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若平时大大咧咧的,根本不注意安全,所以老是事故不断。现在要是外面一有空煤车停在门口的声音,孟若太太马上就会跑去客厅看是怎么回事。她心里已经想象了丈夫坐在车里的情景——面色青灰,有气无力,不是生病就是受伤,要么也是类似的问题。如果真是他的话,她就赶忙出去帮忙。
威廉去伦敦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保罗才刚刚毕业,还在找工作。这天孟若太太正在楼上的卧室收拾,儿子则在厨房里画画——保罗用起画笔来很有灵气——突然间有人敲门。他气呼呼地搁下画笔去开门,与此同时母亲也在楼上开了窗子往下看去。
一个矿上的小伙子脏兮兮地站在门槛前。
“沃尔特·孟若是住这里吧?”他问道。
“是的,”孟若太太说,“有什么事儿吗?”
但她在心里已经猜到了。
“你当家的受伤了。”他说道。
“哎呀,老天爷!”她叫了起来,“要是他没事那才叫怪呢。小家伙,他这回又怎么啦?”
“不太清楚,应该是腿上受伤了吧,已经送去医院了。”
“真是的!”她叫道,“唉,他这个人可真是不消停,就没五分钟的太平。要是没出事儿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大拇指才刚刚好,现在又——你看见他了吗?”
“在吊架那里看见他啦,给放在矿车里,正送到上面去。那时候还昏着呢,一动不动的,可是后来到了灯具室,福雷泽医生给他检查,他闹得可欢哩,又是叫又是骂的,说是要回家,不要去医院。”
小伙子磕磕巴巴地总算说完了。
“他倒是想回家,好让我来受罪。谢谢啦,小伙子。唉,老天,我可真是受够他了,受得够够的啦!”
她下了楼。保罗不知道该干什么,就下意识地继续画画了。
“都送去医院了,肯定伤得很厉害。”她对保罗说道,“他就一点都不知道当心自己!其他人就不会老是这儿那儿的受伤。我知道,他就是想把担子压在我身上。唉,老天,日子才刚刚好过一点,他就又开始作了。你把东西收起来吧,现在不是画画的时候了。火车是什么点的?我得赶紧走去凯斯顿了,卧室那里只好先不管了。”
“我去收拾完吧。”保罗说道。
“用不着,我赶七点钟的火车回来,应该赶得上。唉,真是伤脑筋,还不知道他要闹腾成什么样!火绒山那段花岗石路——那还不如叫碎石子路呢——这可不把他整个颠散架了啊。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把它修修好,路那么差,偏偏救护车还只能从那儿过,那么多病人啊!他们怎么就不在这儿开家医院呢。不知道那些老板是怎么想的,矿上有的是地方,事故一件接一件,足够医院忙的了。这下可好,要搁在救护车上慢腾腾地走十英里路到诺丁汉去治。真是不像话!唉,他肯定要使劲闹腾了,我就知道。不晓得陪他的是谁,想来是巴克吧。这个可怜虫,肯定会给他折腾得够呛,不过他还是会照顾他的,我知道。就是不晓得他要在医院里待多久才行——他肯定恨死了。不过要是只是腿上的伤那就还算运气。”
她一边说一边做准备,急匆匆地解下了紧身胸衣,蹲在烧水锅前,把热水一点点接进自己的水瓶里。
“这个烧水锅真该丢进海里去!”她叫道,不耐烦地拧着水龙头。她的个子那么小,手臂却漂亮而有力,真是让人想不通。
保罗收好自己的东西,把水壶放到了炉子上,又把桌子摆好。
“火车要四点二十才到呢,”他说道,“还有的是时间。”
“瞎说啥,才没时间呢。”她叫道,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眨着眼睛看他。
“时间够了,你一定得先喝点茶再走。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凯斯顿吧?”
“一起去?去干吗?你倒是说说看。别管这些了,我看看要拿什么给他去。哎呀,知道了!他的干净衬衫——老天保佑,刚好是洗过了的,不过最好还是再晾晾。还有袜子——应该用不着——还有毛巾,应该要的吧,还要几条手帕。嗯,还要什么呢?”
