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ifteen 无依(1 / 1)

克拉拉跟丈夫一起去了谢菲尔德,之后保罗就再没怎么见过她。孟若似乎是想让痛苦从身上爬过去就算了,然而却依旧陷入了苦恼的泥沼抽身不得。父子之间没什么感情,只要对方能吃饱穿暖他们也懒得多去操心。现如今家务事没什么人管,两个人又都受不了房子里那空****的感觉,于是保罗到诺丁汉找了地方住下,孟若则搬去了贝斯伍德的一个朋友家里。

年轻人生活中的一切都分崩离析。他再也没办法画画了。母亲去世那天完成的画作让他满意,不过那也是他最后一件作品。工作的时候也再见不到克拉拉。回家以后他怎么也无法拿起画笔。他原本生活中的一切什么都没剩下。

于是他就老在城里打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喝喝酒,跟认识的男人一起游**。他心里只感到深深的厌倦。他和酒吧女招待聊天,跟碰见的所有女人说话,不过眼里却依旧黯然无光,身上绷得紧紧的,好像总是有什么东西求而不得似的。

他觉得周围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是那么地不真实。他不明白街上人来人往意义何在,也不明白阳光下为什么有那么多房子鳞次栉比。好好的空间就这么被占据了,真是想不通,难道空着不更好吗?朋友跟他说话,他听到了,也做了回答。可这些只是噪音,为什么要制造出来他一点都不清楚。

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倒还自在,在工厂里机械地拼命干活时也是如此。其实工作的时候他只是纯粹通过麻木意识来达到遗忘的目的。不过这也都渐渐不起作用了。一切都失去了真实,这让他心里难受得厉害。第一批雪珠落了下来,在灰蒙蒙的天幕中仿如一粒粒晶莹的珍珠。以前看到这些,他就会心情萌动,热血沸腾。可现在呢,雪还是一样的雪,却再也没有什么意义。雪珠是短暂地占有了一点空间,但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消失,留下来的就只有空间,再看不到它们的痕迹。到了晚上,高大的电车在街上穿梭,看上去亮堂堂的。可这难道不奇怪吗?它们这样忙碌地前后捣腾到底有什么意义?“冲下去到特伦特桥又有什么用?”他问那些魁伟的电车道。在他而言,它们存在与否完全无足轻重。

最真实的只有那浓浓的夜色,他觉得自己能感知到这遮天盖地的黑暗,能感到一丝宁静。只有在这夜色中他才能有所忘怀。突然间,一片纸从脚底飞起,跌跌撞撞地在人行道上翻滚。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全身僵硬,拳头捏得紧紧的,身上仿佛烧着了一样痛苦。眼前又出现了病房,母亲的脸,还有她那双眼睛。在意识深处他觉得母亲一直还在身边,一直和他在一起。那片飞**的纸片却在提醒他,母亲已经不在了。可以前他是一直有她陪着的。他希望时间能倒回去,希望一切都不要发生,这样他就又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时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但他身边的一切仿佛都融成了纠葛不清的一块,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他不知道当下这一天和其他的日子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当下这个星期又跟其他星期有什么两样。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一片,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经常一走神就是一个钟头,然后浑然记不起之前到底干了些什么。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到住处。炉火渐熄,其他人都已安然入睡。他给炉子里添了些煤,往桌上瞧了一眼,觉得对晚饭毫无胃口,于是就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外面万籁俱寂。他全无意识地待着,然而却能留意到朦胧的烟气正袅绕着升入烟囱。过了一会儿,两只老鼠小心翼翼地跑了出来,开始去啃掉在地上的食物碎屑。他瞧着老鼠,仿佛身处遥远的地方一般。教堂敲着两点的钟声。他听见远处有火车驶过,车皮哐啷哐啷响得刺耳。不,他错了,与火车相比,他离这世界更遥远。火车已经找到了自己在世上的位置。可是他呢?他的位置又应该在哪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只老鼠开始乱跑起来,到后来居然死皮赖脸地在他的拖鞋上瞎窜。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不想动,也不想思考任何事情。这样倒能省心一点,不用去了解什么,免得牵扯心思。而后,一点点地,有些其他的意识机械地不断冒出来,化为一句句质问。

“我在干什么?”

