山上,坐上了电车。他要回到母亲那儿,他必须回到母亲身边。他满脑子想的只有这个。他尽量遮住自己的脸,挣扎着往前走。每走一步,脚下的地面都好像要散开似的。他觉得头晕目眩,好像要沉入地下。终于,他到了家,这一路仿佛就是个噩梦。

所有人都上床了。他面无人色,脸上都是血迹,看上去像是死人一样。他洗了脸就上床去了,一晚上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早上醒来,发现母亲正望着自己。她那双蓝眼睛正是自己想念的一切。她就在身边了,她会照料自己。

“没什么,妈妈。”他说道,“碰上了巴克斯特·道斯。”

“跟我说,身上哪儿疼?”她平静地说道。

“说不清楚,肩膀是疼的。跟别人就说是骑车摔了吧,妈妈。”

他的手臂动不了。很快,女佣米妮端了茶上楼来。

“你妈差点把我吓傻,她一下子就昏了过去。”她说道。

他觉得心里很难受。母亲照顾他的时候,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怎么弄成现在这样,你早该把一切了结干净的。”

“我会的,妈妈。”

她把被子给他盖好。

“接下来什么都不用想。”她说道,“好好睡觉。医生要十一点才能到。”

他的肩膀脱臼了,第二天又开始犯支气管炎。母亲的脸就像死人一样惨白,身体也消瘦不堪。她只是坐在那里定定地看他,然后就是转眼看着没人的地方。他们之间有些事情两个人都不敢提。克拉拉过来看他,她走了以后他对母亲说道:

“她让我感觉好累,妈妈。”

“没错。她不来就好了。”孟若太太答道。

还有一天,米兰也来了,可他却感到很陌生。

“我给你讲,妈妈,其实我并不在乎她们。”他说道。

“恐怕确实如此,儿子。”她哀声叹道。

大家现在都传他是骑车摔的。很快他就恢复到可以再去上班了,可他心里却还是一阵阵的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噬似的。他又回到了克拉拉身边,但却已经心不在焉。他也没办法再画画了。母亲和他也几乎是互相回避着不见,仿佛有什么无法承受的秘密隔在两人中间。可他却没有太在意,心里只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被颠覆了,要散成一地碎片。

克拉拉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她意识到他对自己并不上心。即便是他来找自己的时候他也不上心,好像老是神游物外。她觉得自己是在抓着他不放,而他却老是心思不属。这让她煎熬不已,而她也因此要反过来折磨他。有个把月时间她一直跟他保持距离。他心里都有点恨她了,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要去找她。大多数时间他都跟男人混在一起,经常光顾乔治酒吧和白马酒吧。母亲身体抱恙,老是不说话,像个影子一样飘飘忽忽的,对他很疏远。他隐隐感到大祸临头,然而却不敢去细看她。她脸色蜡黄,眼神愈发黯淡,可还是拖着身子干活。

圣灵降临周的时候他说要和自己的朋友纽顿去布莱克浦玩四天。纽顿是个大个子,成天乐呵呵的,像个粗人。保罗一定要母亲去谢菲尔德跟安妮住一个礼拜,后者现在定居在那里。可能这样的变化会让她好起来。孟若太太已经在看医生了,是诺丁汉一个专给女人看病的大夫。他告诉她,心脏跟消化系统都有问题。尽管她不乐意,可还是答应去谢菲尔德。事到如今,她对儿子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保罗说自己会在第五天的时候去找她,然后一直待在谢菲尔德,直到假期结束。他们就这样说定了。

两个年轻人乐颠颠地出发了,目的地是布莱克浦。保罗亲了亲母亲,跟她告别,此时孟若太太还是精神奕奕的。一到车站,他就把所有事情都抛在脑后。四天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清清爽爽,没有一丝烦恼,也没有一分思虑。两个小伙子简简单单、快快乐乐。保罗好像换了个人一般,以前的忧虑全都无影无踪,不再想克拉拉,不再想米兰,也不再烦母亲的事情。他倒是给她们都写了信,给母亲的几封尤其长。可这些信里满纸都是插科打诨,他想起来就好笑。他玩得很尽兴。一般年轻人到了布莱克浦这样的地方都是如此。可在这一切的下面,却隐藏着母亲的阴影。

