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Six 伤逝(1 / 1)

亚瑟·孟若慢慢长大了。他性子急躁,大大咧咧的爱冲动,跟自己的父亲一个样。他讨厌学习,要是一定得做功课就会怨声载道,一有机会就逃出去玩了。

论长相他一直都是全家的骄傲。他身材匀称,风度翩翩,活力四射,头发是深褐色的,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漂亮的深蓝色眼睛,平时总是气色鲜活,加上性子热情豪爽,大家都喜欢他。可随着年龄渐长,他的脾气也变得难以捉摸,动不动就怒气冲天的,显得有点儿难以控制的暴躁易怒。

他爱自己的母亲,不过母亲有时候也感到他令人生厌,因为他只顾着自己,想要作乐的时候不管是谁拦着他都会咬牙切齿,就算是母亲也一样,而要是碰到点问题,他就肯定会没完没了地跟她哼唧个不停。

“真是的,我的孩子。”一次他又吵吵有个老师对自己不好,结果母亲这么说道,“要是有事情你不喜欢,那就想办法改变它,要是你改变不了它,那就忍着吧。”

过去他是爱着父亲的,而父亲也很疼他。到得后来他却越来越痛恨父亲了。因为他一点点大起来的时候,孟若却慢慢地垮下去了。他曾经是个壮实健美的男子汉,一举一动都透着潇洒,现如今却已经萎瘪不堪,多年的阅历没有让他更加成熟稳重,反而却让他变得越来越卑鄙刻薄了,脸上也常常是一副凶狠的无赖相。所以当面目可憎的老头对他骂骂咧咧或是颐指气使的时候,亚瑟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更糟糕的是,孟若的举动越来越没个父亲的样,有些生活习惯让人看了作呕。孩子们正在长大成人,经历至关重要的青春期,而此时父亲却偏偏做了个丑恶的典型,给他们的心灵带来莫大的刺激。他在家里邋里邋遢的浑不讲究,好像还在煤井里和矿工一起相处时那样。

“真是可恶,脏死了!”父亲的举止常常让亚瑟忍无可忍,他就这么叫着跳起来直接冲出屋去。然而孩子们越是不喜欢,孟若就愈发变本加厉地胡来,好像是能从儿女的厌弃中得到某种满足似的。这让孩子们几乎要疯掉,而他们此时大约十四五岁,正是敏感异常、动辄发作的年纪。因此几个孩子当中反而数亚瑟最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长大的过程刚好也是父亲老朽堕落的过程。

而有时候父亲似乎也能感受到来自儿女的鄙夷和憎恶。

“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我这么样为家里拼死拼活的?”这时候他就会冲他们吼,“我费劲巴力地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倒好,把我当条狗来看。我可不会就这么乖乖地忍着,你们听好了!”

要不是他老这么恐吓孩子,而且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拼死拼活,孩子们本来是会过意不去的。就这样,家里的矛盾现在基本上集中到了父亲和儿女之间。他肆意地表现自己那肮脏恶心的一面,仅仅为了伸张自己的存在。而儿女们都恨他。

到最后,亚瑟实在忍无可忍,时时都在大发脾气。于是等他拿了诺丁汉文法学校的奖学金以后,母亲就决定让他住到城里去,寄居在自己妹妹家里,只在周末才回家一趟。

安妮还是在公立小学做助教,每周大约能挣四个先令。不过她已经通过了考试,很快就可以拿十五个先令一周了。这样的话家里的经济就算有了保障。

孟若太太的心思全放在保罗身上。他人不太聪明,平时沉默寡言的。但他还是一直在画画,也一直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她。每天夜里她都等着他到家,然后就会把自己白天碰到的事情或是脑袋里思虑的问题统统讲给他听,这样心里就不再那么堵得慌。他就认真地坐在那里听着,两个人都把对方的生活当成是自己的一样。

此时威廉已经和那个黑美人订婚了,还花八几尼给她买了个订婚戒指。这价钱让孩子们瞠目结舌。

“八个几尼!”孟若说道,“他傻啊?有这么多钱还不如给我一点好了,也算多尽点孝道。”

“给你一点儿!”孟若太太叫道,“为什么要给你!”