恍惚中传来回答:

“毁灭自己。”

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这声音带着求生的感觉,然而却钝钝的,很快就消失了。不久之后突然冒出了下一个问题:

“这有什么不对?”

没有任何回答,可是他胸中却燃起一股暖暖的倔强,排斥这自我毁灭的意向。

外面的路上有辆马车沉沉地驶过,发出哐哐的声音。突然间电灯灭了,自动收费电表里发出沉闷的咔咔声。他还是没有动,只是定定地望着眼前。老鼠吱吱地逃了开去,黑乎乎的房间里只有炉火闪烁着红光。

接下来,心里那对话又开始了,还是像刚才那样不受控制,只是声音更清晰了。

“她死了,辛苦了一辈子,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绝望着,想要跟她一起离去。

“你还活着。”

“她却没有。”

“她在你身上活着。”

这对话沉甸甸的,他感到不堪重负。

“为了她,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他心中求生的意愿说道。

心里有些不乐意,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愿意醒来。

“她的生活,她所做的事情,你要活着继续下去,跟这些一起活下去。”

可是他不愿意。他宁可放弃。

“但你可以继续画画呀。”那意愿在心中说道,“要不然你可以去结婚生子。这都是她生命的延续。”

“画画跟生命无关。”

“那就找跟生命有关的吧,活下去。”

“和谁结婚呢?”这个问题带着愤意。

“找个最中意的呗。”

“米兰吗?”

他对这个答案将信将疑。

他突然起身直接去睡觉了。走进卧室,关上门,他握紧了拳头。

“妈妈啊,我亲爱的妈妈——”他的灵魂竭尽全力喊着,然后又停了下来。他不会说出口,不会承认自己想离开这个世界,想一死了之。他不会承认生活打败了自己,也不会承认死亡战胜了自己。他径直上了床,马上就昏昏然坠入了梦乡,不管不顾地把自己交给了沉眠。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孤独,精神始终摇摆不定,一会儿站在死亡这一边,一会儿又站到了活命的那一侧,来回没个消停。真正让他难受的是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感到自己什么都不是。有时候他拼命在街上跑,好像疯了一样。有时候他是真的疯了。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让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站在酒吧的吧台前,叫一杯酒喝。可一切却又突如其来地远离了自己。酒吧女招待的脸,开怀畅饮的酒徒,脏兮兮的红色木头吧台,还有上面自己的酒杯,都好像离得很远。自己和它们之间隔着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十分疏离。他不想要这些人和东西接近自己,他不想要自己的酒了。于是他倏然转头离开。在门槛边他站住了,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街道。他不属于那里,也融不进去。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灯下这忙忙碌碌的一切都是那么遥不可及,仿佛跟他分属两个世界。他觉得自己摸不到那路灯的柱子,即便伸出手去也只是徒劳。他不知道能去哪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身,退回酒吧,或是往前走?都不行。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这天下没有他可去的地方。心里的压力在积聚,他觉得自己就要垮了。

“不行。”他说道,不顾一切地回转头,继续喝酒去了。有时候酒精能让他心情舒缓,有时候只会让痛苦变本加厉。他顺着路跑下去。他就这么一直焦躁地去去这里,又去去那里,所有地方都光顾过了。他下定决心要继续画画,可是才落下去六笔,就对手中的铅笔深恶痛绝,起身逃了出去,跑进酒吧里。在那儿他可以打打牌,打打台球,要么就是跟酒吧女招待调调情,尽管后者对他来说跟她手里铜做的酒泵没有什么两样。

他现在形销骨立,双颊深陷。他从来不去看自己的样子,更不敢在镜子里和自己对视。他只想逃离自己,然而却孤助无依。绝望之中他想起了米兰,也许——也许——?

