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用餐感觉有点奢侈。保罗长这么大才只下过一两回馆子,而且每次也只是要一杯茶、一个小圆面包而已。贝斯伍德人大多觉得自己在诺丁汉只能吃得起茶和面包夹黄油,要么还能来点罐头牛肉。正经八百地下馆子吃大餐,那可就是明目张胆地铺张浪费了。保罗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他们找了个看起来很便宜的馆子,可是孟若太太瞄了一眼标价,心里顿时打起了鼓。这里的东西可真贵。于是她就点了腰子馅饼跟土豆,这是菜单上能找到的最便宜的菜品了。
“我们不该来这儿的,妈妈。”保罗说道。
“无所谓了,”她说道,“以后我们不会再来了!”
她坚持要给他点一个醋栗小馅饼,因为甜点是他的最爱。
“我不要,妈妈。”他恳求道。
“要的。”她坚持道,“一定要尝一下。”
她四下里寻那女招待。可是女招待正忙着,孟若太太不想在那个时候麻烦她。不过她没完没了地跟男人打情骂俏,让母子俩干等了好一会儿。
“不要脸的**!”孟若太太对保罗道,“瞧,她给那个男人上布丁呢,他到这儿比咱们晚多了。”
“不要紧的,妈妈。”保罗说道。
孟若太太心里激愤,但是她太穷了,点的东西又那么便宜,因此她没能一下子鼓起勇气来坚持自己的权利。他们等啊等啊。
“我们走吧,妈妈?”他说道。
孟若太太站起身来,女招待正从旁边经过。
“请给我们上醋栗馅饼。”孟若太太一丝不苟地说道。
女招待无礼地四下张望着。
“马上来。”她说道。
“我们已经等得够久了。”孟若太太道。
没一会儿,那姑娘把馅饼端来了。孟若太太冷冷地叫她结账。保罗真想钻到地底下去,他对母亲的强硬钦佩不已。他知道是多年的斗争教会了母亲为争取自己那不多的权利愤然而起,否则她和自己一样胆小怕事。
谢天谢地终于到了外面,母亲大声说道:“以后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吃任何东西!”
“我们走吧,”她说道,“去基普和博姿两家店里转转,还有其他一两个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讨论着关于绘画的问题。孟若太太想给儿子买一支他眼馋已久的紫貂画笔,不过他拒绝了母亲的美意。他在女帽店和布店跟前站着等母亲,感觉都有些无聊了,不过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倒也觉得开心。他们一路往下逛。
“哎呀,快过来看那些黑葡萄!”她说道,“简直让人口水嗒嗒滴。我想买这样的葡萄都有好几年了。不过看来还得等一阵子才能买。”
然后在花店门口,她又停下步来,细细地嗅着花香,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哎呀,哎呀,真是好香啊!”
保罗瞧见花店暗处有个身着黑衣、年轻优雅的女士正好奇地在柜台后向这边张望。
“别人看你呢。”他说道,手上用力想把母亲拉走。
“那又是什么?”她叫了起来,不愿意这么就走。
“紫罗兰!”他答道,自己也急急地闻着那香味,“看啊,有整整一盆呢。”
“是在那儿——红的也有白的也有。说真的,我就从来不知道紫罗兰是这种香法!”她终于从花店门口移步了,这让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可是马上发现母亲站到花店的橱窗前又看上了。
“保罗!”她大声叫道,而他正在想方设法要避开那个黑衣小姐——也就是女店员的视线。“保罗,快过来看啊!”
他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
“过来看那棵灯笼海棠!”她用手指着叫道。
“嗯!”他发出一声惊叹,“总觉得这些花随时会掉下来似的,一个个都那么大,那么重。”
“而且那么多朵一起开。”她大声道。
“还有,看那些枝节都倒栽葱似的朝下长!”
“真的,”她叹道,“真美!”
“我真想知道有谁会买这花。”他说道。
“我也想知道。”她答道。“反正不是我们。”
“放在咱们的客厅里肯定死翘翘的。”
“就是,冷得要命,一天到晚见不到太阳,像个地洞一样。种什么肯定都死了,放到厨房里又都得给熏死。”
他们买了些东西,开始往火车站走。在运河边抬眼向上游看去,可以透过两侧林立的楼房所夹着的幽暗通道望见那矗立在悬崖上的城堡,周围满是褐绿色的灌木林,在柔和的日光下仿如童话一般。
“吃中饭的时候出来走走应该很好,你说是不是?”保罗说道,“我可以在附近逛逛,看看这景致。我肯定会喜欢的。”
“你会的。”母亲附和道。
保罗跟母亲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他们在醇美的夜色中回到家里,累得够呛却兴高采烈。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填好的火车季票申请表去了车站。回来的时候母亲才刚刚开始擦地板。他跪坐到沙发上。
“车站的人说星期六可以拿到季票。”他说道。
“要多少钱?”