“梳子、刀叉还有勺儿。”保罗说道。父亲已经不是第一次住院了。
“天知道现在他的腿怎么样了,”孟若太太接着道,一边梳着自己丝一般柔顺的长发,那褐发里现在已经有点点斑白。“上身他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腰以下他就根本不在乎了。不过想来医院里肯定见过不少跟他一样的。”
保罗已经把茶点都放好了,他给母亲切了两片薄薄的涂了黄油的面包。
“吃吧。”他说道,又给她沏了一杯茶。
“现在可别烦我!”她有些生气地对他嚷道。
“可是不吃不行啊。喏,都已经弄好了,吃一点吧。”他却不松口。
于是她坐了下来,把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面包也吃了一点。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埋头想心事。
又过了几分钟她就出门了。她要步行两英里半去凯斯顿火车站,给丈夫带的东西全装在网袋里,胀得鼓鼓的。保罗目送她上了树篱间的那条路——个子小小的,步子走得飞快。他的心在为她作痛,因为她又要再度面临一大堆痛苦和麻烦。而她在急切地疾步赶路的时候,也感到背后儿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感到他在尽力为自己分担,甚至是帮她整个撑住。在医院里,她想道:“要是告诉儿子情况有多糟糕,恐怕他会受不了的。我最好还是少说点。”可是等到她吃力地往家赶的时候,她却觉得儿子肯定会愿意上前为自己分忧的。
“情况很糟吗?”她才进屋,保罗就问道。
“反正够呛。”她答道。
“怎么了?”
她叹口气,坐了下来,一边解着帽带。儿子看着她微微仰起脸,用自己小小的,因为整日劳作而变得干硬的双手解着颌下的那个结。
“可是,”她答道,“也算不上危险。不过护士说砸得很厉害。是这样子,有块大石头掉下来砸在了他腿上——这儿——砸成了开放性骨折,有些碎骨头片戳了出来。”
“啊——真是太可怕了!”孩子们发出惊呼。
“而且,”她接着道,“他自然就在那里嚷嚷上了,说他要死了——要是不嚷嚷就不是他了。‘这回活不成了,我的小姑娘!’他见了我就这么说。‘别傻了!’我跟他讲,‘只是腿断了,死不了的,砸得再厉害也要不了命去。'‘我得装在棺材里才能出得去了。’他叨叨着。‘好啦好啦’我说,‘等你好了,也可以躺在木头箱子里让人抬了你去咱们的花园。别人巴不得你赶紧好了滚蛋呢!'‘要是对他有好处我们也会干的。’护士长说。她人好得很,就是看上去严厉。”
孟若太太的帽子终于摘下来了。孩子们一声不吭地等着她往下说。
“不管怎么说,这回是够糟的了,”她接着说道,“而且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砸得很重,失血很多,而且,当然了,这种骨折也挺危险的,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能复原好。还有可能发烧,长坏疽什么的——如果恶化的话可能很快就不行了。可是,他的血一向很干净,肉长起来也很快。我觉着没理由会恶化。当然,有个伤口——”
她的情绪上来了,心里有点发急,脸色惨白兮兮的。三个孩子意识到父亲的状况有多糟糕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担着心。
“他会好起来的。”过了一会儿,保罗说道。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母亲道。
大家一声不吭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看上去也像是要了半条老命。”她说道,“不过护士长说那是因为疼得厉害。”
安妮拿走了母亲的外套和帽子。
“我走的时候他就眼睁睁地瞧着我!我说:‘我要回去了,沃尔特,要赶火车去——孩子们还在家里。’他就直勾勾地看着我,很难接受的样子。”