之后一个周日的晚上,他碰巧进了唯一神教派的教堂。大家起立唱第二首赞美诗的时候他发现米兰就在前面。灯光照在她的下唇上。她恬静地唱着诗,好像心满意足似的,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如此。她的希望在于天堂,而非人世。她所有的安宁和活力都好像寄托在死后的世界。看着她的样子,他心里涌动起一股强烈的暖意。她歌唱的时候仿佛正在渴慕着那神秘的世界和她会在那里得到的慰藉。他把希望放在了她身上,一心盼着布道早点结束,这样就可以跟她说话了。

人群裹着她往外走,经过了他的身前。他差点就能碰到她了,可她却懵然未觉。他看见她黑色卷发下的后颈,颜色深深的,看上去是那么地恭顺。他愿意把自己交到她手里。她比自己更好,更强大。他可以靠她撑下去。

她离开了教堂,继续在人群中往前走,一边神飞天外,一如以往那样。在人群中她总是如此神思不属,和周遭格格不入。他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她吓了一跳,拼命挣开来,那大大的褐色眸子在惊恐之下睁得溜圆,看到是他,才渐渐缓过来,以问询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微微躲闪着,不敢看她。

“我刚才不知道——”她支吾道。

“我也没想到。”他说道。

他扭开头去。刚才腾上心头的希望之火又渐渐熄灭。

“你到城里做什么来着?”他问道。

“我在表妹安妮那里住呢。”

“哈!一直住在那儿吗?”

“没有,就住到明天。”

“你现在马上就要回去吗?”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脸藏在帽檐下。

“不是,”她说道,“不是的,不用马上回。”

他转身往外走。他们穿过教堂里出来的人群。圣玛丽教堂的管风琴还在低吟。黑色的身影不断走过亮堂的门口,一批批下了台阶。教堂彩色的窗子在茫茫夜色中尤其显眼。远远看去,整个教堂就像是悬在空中的大灯笼一般。他们沿着空石街往下走,之后上了去特伦特桥的电车。

“你跟我吃晚饭就好。”他说道,“然后我会把你送回去。”

“那好啊。”她答道,声音低哑。

电车上两个人基本没说话。桥下,满溢的特伦特河暗沉沉地流淌着,往考维克那里看去已经是漆黑一片的夜了。他住在沙洲路上。那里是城市光秃秃的一角,外面就是河边的绿地,再远处可以望见斯奈顿隐修寺和考维克森林在陡坡上延伸出来的一小块树林。洪水已经退去。左边就是沉默的河流和无边的黑暗。他们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便急急地沿着右边的房子赶路。

晚餐摆好了。他把窗帘拉上。桌上摆了一盆插花,是小苍兰和大红的银莲花。她低下头去闻了闻,然后一边用指尖抚摸着花朵,一边抬起头看着他说道:

“这花真美,是吧?”

“嗯,”他说道,“你喝什么?咖啡?”

“好啊。”她说道。

“那你稍等。”

他进了厨房。

米兰放下了自己的东西,开始打量起四周来。房间里空****的,透着冷峻。墙壁上挂着她、克拉拉和安妮的照片。她瞄了眼画板,瞧他都在画些什么,结果上面只有几条线,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又去瞧他都在看什么书。显然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说。书架上摆着信,有些是安妮和亚瑟的,有些是别的男人的,还有些来自她不认识的人。他摸过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跟他个人没什么关联的,她都怀着极大的兴趣一一翻过去,细细地咂摸着。他跟她分开的时间太久了,她想重新再认识他,了解他现在的情况和想法。可是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太大帮助,一切都很冷硬漠然,让她感到悲从中来。

他端着咖啡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好奇地翻着他的素描本。

“里边没什么新东西。”他说道,“都没什么意思。”

他把盘子放下,在她肩后瞧着自己的作品。她慢慢地一页页看过去,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

她的目光在一幅素描上停留了一会儿。“哈!”他叫了出来,“我都忘了这幅了。还不错,是吧?”

“嗯,”她说道,“这画我不是很理解。”

他从她手中拿过素描本,开始讲解起来。讲到一半,他不由得又奇怪地叫了一声,显得又惊又喜。

“这画里还真有些不错的东西呢。”他说道。

“很不错。”她郑重地答道。

他能觉察到她对自己作品的兴趣。这并不新鲜,不过这兴趣是纯粹对作品而言还是针对他本人的呢?为什么她总是对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自己感到浓厚的兴趣呢?

他们坐了下来,开始用晚饭。

“另外,”他说道,“我好像听说你要开始挣钱养活自己了?”