“一英镑十一先令左右。”他答道。
她接着擦地板,一言不发。
“是不是太贵了?”他问道。
“跟我想的差不多。”她答道。
“我一个礼拜才挣八个先令。”他说道。
她不搭腔,继续干自己的活儿。最后她说道:“去伦敦的时候威廉说他保证每个月给我一英镑,结果呢是十先令,总共给了两次。而且我现在管他要钱的话,他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我倒不是念叨他的钱,只不过现在出了车票这档子事儿,之前根本没想到。要是他能帮着买了该多好。”
“他挣的钱很多呢。”他说道。
“他一年有一百三十镑。可他们都一个样,给你许了好多空头支票,真正兑现的时候给的那叫一个少。”
“他每个礼拜要在自己身上花五十多个先令。”保罗说道。
“我管着全家上下的吃用,可是连三十个先令都拿不到。”她答道。“而且还得攒钱,对付额外开支。可他们一离了家,就再不管你的死活了。要是有钱他也宁可花在那个就知道打扮的东西身上。”
“要是她真那么了不起,自己不该很有钱才对?”保罗说道。
“她该有,不过其实却没有。我问过他。他不会无缘无故给她买个金镯子的。我可不知道有谁会给我买个金镯子。”
威廉和那个“吉卜赛女郎”进展顺利。女孩全名叫鲁易莎·丽丽·丹尼斯·卫思檀,他管她叫“吉卜赛女郎”。他向女孩要了张相片,寄了给母亲。相片上是个漂亮姑娘的侧身像,一头黑发,浅黑的皮肤,微微含着笑。不过这照的却好像是**一般,因为看过去找不到一点衣服的痕迹,只能看到**的酥胸。
“的确,”孟若太太给儿子的信中写道,“鲁易莎长得很出众。我也看得出来她肯定讨人喜欢。不过你想过没有,我的孩子,这姑娘怎么会把那么张相片给他男朋友的妈妈看?还是第一次。这品位可真不错。像你说的,她的肩膀确实很好看。不过我可从没想到第一次就看了个够。”
照片立着放在客厅的五斗橱上,给孟若看到了。他用粗粗的拇指和食指夹着照片走到外面问妻子:
“这是谁啊?”
“咱们的威廉正在谈的女孩。”孟若太太答道。
“嗯,长得倒是够靓的,不过这对他可没什么好处。她叫什么?”
“鲁易莎·丽丽·丹尼斯·卫思檀。”
“这么长的名字,不得要念到明天去!”矿工叫道,“她是个戏子吗?”
“不是,据说是个小姐。”
“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嚷嚷着,两眼还是盯着照片,“小姐?就她吗?她觉得自己有多少钱能整这种排场?”
“没钱。她跟自己讨厌的老姑妈住一起。别人给多少,她就拿多少。”
“哼!”孟若放下照片说道,“交这么个女朋友,他的眼光可不咋地。”
“亲爱的妈妈,”威廉在回信中写道,“真遗憾你不喜欢那张照片。我寄照片来的时候可根本没想到你会觉得它不得体。我告诉吉卜赛女郎了,那张照片不太符合老式的正统观念,她就打算着给你另寄一张,希望这回你能喜欢。她时时都拍照的。其实还有不少摄影师要给她免费照相呢。”
没过不久,新照片寄到了,女孩子还写了个傻乎乎的小便条。这一次年轻的女士穿了件缎子的黑色紧身晚礼服,领口是方的,漂亮的胳膊从小小的灯笼袖里探出来,上面垂着黑色的蕾丝。
“我不知道除了晚礼服以外她还穿不穿别的衣服。”孟若太太讽刺道,“这可真让我印象深刻。”
“你这是在找茬儿,妈妈。”保罗说道,“我觉得第一张露肩膀那个就很好看啊。”
“你真这么想?”母亲答道,“反正我不这么看。”
周一早上,保罗六点钟就起床准备上班。那张让母亲难过不已的季票已经拿到手了。他把它放在背心口袋里。他喜欢票上那两条黄色的横杠。母亲把他的中饭放在一只捂得严严实实的小篮子里。他七点差一刻出发去赶七点一刻的火车。孟若太太把他一直送到门外。
早晨天气明媚。微风吹过,白蜡树上结的细长晶莹的绿色果实——孩子们称作“鸽子”——欢快地落到房前的院子里。溪谷里依旧弥漫着雾气,在山树的映衬下闪着黑色的光泽。麦田在雾里透出成熟的光芒。明顿矿上散出的水汽则很快就融进了雾里去。轻风吹在保罗的脸上,他朝阿尔德斯雷高高的树林望去,那里的田野在太阳下闪着微光。他从来没感到自己对家乡是如此难以割舍。
“早上好,妈妈。”他说道,努力挤出些笑容,实际上却很不开心。
“早上好啊。”她高高兴兴地答道,语气很温和。