保罗拿起画笔继续画画。亚瑟到外面去拿煤。安妮闷闷地坐着。孟若太太则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小摇椅上想心事。这是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丈夫给她做的。她很伤心。丈夫受了那么重的伤,她心里为他感到难受。但是在内心最最深处,本来应该有爱在燃烧的地方,现在却空无一物。现在她那女人的同情心已经完全被唤起了,为了把他救过来,她可以当牛做马地照顾他,要是可以的话她甚至愿意为他为承受那种疼痛。但是在心底里,她发现自己对他并不在乎,对他的痛苦也并不真的在乎。这对她的打击很大,因为即便他激起了自己强烈的同情,却依然无法让自己爱他。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
“还有啊,”她突然说道,“去凯斯顿的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穿的还是干活时的鞋子——你们看看!”这是保罗的一双褪了色的旧鞋,鞋尖处都已经磨穿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真是羞人啊。”她又说道。
第二天一早,安妮和亚瑟上学走了,保罗帮着母亲做家务。孟若太太又跟他继续聊了起来。
“医院里碰到巴克了,看上去也不怎么好,这个可怜的家伙。‘唔,’我对他说,‘你一路陪着他,遭罪了吧?'‘甭问了,太太。’他说。‘唉,’我说,‘我就知道他会折腾的!'‘可是呢,他确实不好受咧,孟若太太,不好受啊。’他说。‘我明白。’我说。‘车子每颠一下,我都觉得心要整个从嘴里蹦出来了。’他说。‘而且他叫得那个凶啊,太太。这种事就是给我一大笔钱我也不会再干了。'‘我很理解,’我说,‘不过伤得确实厉害。’他说:“好起来恐怕要一阵子了。’我说:‘我怕是这样子。’我觉得巴克先生不错——确实不错。他身上有种男子汉的气概。”
保罗继续画画,什么也没说。
“当然啦,”孟若太太接着道,“像你爸爸这样的人,待在医院里可真是难为他了。他根本不懂医院里有什么规矩。要是可以的话,他谁也不让碰。这回大腿上的肌肉砸坏了,一天得换四次药。可是除了他妈妈跟我以外,他会让别人干这事儿吗?他才不会哪。所以这回他就等着跟那些护士闹吧。我也不想离开他。我走之前亲了他一下,那时候自己觉得心里很不好受呢。”
她就这样跟儿子聊着天,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而他也尽力地仔细听着,分担她的烦恼,减轻她的压力。到最后,她把心事差不多都告诉他了,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这段时间孟若一直很不妙。有一个来星期他都是病危,接下来才开始好转。家里知道这个信儿以后,所有人都舒了口气,这才重新有心思过日子了。
其实孟若住院,他们的生活却有了改善。矿上每周给他们十四先令,疾病互助会给十先令,残障基金会给五先令。每周工友还要给钱——不是五先令就是七先令——这样一来她手头就有了不少富余。孟若在医院里逐渐康复的那段时间,家里尤其幸福平静。每周三和周六孟若太太都会去诺丁汉看丈夫,回来的时候总会带点小东西:给保罗的是一小管颜料,要么是几张厚纸;给安妮的是一两张明信片,不过全家人高高兴兴地来回瞧了好几天以后才肯让她寄走;给亚瑟的是钢丝锯,要么是一小块好看的木头。她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在大商店里的各种奇遇。没多久画铺里的人都认识她了,还知道了保罗的事情。书店里的女店员对她也很感兴趣。每次孟若太太从诺丁汉回来都带着一肚子的消息。三个孩子就围成一圈坐在她跟前,一边听,一边插话,一边争闹,直到要上床的时候才肯罢休。最后去耙火的一般都是保罗。
“现在我就是咱们家的男人了。”他时常跟母亲说,口气里带着高兴。这时他们才明白家里本可以是如此安宁。大伙儿竟隐隐有些不甘——虽然没人愿意承认自己这么无情无义——因为父亲很快就要出院了。