“对。”她答道,低头去喝咖啡,露出一头褐发来。

“跟我讲讲吧。”

“也就是去布劳顿的农业学院待了三个月。接下来可能会留校做老师。”

“要我说,这活儿跟你可真配!你不一直想要独立的吗?”

“对。”

“那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上礼拜才知道的。”

“可我一个月以前就听说了呀。”他说道。

“没错,不过之前都还没定呢。”

“我觉着,”他说道,“你至少应该跟我说下有这么回事儿。”

她小心翼翼地吃着饭,好像只要在人前就要不由自主地拘束起来。对此他了如指掌。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儿,你肯定很高兴吧。”

“确实很高兴。”

“嗯,到以后你应该会在这上面有所成就的。”

他忽然感到很失落。

“我觉得是会有很大成就才对。”她的口气都有点骄傲了,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子愤愤之意。

他笑了笑。

“你觉得不会吗?”她问道。

“哦,我没觉得不会。只不过光是能养活自己还不够,你以后就知道了。”

“没错。”她有些费劲地咽了口食物道,“我本来也没这么想。”

“我觉得,对男人来说,可能工作就意味着一切。”他说道,“虽然我自己不是这样。不过对女人来说,工作只代表着一部分生活。她真正重要的生活在工作之外掩藏着。”

“可是男人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你是说这个意思吗?”她问道。

“对,几乎可以全部身心地投入。”

“而女人只能把自己不重要的那部分投入进去?”

“就是这个意思。”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气愤地瞪大了。

“照你说来,”她说道,“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不是很可悲么?”

“没错。不过这也就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也许不全对吧。”他答道。

晚饭后,他们走到火炉边。他给她搬了张椅子,两人对着坐了下来。她一身深酒红色的衣服,跟她深色的皮肤和粗大的线条挺般配的。她的卷发依旧是那么柔细松散,可她的脸却已经老了许多,棕色的脖颈也愈发消瘦了。她看起来比他老,也比克拉拉老。青春的活力在她身上迅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木然和僵硬。她稍微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又看向他。

“你最近怎么样?”她问道。

“都还好吧。”他答道。

她望着他,等了一会儿才说道:

“才不是呢。”她的声音很低。

她那棕色的双手紧张地抱着膝盖,看上去还是那么缺乏自信和从容,跟以前一样,让人觉出一股歇斯底里的意思来。他看到了不由得有些畏缩。他阴郁地笑了笑。她把手指衔在唇间。他备受摧残的瘦削身体窝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全身都被黑暗笼罩着。她突然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看着他说道:

“你跟克拉拉分手了?”

“对。”

他的身体仿佛是被人唾弃的一团物事般瘫在椅子上。

“我跟你讲,”她说道,“我觉得咱俩应该结婚。”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这在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他打量着她,心里充满了敬佩。

“为啥?”他问道。

“你看,”她说道,“你这样子下去就废了,用不了多久就会生病,就这么死了也说不定,这我说不准,不过肯定一事无成。”

“那要是我们结婚又能怎样?”他问道。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让你就这么颓废下去的,也不会让别的女人糟践你,像——像克拉拉那样的女人。”

“糟践?”他笑着重复道。

她垂着眼不说话。他靠在椅子里,感到绝望又在涌上心头。

“我不确定,”他慢吞吞地说道,“我们结婚会有好结果。”

“我心里只有你。”她答道。

“我知道。可是你太爱我,只想把我装在你口袋里。那样的话我会闷死在里头的。”

她低下头,又开始咬手指,心里凄苦万分。

“那你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反正总要撑下去吧,也可能很快就出国。”