她戴着白围裙站在路边,看着他穿过田野。他矮小结实的身板看上去充满了生命力。她目送着他在田间踩着有力的步子一路前行,心里觉得他不管要去哪里,只要下定决心就一定能到得了。她又想起了威廉,换了他肯定会跳过篱笆,直接穿过石阶路,而不是绕过去。现在他已经远在伦敦,事业有成。而保罗接下来就要在诺丁汉工作。她已经有两个儿子到世上谋生去了。她心里有两个地方好惦记着了。这可是两大工业中心啊。而她给每个地方都送了一个男子汉。这两个男子汉会带着她的心愿到那里去工作。他们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的一部分,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是她的。整一个上午她都在念着保罗。
八点钟的时候,他爬上了乔丹外科器械制造厂那座阴惨惨的楼梯,惶恐地站在最外面的那排大包裹架前,等着别人来招呼他。整个工厂似乎都还没睡醒。各个柜台上都蒙着大块的防尘布。才到了两个人,他们正脱着外套,把衬衫袖子挽起来。角落里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八点十分了,显然这里用不着赶着准时上班。保罗听着早来的两个职员说话,然后听到有人咳嗽。他看见屋子尽头的办公室里有个年迈老朽的职员正在拆信。他戴着顶圆形的黑丝绒吸烟帽,上面镶红带绿的。保罗就这么一直等啊等。两个年轻的职员里有一个人朝老人走了过去,兴冲冲地大声跟他打招呼,叫他“头儿”。显然这个年迈的“头儿”耳朵不太好使。之后小伙子便昂首阔步地走回自己的柜台。这次他见到了保罗。
“你好呀!”他说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
“是的。”保罗说道。
“嗯,你叫什么名儿哪?“
“保罗·孟若。”
“保罗·孟若?这可好,绕到这边儿来吧。”
保罗跟着他绕过围成长方形的柜台。这里是二楼,屋子中间的地板上有个大洞,周围围着一圈柜台。这个大洞是个电梯井,电梯从这里下,光线也从这里下。天花板上也是个长方形的大洞,朝上望去,透过栏杆的缝隙可以看见上面摆着些机器。最上面是层玻璃顶,所有的光线就从这里照进来,每下一层就暗弱一分,因此底层总是像晚上一样,而二层也昏暗得很。顶层是工厂,二层是提货的货栈,底层则是仓库。整个地方有年头了,看上去不太卫生。
保罗给领到一个很阴暗的角落。
“这个角就是罗纹车间了,”带路的职员对他说,“你是罗纹车间的人,归帕普沃斯管。他就是你老大了,不过他暂时还没到。不到八点半恐怕到不了。你要是没事儿干的话可以先把信取来。信在那边,迈尔林先生那里。”
这个年轻人指指办公室里的那个老职员。
“我知道了。”保罗说道。
“这儿有个挂钩,可以挂帽子。这是登记簿,帕普沃斯先生马上就到。”
说完这话瘦高个小伙子就急急地甩开大步踏着空空的木地板走了。
过了一两分钟,保罗走了出来,站到玻璃办公室门口。吸烟帽下的老职员透过眼镜上沿看了他一眼。
“早上好,”他的声音很亲切,保罗一下子就记住了,“你是来给罗纹车间拿信的吧,托马斯?”
保罗不高兴自己被叫成“托马斯”。不过他还是拿了信回到自己那个黑乎乎的地盘。这里是柜台围成的长方形的一个角,大包裹架也正好在这里到头,角落里还有三扇门。他找了个高脚凳坐下来,开始看那些信。这些信的笔迹倒都不太难认,信上都是这么写的:
“请即刻发我一双高腰无脚罗纹女袜,即我去年购买的那种。长度:自腰至膝。云云。”要么就是“张伯伦少校欲重新定购一条丝质非弹性悬吊绷带。”
有些信是用法语写的,有些是挪威语。其中很多男孩都看不太明白。他坐在凳子上,忐忑地等待“老大”的到来。八点半的时候工厂女工结着队从他跟前走过,让他羞得抬不起头来。
帕普沃斯先生终于到了,嘴里还嚼着哥罗丁口香糖。这时已是差二十分就九点左右,其他人都已经在工作了。他大约三十六岁上下,人瘦瘦的,皮肤灰黄,红鼻头,讲起话来又急又快,穿着气派却略嫌古板,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夸张,但是却聪明精干,人也很热情,不过有那么点俗气。
“你就是我这儿新来的伙计?”他问道。
保罗站起来说他就是。
“信取来了吗?”