她记得丈夫根本就没给她买过什么订婚戒指。儿子是傻了一点,可是强过丈夫的小气。不过现在威廉满嘴都是自己和未婚妻到了什么什么舞会去,她穿了什么什么出彩的衣服,要么就是得意扬扬地向母亲提起他们怎么怎么排场地弄得跟大人物一般去戏院看戏。

他想把女孩子带回家来。孟若太太说让她圣诞节的时候来好了。这一次,威廉带回家的只有女士,没有礼物。孟若太太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听到脚步声以后她就起身到了门口。威廉进了门。

“妈妈好啊。”他急急地亲了她一下,就闪到一旁,向她介绍起身边高挑漂亮的女孩子。她穿着件讲究的黑白格外套,戴着毛皮围领。

“这就是咱们的吉普赛女郎!”

卫思檀小姐伸出手来浅浅地笑着,露出一点点牙齿。

“嗯,你好啊,孟若太太!”她大声说道。

“你们可能都饿了吧?”孟若太太问道。

“不饿,我们在车上已经吃过了。我的手套你拿了吗?胖胖?”

威廉个子倒是挺高,不过现在瘦骨嶙峋的可一点都不胖。他瞥了她一眼,说道:

“我怎么会拿你的手套?”

“那就是丢了,你可不要生气。”

他皱了皱眉头,不过什么都没说。她上下打量着厨房。头顶是一束亮闪闪的邀吻树枝,常青树上挂满了相片,地上摆着几把木头椅子和一张小小的松木桌。在她看来,这个地方又古怪又局促。这时孟若进来了。

“你好啊,爸爸!”

“好,我的儿子。早盼着你们来呢!”

两人握了手。威廉给父亲介绍了未婚妻。她还是同样地微微露齿一笑。

“你好啊,孟若先生!”

孟若谄媚地鞠了个躬。

“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在这里可一定要随意啊。”

“嗯,谢谢啦。”她答道,觉得他可真有意思的。

“你要到楼上去下吗?”孟若太太说道。

“要是方便的话我想去下,要是麻烦的话就算了。”

“不麻烦,安妮带你上去。沃尔特,你把这个箱子搬上去。”

“可不要打扮上个把钟头啊。”威廉对未婚妻说道。

安妮拿了支铜烛台在前面带路,她害羞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两人来到朝前的卧室,这里是孟若夫妇专门腾出来给她住的,可是在烛光下还是显得那么狭小阴冷。矿工们的家里除非有人重病,否则一般不会在卧室里放炉火。

“要我把箱子上的带子解开吗?”安妮问道。

“嗯,十分感谢!”

安妮充当着女佣的角色,之后又下楼去打热水了。

“我觉得她一定很累了,妈妈。”威廉说道,“一路上很辛苦,而且我们走得太急了。”

“那她要吃点啥缓一缓吗?”孟若太太问道。

“哦,那倒不用。她一会儿就没事了。”

一时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冷。半个钟头以后卫思檀小姐下楼了,身上换了件紫兮兮的裙子,走在矿工的厨房里有点儿扎眼。

“跟你说过了,家里没必要换衣服。”威廉对她说道。

“哎呀,胖胖!”她转过头来,继续带着那种甜丝丝的笑容对孟若太太说道:“你不觉得他老是在找我的碴儿吗,孟若太太?”

“是吧?”孟若太太说道,“他这样可不大好。”

“就是,的确不太好!”

“你看上去很冷,”母亲说道,“要不要到火炉这儿待着?”