保罗有些乐不可支,想到接下来就要跟母亲一起在谢菲尔德玩,他感到很兴奋。纽顿会跟他们一起度过那个白天。他们的火车晚点了。两个人开着玩笑,嘻嘻哈哈地下了车。他们叼着烟斗,把背包甩到电车上。保罗给母亲买了个纯花边织就的小领圈,希望待会儿给她戴上,好让他打趣几句。

安妮住的房子很漂亮,还雇了个小女佣。保罗兴冲冲地跑上台阶,心里觉得下一刻就能听见母亲在客厅里的笑声。结果开门的却是安妮,神色间也殊无亲热。他站了两秒钟没动,心里有些惶恐。安妮敷衍地让他亲了自己的脸颊。

“妈妈病了吗?”他问道。

“对。现在不太好,你可别惹她不高兴。”

“她在**躺着吗?”

“对。”

有种奇怪的感觉笼罩了他全身,好像所有的阳光一下子就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阴影。他丢下包,跑上楼去,犹豫了一下才打开门。母亲坐在**,穿着条灰玫红的睡袍。她看了他一下,眼里带着愧疚,好像是要低声下气地乞求什么似的。她脸如死灰,他瞧在眼里心痛不已。

“妈妈!”他叫道。

“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她做出开心的样子说道。

可他一下子就跪到了床前,把脸埋在被子里,痛哭流涕,嘴里只是叫:

“妈妈——妈妈——妈妈!”

她瘦削的手缓缓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别哭了,”她说道,“别哭了,没什么大事。”

可他既伤心又害怕,怎么也停不下来,好像血都要融在泪中似的。

“好了,别哭了。”母亲也哽咽了。

她轻抚着他的头发。他怕得六神无主,只是大哭不止,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起来。突然间他停了下来,可是却不敢把头从被子里抬起。

“你们可够晚的,都去什么地方了?”母亲问道。

“火车晚点了。”他答道,声音蒙在被子里闷闷的。

“唉,中部的火车真是不靠谱。纽顿来了吗?”

“来了。”

“你们肯定饿了吧,大家还没开饭,一直在等你们呢。”

他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她。

“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啊,妈妈!”他粗暴地喊道。

她的目光转开去,口中道:

“只是个小肿瘤罢了,孩子。不用担心。已经长了一段时间了,那个瘤子,有些时候了。”

眼泪再次涌了上来,他头脑清醒过来,人也愈发坚强,可是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泣。

“长在什么地方?”他问道。

她把手放在身侧的肋部。

“这里。可你也知道,他们现在可以把瘤子烧掉的。”

他站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像个无助的小孩子。他想也许她说的是对的。肯定是对的,他一再安慰自己。可浑身上下所有的直觉却反复告诉他这到底是什么。他坐在**,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头上只戴着一个戒指,就是她的结婚戒指。

“你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他问道。

“昨天开始的。”她顺从地答道。

“疼吗?”

“对,可我在家也经常那么疼来着。安塞尔医生有点儿小题大做了。”

“就不该让你一个人跑来的。”他说道。这话与其说是在说她,其实更是在责怪自己。

“这根本是两码子事情!”她赶忙说道。

两人一阵无话。

“好了,去吃饭吧。”她说道,“你肯定饿坏了。”

“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吃了条鳎目鱼,可好吃了。安妮对我很好。”