帕普沃斯先生又嚼了下口香糖。
“取来了。”
“抄了吗?”
“还没有。”
“那就赶紧抄吧。咱们得利索点。衣服换了吗?”
“没有。”
“你得带件旧外套来,就放在这里。”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哥罗丁口香糖已经到了他脸侧的牙间。他走到大包裹架后面消失了。再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经脱了上衣,正在往他瘦小多毛的胳膊上卷着自己漂亮的条纹衬衫袖子。他又飞快地蹿进自己的旧外套里去。保罗注意到他很瘦,裤子吊在后面显得空****的。他拉过一张凳子,在男孩身边坐了下来。
“坐啊。”他说道。
保罗坐了下来。
帕普沃斯先生就贴在他身边。他抄起那些信件,从面前的架子上抽出一本长长的登记簿,唰地一下翻开,然后又抓起一支钢笔,对他道:“你过来看,这些信要抄在这里。”他抽抽鼻子,又急急地嚼了下口香糖,眼睛静静地盯着一封信看了一会儿,然后全神贯注地抄在登记簿上,落笔稳健,写的是漂亮的花体字。他很快地瞄了一眼保罗。
“看明白了?”
“明白了。”
“你觉得可以照做吗?”
“可以。”
“很好,你做来看看。”
他从椅子上跳起身来,一下子不见了人影。保罗拿了支钢笔,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其实很乐意抄这些信,不过他写得很慢,也很费力,字像狗爬似的。转眼已经抄到了第四封信,他感觉挺忙碌的,心里充实得很。帕普沃斯先生再次出现了。
“我说活儿干得怎么样了,都抄完了吧?”
他侧身俯在男孩肩头上望下看,嘴里还在嚼着口香糖,一股哥罗丁的味道随之而来。
“好家伙,你这小子,写的字那叫一个棒啊。”他大声说着反话。“不过无所谓,你抄完几封了?怎么只有三封!我吃都把它们吃下去了。小伙计,加把劲儿,前面要给编个号。就是这儿,瞧见没有!加把劲儿干啊!”
保罗继续使劲对付信件。帕普沃斯先生四处忙着其他各种活儿。突然耳边响起刺耳的哨声,把男孩吓了一跳。帕普沃斯先生走过来,从一根管子上拔出塞子,气势汹汹地朝里面发号施令,保罗听了惊诧不已。
“什么事?”
管子口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好像是个女的。他好奇地盯着看,因为以前还从来没见过通话管。
“我说!”帕普沃斯先生气愤地喊道,“你们最好把之前剩下的活儿先赶紧做完。”
女人细细的嗓音再度传来,很好听,不过声音很愤怒。
“我可没工夫站在这儿听你说。”帕普沃斯先生说道。他把塞子重新塞进通话管。
“赶紧的,小伙计。”他恳切地对保罗说道,“刚才波丽叫着要订单了,你能再快点儿吗?算了,你出来吧。”
他接过本子自己抄起来,这让保罗羞愧难当。他抄得又快又好,完成以后他又拿起一叠三英寸宽的长条黄纸,在上面写下女工当天的工作要求。
“你最好瞧着我是怎么做的。”他说道,手下一刻不停。保罗看着黄纸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图,有大腿、小腿、脚踝,上面还划着线,编了号,他的老板还在上面写了几句简短的说明。写完以后帕普沃斯先生一跃而起。
“跟我走。”他说着就冲到一扇门外,走下数级台阶,来到点着煤气灯的底层,黄纸片在他手里一路飞扬。他们穿过了潮冷的仓库,然后是一间阴暗狭长的房间,里面有张很长的支架台,最后到了一个小一些但却更舒适的房间里。这房间不是很高,附着在主楼上。房间里有个穿着红色哔叽衬衫的矮个女人,乌黑的头发盘在脑袋上,正像只高傲好斗的小公鸡一样气鼓鼓地等着他们。
“给你!”帕普沃斯说道。
“哼,总算来了!”波丽冲他喊道,“姑娘们都等了快半个钟头了,想想耽误了多少工夫吧。”
“你们要想的是怎么把活儿好好干完了,废话这么多。”帕普沃斯先生说道,“与其干等着,你们完全可以帮着去干后加工的活儿。”
“上礼拜六所有后加工的活儿就都干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波丽冲他大吼大叫,黑色的眸子里闪着怒火。
“嘟嘟嘟-得得得!”他对此嗤之以鼻。“喏,这个就是新来的伙计。不要像上一个似的把人家给毁了。”
“像上一个似的给毁了!”波丽愤愤地答道,“好吧,我们就是毁人不倦,一点儿都不错。不过要我说,只要是跟了你,恐怕什么小伙子都会给毁了的。”
“工作时间,少说这些没用的。”帕普沃斯先生说道,口气冷厉。