孟若一下子从扶手椅上跳了起来。

“过来坐吧!”他说道,“坐这儿来。”

“不用了,爸爸。你坐自己那儿吧。吉普赛女郎,你坐沙发那儿去。”威廉说道。

“不行,不行。”孟若叫道,“这把椅子最暖和,你坐这儿吧,卫思檀小姐。”

“十分感谢。”姑娘应道。她坐到了矿工独属的扶手椅上,这可是他的宝座。她感到厨房的暖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给我拿个绢绢来,亲爱的胖胖。”她说着冲他噘噘嘴,口气肉麻得好像周围就他们自己一样。家里其他人听了都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在他们身边碍事儿似的。显然这位年轻的女士没有把他们当人来看。就现在来说,他们不过是些低等的生物罢了。威廉的脸落了下来。

对这么个不上档次的家庭,换了在伦敦的斯特里萨姆,卫思檀小姐这已经算是极为给面子了。这些人对她来说就是乡下人而已——一言以蔽之,他们就是干苦活儿的下等人。她又如何能屈尊来迁就他们呢?

“我去拿吧。”安妮说道。

卫思檀小姐没吱声,仿佛刚才说话的只是个用人似的。不过安妮拿着手绢再下楼来的时候她倒是很有礼貌地说了句:“嗯,多谢啦!”

她坐在那里讲起火车上的饭有多难吃,还有伦敦、跳舞什么的。其实她心里很紧张,因为害怕所以就一刻不停地这么叽叽喳喳。孟若自始至终一直坐着抽他那种粗粗的扭条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看着她,听她口齿伶俐地操着标准的伦敦腔滔滔不绝。孟若太太穿了自己最漂亮的丝绸衬衫,很平静地在一旁应和着,但每次都只说寥寥的几个字。三个孩子安静地坐成一圈,仰慕地看着她。卫思檀小姐就是他们今天要招待的公主,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最好的杯子,最好的勺子,最好的桌布,最好的咖啡壶。孩子们以为她一定会觉得排场挺了不得的,可其实她却只觉得很陌生,她不了解眼前这些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相处。威廉开了几个玩笑,他也感到有些不太自在。

到了十点左右,他对她说:“你不累吗,吉卜赛女郎?”

“累啊,胖胖。”她答道,头略微偏了偏,一下子换成了两人之间的那种亲密的口吻。

“妈妈,我去给她把蜡烛点上。”他说道。

“那就这样。”母亲答道。

卫思檀小姐站起身,向孟若太太伸出手来。

“晚安,孟若太太。”她说道。

保罗坐在烧水锅前,打开水龙头,给一个石头做的啤酒瓶里接满热水。安妮用一件破旧的绒布煤井服裹好啤酒瓶,跟母亲亲了亲,道了晚安。她会和这位小姐一起住,因为房子里都满了。

“你等下再上去。”孟若太太对安妮说道。于是安妮就坐着摆弄手里的热水瓶。走之前卫思檀小姐和所有人都一一握手道了晚安,让大家受宠若惊之下又感到有些别扭。威廉领着她上了楼。没过五分钟他就又下来了。他心里有点火,但是自己也弄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他基本没说什么话,等到其他人都上床去了,只剩下自己和母亲,他才像以前那样分开腿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有些迟疑地说道:

“你觉得怎么样,妈妈?”

“什么怎么样,我的孩子?”

她坐在摇椅上,多少感到有些伤心和屈辱,而这都是为了他。

“你喜欢她吗?”

“是的。”他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答道。

“她还有点腼腆,妈妈。这里她还不习惯,因为跟她姑妈家里不一样吧。”

“那是一定的,我的孩子。她肯定觉得一时间很难适应。”

“没错。”不过他很快又皱起了眉头,“可是她不该摆那副臭架子!”

“她刚来咱们家,有些不知所措罢了,我的孩子,她会好的。”

“是的,妈妈。”他感激地说。可他的眉头还是笼罩着阴霾。“妈妈,我得告诉你,她跟你可不一样。她这人比较肤浅,没有自己的想法。”

“她毕竟还小哪,我的孩子。”

“没错,而且她一直都过得不好。她小时候妈妈就死了,之后跟姑妈一起住,可是那个姑妈很让她讨厌。她爸爸又是个花花公子。从来就没有人真正爱过她。”

“确实啊!那你就更应该多补偿补偿她。”

“所以——请你在很多事情上不要跟她计较。”

“我要怎样才算不跟她计较呢?”