他们说了会儿话,之后他就下了楼。他脸色煞白,忧心忡忡。纽顿可怜巴巴地在下面坐着。

午饭后他到洗碗间帮安妮洗东西。家里的小女佣有事出去了。

“真是肿瘤吗?”他问道。

安妮又开始眼泪汪汪的。

“昨天她那个疼呦!我就从来没见过有人那么难受的!”她大声道,“莱昂那多跟疯了一样跑出去找安塞尔医生了。她躺下来的时候跟我说:‘安妮,你来看看我这边上长的这团东西,真不知道是个什么?’然后我就看了,差点没把我给吓瘫过去。保罗,我亲眼看到了,这团东西有我两个拳头那么大。我跟她说:‘天啊,妈妈,什么时候长的?'‘唉,孩子,’她说,‘有日子了。’我觉得自己真该死,保罗啊,我们真该死。她都疼了好几个月了,根本没人知道,也没人照顾她。”

泪水涌到他眼眶里,可很快就干了。

“可是她不一直在诺丁汉看医生吗?她也从来没跟我提过。”他说道。

“要是我在家的话,”安妮说道,“哪里要她说,我会自己看出来的。”

他觉得脚下不稳,好像一切都不真实似的。下午的时候他去找了医生。后者是个讨喜的精明男人。

“可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他问道。

医生看着年轻人,手指叉在一起。

“可能是个大瘤子,是体内的膜上长出来的。”他慢吞吞地说道,“我们兴许能治。”

“不能做手术吗?”保罗问道。

“那个位置可不行。”医生答道。

“你确定吗?”

“很确定!”

保罗考虑了一会儿。

“你确定是肿瘤吗?”他问道,“为什么诺丁汉的詹姆森医生什么都没发现呢?她找他看病都有几个礼拜了,他给她治的都是心脏跟消化方面的问题。”

“孟若太太根本没跟他提肿块的事情。”医生说道。

“那你确定这是肿瘤吗?”

“不,我不确定。”

“那又会是什么呢?你问过我姐姐家里有没有癌症病史。这是癌症吗?”

“我也不清楚。”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最好跟詹姆森医生进行一次会诊。”

“那就这样办好了。”

“这得由你来安排才行。他从诺丁汉过来,诊金不会少于十个几尼。”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

“我晚上会过来,到时候再商量吧。”

保罗离开了,紧紧咬着嘴唇。

医生说母亲可以下楼来吃茶点。保罗上楼去帮忙。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玫红的睡袍。这是莱昂那多买给安妮的。她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看上去又容光焕发了。

“你穿这身看上去可真漂亮。”他说道。

“对啊,他们可会给我打扮呢,我都认不出自己来了。”她答道。

可是她站起身来走路的时候,脸色又苍白起来。保罗半搀半架地扶着她,才到楼梯口她就不行了。他赶紧撑住她,把她抬到楼下,放在躺椅上。她的身子瘦弱不堪,一点重量都没有,脸色犹如死人一般,青紫的嘴唇紧紧闭着。她睁开眼。那双可靠的蓝眼睛乞求地看着他,好像是要恳请他原谅自己。他倒了些白兰地在她唇上,可是她却张不开嘴,就那么一直爱怜地望着他,心里只是为他感到难过。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一个劲地往下掉,可是身子却依旧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要努力把一点白兰地倒进她嘴里。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把一茶匙酒咽了下去,然后就筋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他的眼泪还是哗哗地流个不停。

“好了,”她喘着气道,“会好的,别哭啦!”

“我没哭。”他说道。

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缓过气来。他跪在躺椅旁,两个人对视着。

“你不要小题大做好不好。”她说道。

“不会的,妈妈。你要好好安静一下,之后就会好起来的,很快。”

可说这话的时候他嘴唇苍白,两人眼神交错间已是心照不宣。她的眼睛是那么蓝,像勿忘我一样纯净灼人。他觉得那眼睛要是别的颜色自己心里还会好受一些。现在他的心就好像在胸腔中慢慢撕裂一般。他跪在那里,握着她的手,两个人一声不吭。后来安妮走了进来。