他的语气里有种无助的决绝。她激动之下,不由得跪到炉火前的毯子上,凑到他跟前。她俯在那里,好像整个人都垮了,头沉得抬不起来。他的手搁在椅子扶手上,纹丝不动。她心里注意着那双手。在她看来,他已经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接下来能怎么样就取决于她。要是她起身搂住他,接受他,对他说,“你是我的”,那他肯定会把自己全部交托到她手里。可是她敢吗?要她牺牲自己易如反掌。可要她挺身而出做这样的事情,她有这个胆量吗?在她眼里,他那一身黑衣的瘦弱身体仿佛就是生命在世间画出的一笔,落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可是不行,她不敢上前搂住那身体,抱紧他,对他说:“你是我的,你这身体就是我的,让我来替你管着吧。”她心里很想这么做。作为女人她所有的本能都在呼唤她这么做。但她依旧伏在那里不敢起身。她怕他不领情。她怕这要求太沉重。他那遭到遗弃的身体就瘫坐在那里。她知道,自己应该上前把他攥在手里,大声说他是自己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可是——她能这么做吗?他身体里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强烈地渴望着她,然而她却无所适从,陷入了绝境。她的手在身边游移不定,头半抬起来,眼神战栗着,似乎是不知所以地迷失了,突然间又向他望来,眼里充满了恳求和告饶。他的心里全是怜悯,就拿起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身边,安抚着她。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愿意嫁给我吗?”他的声音很低。

嗯,为什么不能要她呢?她的心一直都是属于他的。他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有什么不行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承受着那残忍的痛苦,因为她属于他,而他却不肯要她。现在他又给她压力,让她不堪重负。她仰起头,把他的脸托在手里,细细地看着他的双眼。不对,他的眼神依旧冷硬。他要的不是自己。她聚齐全身所有的爱意向他恳求着,希望他能接受自己,让自己为他牺牲。可是他现在的样子她无法面对,她不知道面对的到底是什么,只感到自己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好像腰都要折了似的。

“你真的想结婚吗?”她问道,神情肃然。

“不是特别想。”他答道,口气沉痛。

她转过脸去,然后不卑不亢地起身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地摇了起来。这样看来,他跟她终究是无缘了!那她就安慰他一下吧。她的手指在他的发间摩挲。自我牺牲给她带来了痛苦和甜蜜。而对他来说,这是又一次失败,意味着更多的恨,更多的凄凉和悲哀。他没办法再忍下去了,她带着他一起摇曳,可那胸膛虽然温暖,却无法带走他一丝的负担。他真想就这么靠在她身上,靠她来撑着自己,就此获取安宁。可这安宁却只会是种假象,想到这儿,他心里愈发煎熬起来,就把头抽了回来。

“不结婚的话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吗?不能做些别的事情吗?”

他说这话时心痛得龇牙咧嘴的。她把小拇指含在嘴里。

“不能。”她说道,声音低沉,仿如丧钟,“不行,我觉得不行。”

那他们之间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她没办法真的跟他在一起,以此解除他身上责任的重负。她能做的只是在心里为他默默地牺牲自己,一天天这样下去并乐在其中。可他要的却不是这个。他想要她搂住他,兴高采烈、不容置疑地告诉他:“停下来,别去胡思乱想,别去挣扎生啊死啊的事情。你现在是我的人,是我的伴儿。”可是她没有这样的力量。另外她想要的真的是伴儿吗?她要的可能只是他心中的神性吧。

他知道,要跟她彻底断绝关系,不啻是欺骗了她的感情,让她一生无依。然而他也清楚,要是继续纠缠不清,那他就会陷于绝望,无法解脱,从而毁了自己的一辈子。他不能为了给她以生命的希望而牺牲自己。

她静静地坐着。他点燃了一支烟。白色的烟袅袅升起。他开始想念母亲,米兰被抛在了脑后。她突然望向他,心里苦涩泉涌。看来她的自我牺牲毫无作用。他就那么冷漠地坐着,对她毫不在意。他没有信仰,想法不定,性格多变。她再次明白过来,这些让人痛恨的品质都还在他身上。他就是个迷失的孩子,接下来就会这么一点点毁了自己。好吧,既然如此,就让他自尝苦果好了。

“我要走了。”她说道。

她的声音很柔和,可听口气他就明白,她正在鄙视自己。他平静地站起身。

“我送你。”他答道。

她站在镜子前系着帽带,心里的气恼难以言述,他这样就算拒绝她了,他居然对自己的牺牲无动于衷!生活仿佛再无颜色,一切都已经死了。她垂头又去闻了闻花朵,小苍兰的味道如此甜美,让人感到如沐春风。鲜红的银莲花在桌上耀武扬威。他这人就和这花一样,怪不得把它们放在屋里。