“我也不知道。比如说她比较浅薄的时候,你得记得从来就没人帮她挖掘自己深刻的那一面。而且,她对我是真的很好。”

“这个大家都看出来了。”

“可是有一条,妈妈——她——她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那些人,她周围的那些人,他们跟我们的观念好像不太一样。”

“这你倒不用太早下结论。”孟若太太道。

可是他的心里似乎还无法释然。

不过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起床以后在屋子里又是唱歌又是开玩笑,显然是高兴了。

“喂,”他坐在楼梯上喊她,“起了吗?”

“嗯。”她的声音轻轻的。

“圣诞快乐啊!”他冲她的方向大声叫道。

卧室里传来她那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半个钟头过去了,她还是没下楼。

“刚才她说自己起了的时候真的已经起了吗?”他问安妮道。

“嗯,是已经起了。”安妮答道。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又上了楼梯。

“新年好呀!”他喊道。

“谢谢啦,亲爱的胖胖!”声音里含着笑,好像是从远处传来似的。

“加油啊!”他几乎是在恳求了。

一个钟头都快过去了,他还是在等她下来。孟若总是六点不到就起床了,他看了看钟,叹道:

“唉,可真是够磨蹭的啊。”

家里所有人都用过早饭了,只有威廉除外。他又走到楼梯下。

“你是不是要等我上来给你送复活节的彩蛋哪?”他有些生气地叫道。她却只是笑。不过家里人都有些期待,她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肯定会变出点花样来吧。最后她总算下来了,上身是衬衫,下面是裙子,仪态万方。

“都这么久了,你这真的是一直都在梳妆打扮吗?”他问道。

“亲爱的胖胖,这种问题是不适合问一个女士的,你说是不是,孟若太太?”

她一上来就摆足了上流贵小姐的架势。两个人去教堂的时候,威廉穿着大衣,戴着丝质的帽子,她则围着毛领,穿一身伦敦造的时装。保罗、亚瑟和安妮三个恨不得所有人都对他们顶礼膜拜。而孟若穿着礼服在路口看这一对气派非凡的人儿出门,也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王子和公主的父亲一般。

可其实她也没那么娇贵,一年以来只是在伦敦的事务所里干个秘书或是办事员之类的工作。不过在孟若家里她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女王。她安坐着让安妮或者保罗给她端茶送水,好像他们是自己的使唤人似的。对孟若太太她虚与委蛇地敷衍,对孟若则是一副恩主的派头。不过一两天以后她就变了调。

威廉和她散步的时候总是希望保罗或者安妮也跟在一边,因为这样才更有意思。而保罗确实打心眼里仰慕吉卜赛女郎。事实上,母亲对儿子那副卑躬屈膝的谄媚样感到嗤之以鼻。

到了第二天,丽丽(这是卫思檀小姐的中间名——译者)说:“哎呀,安妮,你知不知道我把暖手筒放哪儿了呢?”没等安妮答话,威廉就说了:“你明明晓得就在卧室里,干吗要去问安妮?”

于是丽丽抿着嘴气呼呼地上楼去了。可更生气的是年轻的未婚夫,因为她把自己的妹妹当佣人来使唤。

第三天夜里,威廉和丽丽两个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烤火。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他们听见孟若太太在厨房里耙火。威廉走了过去,他的心上人跟在后面。“都这么晚了啊,妈妈?”他说道。她之前一直都在一个人坐着。

“没那么晚,我的孩子。平时我也要坐到这个时候的。”

“那你赶紧睡觉去吧!”他说道。

“让你们俩单独留下?那可不成,孩子,这我可不能同意。”

“你还信不过我们吗,妈妈?”