“没事儿吧?”她怯怯地向母亲低声问道。

“当然。”孟若太太说道。

保罗坐了下来,跟她讲起布莱克浦的事情。她好奇地问东问西。

过了一两天,他去诺丁汉见詹姆森医生安排会诊。保罗在这世上几乎是身无分文,不过他还可以借钱。

之前,母亲一般是周六早上去看病。那时候医生算是公诊,几乎不花什么钱。儿子也是同一天去的。候诊室里都是穷苦的妇女,沿着墙耐心地坐着。保罗由此想见母亲以前在这里的情形,仿佛看见她瘦小的身子穿着黑衣和眼前这些女人一样守坐在墙边。医生迟迟未到。女病人看起来都有点惶惶不安。保罗问值班的护士是否医生一来就可以见他。于是就如此作了安排。墙边坐的那些女人好奇地打量着小伙子。

医生终于到了。他四十上下,面目俊朗,皮肤有点黑。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了。他爱自己的妻子,因此就专门给妇女看病,对此颇有一技之长。保罗说了自己跟母亲的名字,医生却毫无印象。

“M第46号。”护士说道。医生在记录中找到病历。

“有个大肿块,可能是肿瘤。”保罗说道,“不过安塞尔医生会给你写信的。”

“哦,对了!”医生答道,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封信来。他一副忙叨叨的样子,对保罗很是和蔼可亲。他答应第二天就去谢菲尔德。

“你爸是做什么的?”他问道。

“他是矿工。”保罗答道。

“那可没什么钱吧?”

“啊,诊金都由我来付。”保罗说道。

“那你又是干什么的呢?”医生笑眯眯地问道。

“我在乔丹器械制造厂做事。”

医生冲他笑了笑。

“嗯,去谢菲尔德嘛!”他说道,指尖拢在一起,眼里含着笑。“八个几尼成吧?”

“十分感谢!”保罗说道,一边站起身来,脸都涨红了。“那您是明天过来?”

“明天,礼拜天啊?行!你跟我说说,下午什么时候有火车过去?”

“中部火车有一列是四点十五分到诺丁汉。”

“那下了火车怎么过去呢?不是要靠走的吧?”医生笑道。

“有电车。”保罗说道,“西公园线电车。”

医生把这些都记了下来。

“太感谢啦!”保罗说道,跟他握手告别。

之后他就回家去见父亲,这段时间一直是米妮照顾他。老孟若已经白发苍苍了。保罗到家的时候他正在园子里掘土。他之前给父亲写过一封信。儿子跟父亲握了手。

“你好啊,儿子,事情都搞定啦?”父亲说道。

“对。”儿子答道,“不过我今晚就要回去。”

“真的吗,老天!”矿工叫道,“那你吃过了没?”

“没有。”

“你老是这个样儿。”孟若说道,“快进屋吧。”

父亲心里害怕,不愿意提妻子的事情。两个人就进了门。保罗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父亲手上还都是泥,袖子卷着,就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盯着他看。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矿工最后还是开了腔,声音低不可闻。

“坐还能坐得起来,抱着下楼喝茶也成。”保罗说道。

“谢天谢地!”孟若叫道,“那我就盼着她早点儿回家来了。诺丁汉的医生是怎么说的?”

“他明天去给她检查。”

“真的!那可要不少钱吧?”

“八个几尼。”

“八个几尼!”矿工气都喘不过来了,“哪,那我们要想办法搞到钱。”

“钱我会付的。”保罗说道。

两个人有段时间没有说话。

“妈妈说希望你跟米妮处得来。”保罗说道。

“我这里没问题,希望她一切都好啊。”孟若答道,“米妮是个不错的小姑娘。上帝保佑你妈!”他坐在那里,神情忧郁。

“三点半我就得走了。”保罗说道。

“这可真难为你,孩子!八个几尼啊!你看她这样,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那得看明天两个医生怎么说。”保罗说道。

孟若深深地叹了口气。房子里看起来空****的,让人感到陌生。保罗觉得父亲一个人孤零零的,是那么老迈无助。

“爸爸,你下个礼拜一定要去看看妈妈。”他说道。

“我希望到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回家了。”孟若说道。

“要是她还回不来,”保罗说道,“那你一定得来看她。”