保罗此时已经十四岁了,正在找活儿干。他个子瘦小文弱,深褐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原本脸上圆乎乎的那种婴儿肥已经消失不见,现在倒有点像威廉了——都是粗线条,甚至可以算得上粗犷——表情尤其丰富,平时看起来总是若有所思,生气勃勃的很亲切。而他跟母亲一样,会在不经意间莞尔一笑,很讨人喜欢。可要是他那瞬息多变的心思遇上了解不开的疙瘩,脸上就会变得呆板狰狞。他这种男孩子,一旦觉得不能被人理解,或是给鄙视了,那就马上会束手束脚的像个小丑,而只要能给他一点温暖,他就马上又可爱起来。
每回他第一次接触什么东西都会痛苦不堪。七岁的时候要去上学,这对他来说不啻是个梦魇,是种折磨。不过之后他就慢慢地喜欢上学校了。现在他明白自己是时候进入社会了,心里又畏怯起来,觉得自己肯定干不好。对于他这么大的孩子来说,画画的技艺可算是高超,另外希顿先生还教会了他一些法语、德语和算术。可是都看不出他的这些本领能赚什么钱。母亲说过,他这人身体比较弱,重体力活儿是干不来的。他也不高兴做手工活儿,只是喜欢东奔西跑,到田间漫步,要么就是读书、画画。
“你以后想干哪一行呢?”母亲问他。
“无所谓吧。”
“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孟若太太道。
不过,这倒是真心话,他也只能这么答。其实他不在意这世界怎么转,所有的野心无非就是在家附近找个活儿干,每周挣个三十先令三十五先令的。等父亲死了,他就跟母亲住在小屋里,高兴的时候在家里画画画儿,或是出去散散步,就这么幸福地一直生活下去。对于工作他就是这么打算的。但实际上他内心孤傲,周围的人他都会跟自己做个比较,然后毫不留情地给他们打个低分。其实他心里觉得自己能当个画家,那种真材实料搞艺术的人。但他现在还没怎么太多想。
“这样的话,”母亲道,“你就得去看看报纸,看上面招人的广告怎么说。”
他看着她。对他来说,这么做无异于一种羞辱和折磨,让他倍感苦涩难受。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第二天早上他一起床,就被这个念头搞得整个人都纠结起来。
“我一定得出去找广告,从上面找个活儿干。”
整个早上这念头就来回折磨着他,腐蚀了他所有的快乐和活力,他心里仿佛乱麻般结在一起。
十点钟了,他磨磨蹭蹭地终于出了门。在别人眼里,他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古怪小男孩。走在小镇阳光灿烂的街道上,他觉得所有遇见的熟人都在心里想:“他是到合作社的阅览室从报纸上找工作去了,他自己找不到活儿干,我觉得他一直都得靠自己老娘养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合作社布店后的石阶,朝阅览室里张望了一下。一般那里总有一两个人,不是老而无用的废物,就是全靠各种“互助会”接济生活的矿工。他进了门,里面的人望过来的时候他忐忑极了。他缩着脑袋坐到桌前,假装是在看新闻。他知道这些人会想:“这么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孩子到阅览室里看报纸做什么?”想到这里他心里难过得厉害。
如今的他业已经沦为工业文明的囚徒,他沮丧地朝窗子外望去。对面的花园里,硕大的向日葵探出了破旧的红砖墙,乐呵呵地瞧向那些拿着东西忙着回家做午饭的女人。溪谷里种满了小麦,在阳光下绿得耀眼。田野里的两座煤矿向空中吐出两根羽毛般的白色水汽。安尼斯雷森林静卧在远处的山丘上,幽暗深邃,引人遐想。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的身上即将套上枷锁,再也无法在挚爱的家乡溪谷中自由自在地徜徉。
酿酒厂的四轮马车自凯斯顿隆隆驶来。车上装着巨大的酒桶,一边四个,就像豆荚绽开后挤出的四粒饱满的豆子。车夫高高在上地坐着,肥蠢的身体随着车子的起伏左摇右晃。他脑袋小小的好似一枚子弹头,头发在太阳的暴晒下仿佛被漂白了一般,一双粗壮的红胳膊在麻布围裙外懒洋洋地晃来晃去,白色的汗毛闪闪发光。他脸红通通的,看上去好像已经在阳光下睡着了。拉车的是几匹棕色的骏马,这当儿正自由驰骋,仿佛已是这幕场景的主人。