“信不信我都不会走的。你们乐意的话就待到十一点好了,我会自己看看书。”

“睡觉去吧,吉卜赛女郎,”他对未婚妻说道,“我们不要让妈妈再这么等着了。”

“安妮还一直在给你点着蜡烛呢,丽丽。”孟若太太说,“我想你回去不会感觉黑的。”

“好的,谢谢啦。晚安,孟若太太。”

威廉在楼梯底下亲了亲自己的恋人。她走了以后他又回到厨房。

“你就不能相信我们吗,妈妈?”他又跟母亲说道,心里很郁闷。

“孩子,我跟你讲,大家都睡觉去了,我是不会同意你们两个小年轻孤男寡女地待在楼下的。”

他没办法,只好作罢,就吻了母亲道晚安走了。

复活节的时候他又回了趟家,不过是一个人。这次他跟母亲没完没了地讨论自己的恋人。

“跟你说,妈妈,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想她。要是再也见不到她恐怕我也不会在乎的。可一到晚上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又觉得特别喜欢她。”

“这样的感情可有点奇怪。”孟若太太说道,“要是她对你的吸引力就这么大的话,那可还够不上谈婚论嫁啊。”

“的确是匪夷所思嘛!”他叫道,这情形让他忧心忡忡,坐卧不安。“可是——我们都发展到这一步了,我是没办法放下她的。”

“这个你自己有数。”孟若太太说道,“不过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不会把这称作爱情的——最起码看上去不像。”

“唉,我也不知道啊,妈妈。她是个孤儿,而且——”

他们说来说去也拿不定个主意。他有些心绪焦躁,左右为难,而她则比较含蓄克制。他所有的精力和收入都花到这个姑娘身上了,回家的时候连带着母亲去趟诺丁汉的钱都拿不出来。

圣诞过后保罗的工资就涨到了十先令,这可把他乐坏了。在乔丹工厂做事他是很快活的,可老是给关在屋子里面,时间又那么长,他的身体还是受到了影响。现在他在母亲心目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所以母亲看在眼里就觉得一定要给他调剂一下。

他每周一下午有半天的假。于是有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就开口说道:“我觉得今天天气应该会很好。”

那天是周一,外面是五月份。他抬起头来,心下有些奇怪,就咂摸着母亲话里的意思。

“你知道雷沃思先生搬到新农场去了。后来,上个星期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过去转转,看看雷沃思太太。我就答应他说如果礼拜一天气好的话就带你过去。你说咱们去不去?”

“我说太好啦!小姑娘。”他叫了起来,“那我们下午就出发?”

保罗急急地去车站了,一路上都兴高采烈的。天气是那么明媚,德比大道另一头的樱桃树茂密的叶片闪闪发亮,雕像园旁的老砖墙红得灼目,春天就像绿色的火焰一样在田野里燃烧。错落起伏的公路在清晨凉爽的尘土中静卧着,任由光影在上面画出华丽的图案。保罗在货栈里的整个上午都在憧憬着外面的大好春光。

午饭时分他到了家,母亲也是情绪高昂。

“我们就走吗?”他问道。

“等我准备一下。”她答道。

没过多会儿他站起身来。

“你去换衣服吧,我来洗碗。”他说道。

于是她就去了。他把锅碗瓢盆的都洗了,又收拾了下厨房,然后就把她的靴子拿了出来。靴子很干净,孟若太太是那种生性讲究的人,即便是在烂泥里走路也不会轻易污了鞋子,但保罗还是要为她擦一下。小山羊皮的靴子只值八个先令,但是在保罗的眼里它们却不啻是世界上最精致的东西。他毕恭毕敬地擦拭着,仿佛手里拿着的是娇嫩的花朵一般。

突然,她出现在了里屋的门口,神情略显羞涩,原来是身上穿了件新的棉衬衫。保罗跳起身,冲她跑过去。

“哎呀,我的老天!”他惊叹道,“真是光彩照人啊!”