“我可找不出路费的钱啊。”孟若说道。

“医生说什么我会写信告诉你的。”保罗说道。

“你写的信文绉绉的,我看不懂。”孟若说道。

“好吧,我尽量写简单点儿。”

要孟若回信是没有意义的,他会写的就仅限于自己的名字而已。

医生到了。莱昂那多觉得自己有义务雇辆出租车去接他。会诊的时间不长。安妮、亚瑟、保罗还有莱昂那多都在客厅里焦心地等待着。两个医生下楼来了。保罗看了他们一眼。除了自欺欺人的时候,他就从来没抱过什么希望。

“可能是肿瘤,我们必须等等看。”詹姆森医生说道。

“那要是肿瘤的话,”安妮说道,“能烧化掉吗?”

“也许吧。”医生说道。

保罗放了八个半金镑在桌子上。医生数了下,从钱包里掏出一个两先令银币,放在桌上。

“谢谢啦!”医生说道,“很遗憾孟若太太病得这么重。不过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不能动手术吗?”保罗说道。

医生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道,“就算可以做,她的心脏也承受不了。”

“她心脏也有危险吗?”保罗问道。

“对,你们一定要小心点儿。”

“很危险吗?”

“没有,不,没有!就是小心为上。”

之后医生就走了。

保罗抱着母亲下了楼。她乖乖地躺在那里,像个小孩子。可是他在楼梯上走的时候她却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

“可恶的楼梯,吓死人了。”她说道。

他也很害怕。下回他准备让莱昂那多来抱她下楼,他觉得自己做不了这事儿。

“医生说可能只是个瘤子!”安妮冲母亲喊道,“他可以把它烧没了。”

“我就知道。”孟若太太一副不屑的样子,算是对大家兴师动众表示不满。

保罗跑出了房间,她却假装没留意到。他闷坐在厨房里抽烟,然后发现外套上有些白灰,就想掸下来,结果定睛一看,却是母亲的一根白发。这根头发是那么长。他举起头发,另一边却飘向烟囱。他放开了手,长长的白发飘进了烟囱里的黑暗中,转眼就不见了。

第二天上午他要回去工作,走前跟母亲亲吻道别。当时还很早,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可不要为这事儿烦心!”她说道。

“不会的,妈妈。”

“不会就好,别冒傻气,自己照顾好自己。”

“好。”他答道。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那我礼拜六再过来。要不要把我爸也带过来?”

“我想他应该也想过来的。”她答道,“不管怎么说,只要是他愿意,你就想办法带他过来吧。”

他又亲了亲她,抚摸着她两鬓的头发,动作温和轻柔,像是对情人一般。

“你要晚了。”她喃喃道。

“我就走。”他说道,声音很低沉。

可他还是继续坐了几分钟,手指轻抚着她两鬓棕白相间的头发。

“你的身体可不能再变差了,妈妈。”

“不会的,儿子。”

“你保证?”

“我保证,身体不会再变差。”

他亲了亲她,把她在怀里抱了一会儿,然后就出门去了。外头还是清晨,朝阳明媚,他向车站跑去,泪水洒了一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个不停。她想念着他,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远方。

下午的时候他跟克拉拉一起散步。两个人坐在小树林里,旁边是茂盛挺立的风铃草。他握住了她的手。

“接下来你就会明白,”他对克拉拉说道,“她再也好不起来了。”

“噢,这你可不知道。”克拉拉答道。

“我就是知道!”他说道。

她一时情急,把他紧紧搂住,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不要想这事儿,忘掉它,亲爱的。”她说道,“尽量忘掉它。”

“我会的。”他答道。

她温软的**就压在他的脸上,她的手在他发间摩挲,他的心情平抚了下来。他伸出手臂,搂住了她。可是他没办法不去想母亲的事情,只是找出别的事情跟克拉拉说。这情形一直没有改变。她察觉出来,知道他又开始焦虑的时候,就会冲他喊:

“别想这事儿,保罗!别去想这事儿,亲爱的!”