“工作时间早就过了多会儿了还不知道。”波丽说道,昂首阔步地走掉了。她四十岁上下,身材矮小挺拔。
房间窗子下面的工作台上有两台圆柱形的罗纹机。屋子里有扇门通向里面一个更狭长的房间,那里还摆着六台机器。一小群戴着白围裙穿着整洁的姑娘正站着聊天。
“除了八卦以外你们就没别的事儿好干了吗?”帕普沃斯先生说道。
“有啊,我们不是在等你吗?”一个漂亮女孩笑着说道。
“好啦,大家开工啊,开工。”他说道,“走吧,小伙子,我们回去,顺便再认一次路。”
保罗跟着自己的主管上了楼。他又有了新活儿,要核对些东西,还要填开发货单。他站在桌子前继续用**的书法挥笔奋战。过了一会儿,乔丹先生趾高气扬地从玻璃办公室那里走了过来,站在背后看他干活儿。这让男孩子如坐针毡。突然一根红乎乎的肥手指戳到了他正在填的表单上。
“J.A.贝兹先生老爷!”耳后响起那怒气冲冲的叫声。
保罗看着“J.A.贝兹先生老爷”这几个拙劣的字体,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出错了。
“他们没教过你吗?要是用了‘先生’,后面就不能再用‘老爷’了,这两个称呼是重复的。”
男孩知道自己在使用敬语的时候过度慷慨了,不由得为此感到后悔。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哆嗦着手指把先生两个字给划去了。结果乔丹先生劈手就把发货单夺了过去。
“重新写!你是想就这样子发给一位绅士吗?”说罢他气呼呼地把那张蓝色的表格撕成了几片。
保罗羞愧得耳朵根都红了。他又再重新写了一张,而乔丹先生还是不依不饶地盯着他。
“我都不知道学校到底在教什么。写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像话。小孩子整天什么有用的也学不到,只知道背背诗歌,拉拉小提琴。你瞧见他的字了吗?”他向帕普沃斯先生问道。
“瞧见了,超级棒,不是吗?”帕普沃斯先生答道,语气很平淡。
乔丹先生咕哝了一声,不过却不像很生气的样子。保罗心里猜到自己的老板只是叫得凶点罢了,其实心并不狠。其实小老头儿的英语虽然没那么标准,平时却很有绅士派头,可以放任手下自行其是,对小事情从不斤斤计较。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太像老板或工场主,因此在新人面前不得不摆摆老板的谱,给他来个下马威,以后才好办事。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帕普沃斯先生问男孩。
“保罗·孟若。”
小孩子报上自己名字的时候总是感到难堪,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保罗·孟若,是吧?好了,保罗——孟若,你先把这些活儿干完吧,之后我们再说。”
帕普沃斯先生慢吞吞地坐到凳子上,又开始写起东西来。贴着他身后的一扇门开了,一个姑娘进来把新熨好的弹力网格状织物放到柜台上,转身回去了。帕普沃斯先生拿起一只蓝白相间的护膝,仔细地检查了下,又很快地和黄纸上的指示对了一遍,就把它放在了一旁。接下来是只肉色的“腿”。他看完了这几样东西,又写了一两条指示单,然后就叫保罗跟他出去。这回他们走的是刚才那个姑娘出入的门。保罗发现门后是一段小小的木楼梯,通往楼下一个两侧都有窗户的房间。房间远端有六个女孩子正坐在工作台前,就着窗口的光亮在缝东西,嘴里还在唱着《两个蓝衣少女》。听见开门声她们都转过头来,正瞧见帕普沃斯先生和保罗从房间另一端的高处看她们,就停了下来。
“你们能不能不要那么吵?”帕普沃斯先生说道,“别人还以为我们养了好些猫呢。”
高凳上一个驼背妇人扭过头来,露出一张阴郁的长脸。她用浑厚的女低音对帕普沃斯先生说道:“这么想的都是公猫吧。”
帕普沃斯先生努力要在保罗面前做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他下了楼梯,进了这个后加工作坊,笔直走到驼背的范妮身旁。她上身很短,坐在高凳上愈发显得她那盘着几个硕大亮褐色发髻的脑袋无比巨大,苍白阴沉的脸盘也显得越发长了起来。她穿着件黑绿相间的开司米裙子,窄小的袖口里伸出一双干瘦的手。她放下手里的活儿,人有点紧张。帕普沃斯先生指给她看那只护膝哪里出问题了。
“啊,”她说道,“你没必要特地跑来怪我,这又不是我的错。”她的脸蛋都涨红了。