这车夫本叫人看不起,现如今保罗却对他艳羡不已,他好希望自己也是个笨蛋。他暗自想道:“但愿我也像他那么胖,像条狗一样自由自在地晒太阳。还不如就变成这头肥猪,给酿酒厂当车夫算了。”
后来阅览室终于没人了。他匆匆在小纸片上抄下一条广告,接着又抄了一条,然后就溜了出来,感觉如释重负。母亲看了一眼他抄下的内容。
“不错,”她说道,“你可以去试试。”
威廉以前写过一封求职信,用语正规讲究。现在保罗把信抄了一遍,稍稍做了一点修改。可是男孩的书法十分拙劣,这让面面俱到的威廉感到十分不耐。
最近当哥哥的风头正盛,有点爱夸耀。他发现自己在伦敦可以结交到地位远超贝斯伍德的朋友。事务所里的职员有些之前就是学法律出身的,现在或多或少算是在做见习律师。威廉性格开朗,走到哪里都可以交上一堆朋友。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出入一些有身份的人家,成为他们的座上客。而这些人要是放在贝斯伍德,那些常人无法高攀的银行经理只会让他们瞧不起,就算是教区长也不过是能让他们淡漠地拜访一下而已。因此他开始把自己想成是大人物。对于如此轻松就步入绅士的行列,说实在的,他也十分意外。
看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母亲也很开心。他住在沃尔瑟姆斯托,居处的生活十分乏味。可现在这个年轻人来的信里似乎透着一种狂热。眼前的诸多变化让他心神不定,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已经给新生活的急流带得转了起来,不由得有点晕头转向。母亲感到他已经迷失了自我,为此担着心。他在伦敦跳舞,看戏,划船,跟朋友们出游,她知道在这些活动之后,他还会待在阴冷的卧室里静静地啃拉丁文,因为他要在事务所里出人头地,还想在法律界显身扬名。后来他再没给母亲寄过一分钱。那本就不多的收入已经全部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而她也从来不想要,除了有几次确实山穷水尽,那时候就会想,要是儿子能给个十先令,那可就帮了自己大忙了。她还时时梦见威廉,梦见他在做的事情,而自己就在他身后默默支持。她从来不肯承认,因为他的缘故自己的心头是如何焦虑和沉重。
在信里他对舞会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大谈特谈,说她如何如何淑女,如何如何年轻漂亮。她是黑头发,肤色也是浅黑的,身后有一大批男人趋之若鹜。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追求她,我的孩子,”母亲在信中写道,“要是没有这么多人也在追求她的话。在一群追求者里你感到自己是安全的,一有进展还会得意扬扬。但是要小心了,真等到你胜出了,只剩下一个人独自面对结果,那时不知道你会怎么想。”威廉对这样的告诫很厌烦,他还是追求自己的姑娘。他带了她去河上划船。“要是你见到她的话,妈妈,你就明白我的感觉了。她身材修长,体态优雅,肤色是那种最最清澈透明的橄榄油的颜色,头发乌黑发亮,还有那双灰色的眼睛——明亮之中带点嘲弄,好像黑夜里水中倒映的灯火。你要是见了她就不会老是含讥带讽了。而她的穿着也不比伦敦任何一个女人差。妈妈我跟你讲,她陪着儿子我走在皮卡迪利的街上,我的头就没有抬不起来的时候。”
孟若太太心里害怕,担心跟儿子在皮卡迪利携手漫步的女人只空有副漂亮的皮囊和好看的衣裳,对他却不是真正的亲近。不过她还是用自己半信半疑的方式祝贺了他。她在洗衣盆边俯身洗衣服的时候,又开始思虑起儿子的事情,眼前仿佛看到一个优雅而喜欢挥霍的媳妇给儿子套上了缰绳。他们平时入不敷出,住在郊区一所丑陋的小房子里勉强度日。“好了,”她对自己道,“我真是杞人忧天——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尽管如此,沉甸甸的焦虑从未离开她的心头,生怕威廉自作主张走上了错路。
没过多久,诺丁汉獚狗街二十一号的外科器械制造商托马斯·乔丹约见保罗。孟若太太满心欢喜。
“好了,你瞧!”她喊道,眼睛亮亮的,“你总共只写了四封信,第三封就有了回音。你运气不错啊,孩子,我以前就说过的。”