等她的时候他在房间里徘徊着,举手投足间透着矫捷和沉稳,安静中带着无情。她知道自己对他无能为力。他像黄鼠狼一样难以捉摸,终究会溜出自己的掌握。可是没有他,自己的生活无异于苟延残喘。她思索着,手指轻抚花朵。

“花你拿去好了!”他说道,把花从盆里取出来,急步走去了厨房,一路往下滴答着水珠。她等着他包好花,接在手里,两人一道出了门。他嘴里还在说着话,而她已心如死灰。

接下来她就要离他而去了。她心里悲切起来,在电车上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偎去,可他却毫无反应。他接下来会去哪里?会有怎样的结局?没了他她心里就缺了一大块,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让她难以忍受。他怎么这么傻,这么颓废,老是跟他自己过不去!现在这样子,他还有何处可去?她为他毁了自己的一生,可他却浑不在意!他没有信仰,心里念着的只有当下吸引他注意的那些浅薄的东西,再也不能深入,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那好吧,她就等着好了,她倒要看看他这样下去能是个什么结果。等他腻烦了,还是会回到她身边来的。

到了她表妹的门前,他跟她握手告别。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觉得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牵挂也已烟消云散。他坐在电车上向外望去,城市里灯火点点,仿如一层浩渺的星海,俯卧在铁路交织的滩涂之外,向远处延伸。再外面就是大片的原野,联结着更多的城镇,星星点点地四处缀着。在那看不见的地方还有真正的大海,和夜色相接,漫漫无垠。可这天下虽大,却没有他容身之处。不管他站在哪里,他都注定孤独无依。从他的胸前,他的嘴上,无尽的空间都在向外延展,他的背后也是如此,一切都是空的,没有任何真实的存在。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却丝毫不能填补他所感受到的空寂。在他们每个人身上,他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夜,同样的静谧。他下了电车。田野里一片死寂,小小的星星高高地闪烁着,淹没在洪水般的浩瀚苍穹之中。所有地方都充斥着无尽的夜色,那广漠恐怖的夜啊,只在白天才微微退开一点,让人稍稍觉醒动弹一下,接着就又卷土重来,用无声而有灵的晦暗把一切紧紧抓在手里,化为最后的永恒。在这黑暗和死寂中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空间的概念。有谁能说母亲曾经活过?又有谁能说她没有活过?她在一个地方待过,现在去另一个地方了,仅此而已。可不管她在哪里,他的灵魂总会和她在一起。现在她已经走了,归于沉寂的夜。而他依旧跟她在一起。他们永远都在一起。可他却又在此处,在这个世间。他的身体,他的胸膛,都还靠在这里,倚在这石阶旁的栅栏上,他的手还抓着木头栏杆。这些都是有形有质的,不是吗?他到底在哪里?到底算是什么?不过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肉屑,还不如这田里毫无存在感的一穗麦子。这样的认知让他不堪忍受。苍茫的黑寂从四面八方袭来,狠狠地挤压着他,仿佛要把他这颗微末的火星压灭。可他是如此眇乎小哉,几乎就等于是虚无,这又让他不会就此熄灭。夜,这湮没一切的黑夜,向四周延展开来,包纳了太阳和所有的星辰。星星和太阳不过是发着微光的几小粒凡尘,惶恐不安地紧紧抱在一起转圈。周围那无边的黑暗让它们看上去如此渺小惊恐。这一切,还有他自己,都显得微乎其微,本质同于虚无,而又并非是虚无。

“妈妈啊!”他低声喊了起来,“妈妈!”

能让他直起腰杆,挺立在这个世界上,挺立在这虚无之上的,就只有母亲。可她已经不在了,和那虚无混成了一片。他好希望她能再伸出手来摸摸他,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同行。

不行,不能就这么屈服。他毅然转过身,朝着城市的方向出发了。那块地方笼罩着朦胧的金光。他的拳头攥着,嘴巴紧抿。他不会走那条路的,不会就这么跟着她走向黑暗。他朝着那光灿灿、隐隐嚣动着的城市,大步流星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