“我又没说就是你的错。那你能不能照我说的做呢?”帕普沃斯先生没好气地说。
“你是没说是我的错,可你那样子不就等于是这么说了吗。”驼背女人叫道,眼泪都要下来了。她从自己的“老大”那里一把抢过护膝,说道:“行。我给你改还不行嘛,用不着对我这么凶。”
“这位是你们的新伙计。”帕普沃斯先生说道。
范妮转过头,很温和地对保罗笑笑。
“噢!”她说。
“那好,你们可不能把他搞得喜欢哭鼻子喔。”
“会把他弄得哭鼻子的可不是我们。”她不忿地说道。
“我们走,保罗。”帕普沃斯先生说道。
“再见,保罗。”有个女孩用不地道的法语说道。
下面一片偷笑声。保罗面红耳赤,一言不发地出来了。
这可真是漫长的一天。整个上午都不断有工人来找帕普沃斯先生谈事情。保罗要么在写东西,要么就是在学打包裹,为中午把货品寄出去作准备。到了一点钟的时候,更准确地说是一点差一刻,帕普沃斯先生就跑出去赶火车了,他家住在市郊。一点钟到了,保罗没有事情干,就提着装午饭的篮子钻到底层的仓库里去,到了那间放着长条支架台的屋子。他一个人在那个阴沉孤寂的地下室里急急地吃完了午饭,然后上来出了门。街上的明丽色彩和无拘无束让他感到快活,好像是在冒险似的。可是两点钟的时候他就又回到了那个大屋子里的角落。没过多会儿,一长队女工又从他面前走过,一边还对他评头品足的。这些是楼上的普通工,干的是制作疝气带和给假肢收尾的重活儿。而保罗就一直在等帕普沃斯先生。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坐在一旁往黄色的指示单上胡乱写些东西。三点差二十的时候帕普沃斯先生回来了。他坐着跟保罗没大没小地侃大山,把他看成是一般年龄、同等身份的人来对待。
下午从来都没有多少活儿,临近周末的时候除外,因为那时要把账都清掉。五点钟的时候所有男职工都下到那个地牢似的房间去吃下午茶,在支架台那邋里邋遢的光木板上啃面包夹黄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聊天打屁,吊儿郎当的,十分不讲究。可一到上面,他们却透出一股快活和爽利劲儿,好像只有在那阴冷的地窖和肮脏的支架台边才会受传染似的。
吃过下午茶后,煤气灯都点上了,大家又开始麻利起来,因为晚上还有很大一批东西要寄出去。长筒袜刚刚在作坊里做好熨完就热乎乎地送来了。发货单保罗之前就已经开好了。现在他要帮着包装,在上面填写地址,之后还得给打好的包裹过秤。到处都是报分量的人声,金属碰撞发出的叮当声,把绳子抽断发出的啪啪声,还有急急地跑到迈尔林老先生那里要邮票的声音。终于,邮递员拿着邮袋乐呵呵地过来了。之后,紧绷的弦儿一下子松了下来。保罗提着饭篮跑去车站赶八点二十的火车。工厂里的这一天刚好是十二个小时。
母亲坐在家里等他,心里很着急。他必须从凯斯顿车站下车,然后走着回家,这样一来九点二十左右才能到。而他早上七点不到就出门了。孟若太太对他的身体很不放心。不过她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因此觉得自己的孩子也应该磨炼磨炼。即便是有什么不如意,他们也必须咬咬牙熬过去。就这样,保罗在乔丹的厂子里待了下来,不过他的健康确实受到了影响,因为那里光线阴暗,空气窒塞,工作时间还很长。
他疲惫不堪地进了家门,脸上没什么血色。母亲上下打量着他,却发现他一副高兴样,心头的忧虑顿时烟消云散。
“今天怎么样?”她问道。
“可有意思啦,以前从来没碰到过,妈妈,”他答道,“干的活儿一点都不累,周围的人也都很好。”
“你和他们处得来吗?”
“挺好的,就是说我的字难看。可是帕普沃斯先生——他是我老大——对乔丹先生说我没问题。我干活的地方是罗纹车间,妈妈,你一定要去看看。那儿真不错。”
很快他就喜欢上了乔丹工厂。在帕普沃斯先生的身旁就好像是身处高档沙龙一般,他从来都那么轻松自在,对待保罗就像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偶尔这个罗纹车间的老大也会心浮气躁,不过后果也就是多嚼几片药糖罢了。就算这种时候他也不会迁怒到别人头上,他这种人生了气也只是让自己难受,别人倒不会因此遭多少罪。
“你还——没有干完哪?”他会大叫道,“加把劲吧,这都过去一年半载啦。”
可要是他开心起来乱开玩笑,反倒让保罗摸不着头脑了。
“明天我要把我养的小母狗带来,那是头约克郡梗。”有一次,他兴高采烈地对保罗说道。
“约克郡梗是什么样子的?”