她昂起头,略显不屑地哼了一声。

“什么光彩照人!”她答道,“这衣服可素了。”

她往前走着,任由他围在身边看来看去。

“我说,”她一边继续装着高傲矜持的样子,一边有点难为情地问道,“你觉得这衬衫怎么样?”

“太棒了。你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出游的最佳旅伴!”

他走到她背后,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

“嗯,”他说道,“要是我上街碰到你走在我前头,我可要说一句:‘这个小姑娘可真是臭美啊!'”

“胡说八道,我有什么好臭美的。”孟若太太答道,“都还不知道衣服穿着是不是合适呢。”

“噢,不是吧,难道你还想穿得灰不溜秋的,好像包在烧过了的纸里那样?这衣服很适合你,而且我要说你现在看起来很漂亮。”

她又假装矜持地哼了一下,心里得意得很,不过面上却不以为然。

“我跟你说,”她说道,“这件衬衫买来才三先令。现成做好的衣服这个价根本拿不到吧?”

“肯定拿不到。”他答道。

“而且你瞧,这料子多好。”

“特别好看。”他说道。

衬衫是白色的,上面印着浅紫色和黑色的小树杈。

“恐怕给我穿还是太嫩了。”她说道。

“太嫩!”他大声反对,“你干脆买点白头发来粘在头上好了。”

“那倒是用不着。”她答道,“我的头发已经白得够快了。”

“胡说,才不会呢。”他说道,“我可不要白头发的妈妈。”

“恐怕你不要也得要了,孩子。”她说道,语气有点怪怪的。

母子俩意气风发地上了路。她打着威廉送的伞,因为日头有点大。保罗不是大块头,但还是比她高很多。他想着自己已经是大男人了,心头不由得美滋滋的。

浅褐色的田里稚嫩的麦苗闪着丝一般的光泽。明顿矿上飘舞着白羽般的蒸汽,时不时传出噗噗声和粗哑的嘎嘎声。

“你看那儿,”孟若太太说道。母子俩站在路上定定地望去。在蓝天的映衬下,巨大的矿山轮廓愈发清晰。山脊上有一小群东西正在慢慢向上蠕动。原来是一匹马,一辆小货车和一个男人。他们这几个小黑点就在天空的背景下一直向上爬。终于那男人把车斗竖了起来,里面的废料滚下了陡峭的山坡。过了一会儿,哗啦啦的声响才压低了从那硕大的矿沿处传来。

“坐一下吧,妈妈。”他说道。她在山坡上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他开始麻利地画起素描来。他作画的时候她就一声不出地四下张望。春日的下午,景色宜人,红色的村舍在绿荫掩映下亮晶晶地闪着光。

“这世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她叹道,“美不胜收啊。”

“矿井也是这样,”他说道,“看它一层层堆起来的样子,跟活着似的——就像是好大一头未知的动物一样。”

“不错,”她说道,“有点像。”

“还有这许多停在那儿等着的货车,就像是一串等人喂食的牲口一样。”他说道。

“谢天谢地它们还等在那儿。”她说道,“看来这个礼拜矿上还不会太差。”

“不过我还是喜欢东西动起来,喜欢它们沾些人的气息。比如说卡车,那上面就有人的气息,因为人的手在卡车上操作过,所有卡车都有。”

“是啊。”孟若太太说道。

他们沿着公路向前走,一路都有树荫的遮蔽。他嘴里不停地给她讲这讲哪。她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走到了幽冥湖的一端,湖里波光粼粼,好像有花瓣在水中**漾一般。接着他们转到一条幽静的小路上,一直走到一家大农场前,心里不由得有些惴惴。一条狗狂吠起来。有个女人出来看是什么事情。