然后她就会把他抱在胸前,像安慰小孩子那样轻轻摇着他。因此有她在身旁的时候他就暂时把烦恼放在一边,可是一旦独处,就马上又捡起了忧伤。不管他走到哪里,眼泪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他的脑袋和手一刻都没闲着,可还是动不动就会掉眼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的血一直在哭泣吧。不管是和克拉拉在一起,还是到白马酒吧混在男人中间,他都觉得孤独不已,仿佛在这世界上形单影只,陪伴自己的只有心里的压力。他有时候也去看书,主要是为了让脑子里有东西可想。而克拉拉也是吸引他注意力的一种方式。

周六的时候孟若去了谢菲尔德。他看上去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老头子。保罗上了楼。

“我爸来了。”他亲了亲母亲说道。

“是吧?”她疲惫地答道。

老矿工进了卧室,心里有点诚惶诚恐。

“你怎么样啦,小姑娘?”他说道,走上前去,怯怯地亲了她一下,又赶忙缩了回来。

“嗯,还过得去吧。”她答道。

“我看得出来。”他说道,站在那里低头看她,然后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看上去好像是个没人要的老头一样凄惨无助。

“你一切都好吗?”妻子问道,语气很疲惫,好像跟他说话要费莫大的力气一般。

“好。”他答道,“就是米妮有时候比较拖拉,这你也能想到。”

“晚饭她总是能给你做好吧?”孟若太太问道。

“嗯,有时候要喊那么一两次才行。”他说道。

“要是她做晚了,的确要喊喊。她总是把事情留到最后才做。”

她跟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孟若坐了下来,望着她,感觉她几乎就是个陌生人了。在她面前他低声下气、手足无措。而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好像给吓傻了,心里只想着逃跑。眼前的情形实在是种煎熬,他如坐针毡,巴不得马上逃出去,可又不得不待在屋里,因为这样才符合情理。如此下来,他整个人都难受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他愁眉苦脸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膝盖,对临头的苦难感到不堪重负。

孟若太太的病情始终没什么起色。她在谢菲尔德待了两个月。要说她的身体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也只是在最后变得更差了。可是她想要回家。安妮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孟若太太想回自己家。于是他们就从诺丁汉租了辆汽车送她,因为她病得太厉害了,不能坐火车。就这样,她乘着汽车在阳光的照耀下往家走。外面正值八月,日暖天明,蓝天无比清澈。他们都看得出来她的日子不多了。可她却一扫几周以来的阴霾,显得很开心。大家有说有笑的。

“安妮啊,”她叫道,“我看见那块石头上有条蜥蜴闪了一下。”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灵活,身上还充满了生命力。

孟若知道她要到了,就把前门打开。所有人都踮起脚来张望,半条街上的人都走到外面来了。硕大的汽车越驶越近,他们听见了引擎的声音。孟若太太乘着车从街上回来了,她满脸都是笑容。

“看看,大家都出来看我啦!”她说道,“不过说起来,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吧。你好啊,马修斯太太。你好,哈里森太太。”

其实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不过他们看见她微笑点头了。在她脸上他们看到了死气,他们这么说。这在街上算是件大事了。

孟若想把她抱进屋,不过他太老了。最后是亚瑟像抱小孩子一样把她抱进门的。他们在她以前那个摇椅的位置上放了一张又大又深的椅子,就在壁炉旁边。大家把她身上裹着的东西拿走,让她坐定,又给她喂了点白兰地。她环顾着房间里的一切。

“安妮啊,可不要以为我不喜欢你家。”她说道,“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家里自在一点。”

孟若急忙答道:“是的,小姑娘,没错。”嗓音很沙哑。

而精灵古怪的小女佣米妮则说道:“你回来我们可高兴了。”

外面的花园里绽放着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母亲望向窗外。

“这是我的向日葵啊!”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