“你不知道约克郡梗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约克郡梗——”帕普沃斯先生惊讶得无以复加。
“是不是小小的,毛像缎子一样——颜色是铁灰和银锈色的那种?”
“对头,小家伙。她可是我的宝贝,生的小狗崽都可以卖到五英镑了,自己也要值七个多镑,可是它还不到二十盎司重哩。”
第二天这只母狗真的来了,像堆湿漉漉老也干不了的破布一样,老是在打哆嗦,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保罗对它没什么兴趣。后来有个男人过来看狗,嘴里开始往外冒荤段子。可是帕普沃斯先生朝他努了努头,示意有保罗在,两人的声音马上就小下去了。
乔丹先生只再过来看过保罗一趟,不过这次他唯一找出的岔子就是保罗把笔搁在柜台上了。
“要把笔夹在耳朵上,知道吗,那才像个办事员的样儿。记住喽,笔夹在耳朵上。”还有一天他对男孩说:“你肩膀怎么一点都不直呢?你给我过来。”他领着保罗进了玻璃办公室,给他戴上肩形矫正带,帮他把肩背弄得挺直一点。
不过保罗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女孩子。男工看起来挺俗气无聊的。他倒不是不喜欢他们,就是觉得他们没什么意思。楼下那个爽利的小个子工头波丽瞧见保罗一个人在地窖里吃饭,就问他有没有东西可以在她的小炉子上热的。于是第二天,母亲给他带了一个可以热了吃的菜。很快两人就形成了习惯,在一起吃午饭。早上八点他到厂的时候会把饭篮交给她。到了一点钟他就到她那里去,而她已经把饭菜给他热好了。
他不是很高,脸色白皙,栗色的头发密密的,阔口丰唇,长得其貌不扬。而她则像只小鸟一样活泼。他经常喊她作“小知更”。他生性本来好静,不过现如今却可以一坐好几个小时,跟她大讲特讲自己家乡的事情。姑娘们都喜欢听他讲话。他总是坐在工作台上滔滔不绝地说着,笑着,她们就在他身边围成个小圈。有几个人把他当成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平时老是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可说起话来又是那么开朗活泼,而且他对她们的态度总是很温柔。她们都喜欢他,他也对她们喜爱有加。他觉得波丽就像是亲人一样。其次是康妮,她满头红发,脸色犹如苹果花一般红润健康,讲话时总是娓娓道来,虽然一身破旧的黑衣裙,然而却透着些淑女般清雅的气质,他由此大发了一番浪漫的感慨。
“你坐在那里绕线的时候,”他说道,“看上去就好像是在纺车上纺纱一样——真是美极了。你让我想起丁尼生《国王叙事诗》里的伊莱恩。要是可能的话我一定要把你这个样子画下来。”
她瞧了他一眼,脸羞得红红的。后来他真的画了一个素描,并且将之视如珍宝。画中的康妮坐在纺车边的凳子上,旧兮兮的黑裙上散着一头飘逸的红发,嘴紧紧抿着,神情严肃,正在把一卷鲜红的纱线往纺车的线轴上绕。
露易长得不错,不过有点浪**,好像总是喜欢把屁股往他身上凑。他老是开她的玩笑。
爱玛相貌平平,已经上了点年纪,待人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不过对他摆摆架子倒也让她感到快活,而他也一点儿都不以为意。
有一次他问她:“你这针到底是怎么弄进去的?”
“走远点,别烦我。”
“可我得知道针是怎么弄进去的啊。”
她跟他说着话,但是手里一直没停下,正很稳当地摇着机子。
“你要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她答道。
“那你就告诉我呗,怎么样才能把针安到机器上去呀?”
“唉,你这个小子,真是讨厌。看吧,就是这么弄的。”
他心无旁骛地看她往机器上安针。突然,外面响起了哨声,接着波丽出现了,她用自己干净的声音说道:“帕普沃斯先生想知道保罗你还要在下边跟姑娘们瞎玩多久?”