“请问这条路是去威利农场的吗?”孟若太太上前问道。

保罗怕走回头路,就在后面远远望着。但那女人却很和气地给他们指了方向。母子俩穿过长满小麦和燕麦的农田,过了一座小桥,来到一片野草地上。几只田凫亮着自己的白肚皮在他们头上盘旋尖叫。湖水蓝蓝的没有一丝涟漪。有只苍鹭高高地飞过,悠缓得好像是浮在空中一般。对面的小山上层层地叠着葱郁而静谧的树林。

“这条路没什么人走啊,妈妈。”保罗说道,“感觉像是在加拿大一样。”

“很美,不是吗?”孟若太太四下里望了望说道。

“看那只苍鹭——看——看它那长腿。”

他指给母亲看,什么一定要瞧一眼,什么不用。她感到心里喜滋滋的。

“可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呢?”她问道。“他跟我说要穿过那片树林。”

树林在他们的左边,周围有篱笆围着,里面黑乎乎的。

“我感觉这边有条小路能通过去。”保罗说道。“说起来,你可只适合在镇子里走走,到乡下就成路盲了。”

他们找到一扇小门,走进去是条宽敞葱绿的林间通道,一侧是新栽的冷杉和松树林,另一侧是块倾斜的空地,上面种着些老橡树。橡树间参差着一些绿油油的榛树苗,枯黄的落叶覆盖的地面上开着大蓬大蓬的风铃草,仿佛天蓝色的小潭一般。他给她寻了些花来。

“给你些新割出来的草。”他说道,然后又为她采了些勿忘我。母亲久经劳作磨砺的双手拿着一小丛儿子给她的花草,保罗看着不由得心里作痛,他是那么地爱她。而母亲则喜笑颜开。

路尽头是一个篱笆,要爬过去才行。保罗很轻松地翻了过去。

“来,”他说道,“我帮你过来。”

“不用,你走开。我自己来。”

他站在下面,张着双手随时准备帮忙。她小心翼翼地爬着。待她平安落到那边的地上以后,他嘲笑道:“就没见过这么爬篱笆的。”

“下面那台阶真讨厌!”她叫道。

“只有笨笨的小女人才这么说,”他答道,“因为连这也翻不过去哈。”

他们前面是一片低矮的红色农舍,就贴在树林边缘。两个人加快了脚步。跟树林并排的是个苹果园,园中的石磨上撒满了凋谢的苹果花。几株大橡树下有个篱笆围着的池塘,看上去还挺幽深的。树荫里站着几头奶牛。农庄和房子形成了一个四方形的三边,沐浴在树林对面照来的阳光下。四下里寂静无声。

母子俩走进栅栏围着的小院子,里面开着的红色桂竹香散发出扑鼻的清香。敞开的门边摆着几只刚出炉的白花花的面包,正在风中吹凉。而一只母鸡从旁边冲过来要啄那面包。突然门口出现了一个女孩,身上戴着个脏兮兮的围裙。她十四岁上下,脸色黑里透红,散着头短短细细的黑色卷发,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和羞怯,显得有些讨厌这两个陌生人。她转身回了屋,很快里面又有个人走了出来,是个瘦小文弱的女人,脸色红扑扑的,长着一双深褐色的大眼睛。

“哎呀!”她有些喜形于色。“你们还是来啦。见到你们可真开心。”她的语气在亲热里透着些伤感。

两个女人握了手。

“我们这样不会打搅你吧?”孟若太太说道,“我知道你们农场里的日子可忙啦。”

“哎,看你说的。我们巴不得见到新面孔哪。这儿平时可冷清啦。”

“我觉得也是。”孟若太太说道。

他们给带进了客厅。房间是长条形的,比较低矮,壁炉上放着一大束绣球花。两个女人聊起了天,保罗就到外面的地里去转转。他一边闻着桂竹香的香气,一边在花园里看植物。这时那个女孩子急急地走了出来,跑到栅栏边上的煤堆前。

“这个是百叶蔷薇吧?”他对她说道,手指向沿着栅栏种的一排灌木。

她吃了一惊,睁圆了褐色的大眼睛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