保罗飞跑着上楼去了,一边嘴里还喊了声“再见”。爱玛站起身来。
“可不是我叫他来玩机器的。”她说道。
所有的女工一般都会在两点钟回来。这之后他通常要跑到楼上去找范妮,也就是后加工作坊的那个驼背女人。帕普沃斯先生不到快三点是不会出现的,而他回来的时候就常常看见自己的小助手坐在范妮旁边,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画画,又或是在和那些姑娘一起唱歌。
范妮经常是要忸怩一分钟左右才会开始唱起来。她是女低音,嗓音很好听。大家就都跟着她一起唱,节奏一点儿都不乱。没过多久,保罗就习惯了跟这六个女工坐在一间屋子里唱歌了,他丝毫不觉得拘束。
一般歌唱完了范妮都会说:“我就知道,你们肚子里在笑话我。”
“你不要想那么多嘛,范妮!”一个姑娘叫道。
一次,有人说起了康妮的红头发。
“比起来还是范妮的头发更好看,更合我的品味。”爱玛说道。
“你就取笑我吧。”范妮说道,脸一下子红透了。
“不是啊,那头发真的是美。你说是不是,保罗。”
“这颜色的确是赏心悦目。”他说道,“色调冷冷的好似泥土,然而却又光泽闪闪,好像沼泽里半浑半清的水一般。”
“老天!”一个姑娘惊叫起来,接着哈哈大笑。
“不管我怎么做总是有人揪着不放。”范妮说道。
“保罗,你应该看看她把头发全披下来是个什么样儿。”爱玛大声对保罗说,语气很诚恳。“那才叫美呢。范妮,他要是真想给你画,你就给他把头发放下来看看好了。”
范妮不肯放,虽然心里是乐意的。
“那我就自己来给你放吧。”男孩说道。
“好吧,如果你要放那就放吧。”范妮说道。
他小心翼翼地把发针从发髻上拆下来,接着一头深褐的,没有一丝杂色的头发就瀑布般洒了下来,散在她的驼背上。
“这可有多好看!”他叹道。
女孩子们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小伙子又抖了抖头发,让卷在一起的发丝散开。
“真是不得了!”他说道,鼻子里闻着头发上的香气,“我敢说这头发可值得上好几镑呢。”
“好吧,等我死了以后这头发就归你了,保罗。”范妮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现在看上去跟别人没什么两样,就好像是随便什么人在晾头发似的。”一个姑娘对腿部修长的驼背女这么说道。
可怜的范妮有些病态的敏感,总是想象别人在羞辱她。而波丽说话的时候则有些生硬的官腔。两个作坊素来不和。保罗总是会发现范妮眼泪汪汪的。然后范妮就会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说给他听,他再去找波丽讲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快乐地过去。工厂给人一种家的感觉,没有人催赶,也没有人逼迫。保罗总是喜欢工作加快节奏的时刻,那一般是在寄货之前,大家伙众志成城地一起发力。他喜欢同事在身边热火朝天的样子。此刻人就是活儿,活儿就是人,一时间两者合二为一。女工则不同,真正的女人工作的时候似乎心思都不在手中的活儿上,而是袖手旁观一样,仿佛在超然地等待着什么。在乘火车回家的路上,他一般都会望着外面市镇里的灯火出神。山间密密匝匝地撒满了点点灯光,汇成一片朦胧的光雾,在山谷中**漾。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充实的,幸福的。漆黑的夜幕深处,布尔维尔所在的地方也有一块补丁似的灯光,仿佛是星河中撒下的缤纷落英,再远些可以看见高炉的影子,隐隐地在向云中喷吐着红色的热焰。
从凯斯顿下车以后他还得走两英里多的路才能到家。这其中要上两座山,下两座山,上山的路长一些,下山的短一些。半路上他累了,就数着蜿蜒在山间的路灯,看看还剩下多少根没有走过。到了山顶上,他会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往下面方圆五六英里内的村庄望去,它们好像是一群活着的生命,密密麻麻地闪着光。此时感觉好像天堂就在脚下一般。马普和希诺两个镇子在远处的黑暗中散落了处处光点。时而有列长长的火车向着南面的伦敦或北面的苏格兰奔腾而去,瞬间碾碎了山谷间的暗夜,露出一道痕迹来。火车冒着白烟呼啸而过,仿佛炮弹划过漆黑的夜空,山谷中顷刻间都是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回响。之后一切又复归宁静,只有村镇的灯火在夜色中继续闪烁。
家终于到了。这里是溪谷的一个角落,往外可以看见夜空的另一侧。此时的白蜡树像个朋友般静立在一旁等他。他推进门去,母亲满脸喜色地起身迎过来。他把自己挣到的八个先令自豪地放在桌上。
“这能派上点用场吧,妈妈?”他有些期待地问道。
“刨掉车票、午饭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可还真剩不下多少啊。”她答道。
然后他就给她讲起一天的所见所闻。他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就这样夜复一夜地讲给了母亲听,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似的。母亲听在心里,觉得这些都好像自己经历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