保罗看着乔丹先生信笺上的图案,那是条木头假腿,上面套着弹力袜和其他用品。他心头不由得一紧。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弹力袜这种存在。他似乎感到那个商业社会、与之相称的规范体系还有其不近人情的冷漠正扑面而来。他心里害怕极了。靠木腿居然可以做买卖,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周二一早,母子俩一起出发了。此时是八月,外面日光灼人。保罗走在路上,心里纠结得厉害。他倒宁可受些皮肉之苦,而不是这样担惊受怕,感觉自己要给当成货物一般摆在陌生人的眼前,任由他们挑来拣去,决定自己的命运,尽管他也知道这样的害怕是非理性的。不过他还是装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跟母亲叽叽喳喳。他绝对不会跟她承认自己心中的痛苦,而她也只是隐隐猜到一些。她很快活,好像是个恋爱中的小姑娘。到了贝斯伍德火车站的售票处前,她从钱包里掏钱买票。保罗看着她用那戴着黑色小山羊皮旧手套的手从旧钱包里摸出银币来,心里不由得疼得抽了起来,他是这么地爱着自己的妈妈。
她兴高采烈,当着其他乘客的面大声嚷嚷着,这让他感到有些尴尬。“看哪,那头母牛可有多傻,”她说道,“一个劲地绕圈子,它以为自己是在马戏团里吗?”
“应该是有只牛蝇在叮它吧。”他压低了声音说。
“有只什么?”她欢快地大声问道,一点也不觉得这样说话妨碍了别人。
两个人琢磨了一阵。母亲坐在对面,保罗一直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突然他们的目光对在了一起,她冲他嫣然一笑,那种少见的、亲切的笑容,因为充满了快乐和爱意而美不胜收。然后两人又都向窗外看去。
十六英里的火车旅行慢慢过去了。母子俩沿着站前街往下走,好像是一对情人在冒险般欢欣雀跃。到卡灵顿大街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扶着护栏看下面运河里的驳船。
“简直跟威尼斯一样。”他说道,夹在工厂高墙之间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让他浮想联翩。
“可能吧。”她微笑着答道。
他们一路走过许多商店的橱窗,看得很起劲。
“过来看那件女式衬衫,”她总是会这么说道,“给咱们家安妮穿是不是刚刚好?而且只卖一英镑十一先令三便士。这不是便宜到顶了吗?”
“还是刺绣的呢。”他说道。
“就是。”
时间还早,他们不用急着赶路。眼前的市镇让他们感到新奇有趣。不过男孩心里结着个沉沉的大疙瘩。他一想到托马斯·乔丹制造厂的面试就不由得心惊肉跳。
圣彼得教堂的大钟显示已经快到十一点了。他们转头走上了一条通向城堡的窄街。周围的建筑古旧得很,看上去阴森森的。这里的店面又矮又暗,房门都是墨绿色的,上面镶着黄铜的门环,门口的赭色台阶高高地一直堆到人行道上。接着又路过一家陈旧的店铺,小小的窗子仿佛奸商半闭着的眼睛。母子俩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四下里寻找“托马斯·乔丹父子制造厂”的牌子。两个人又紧张又激动,感觉像是在野外打猎。
突然他们瞧见了一道高大黑暗的拱门,上面挂着好几家公司的招牌,托马斯·乔丹的名字赫然在列。
“找到了!”孟若太太说道,“不过具体是在哪儿呢?”
他们朝四周张望。拱门的一边是个阴沉古怪的纸箱厂,另外一边则是个商务客栈。
“应该是在拱门里头。”保罗说道。
他们壮起胆子从拱门下走了进去,仿佛是跑进了龙嘴里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大院,四面给建筑围了起来,感觉像口井似的。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些稻草、箱子和硬纸板。有只板条箱敞开着,里面的稻草散了一地,阳光照来黄澄澄的好似金子一样。不过其他地方就阴暗得很,跟煤井没什么两样。院子里有几扇门,两座楼梯。他们正前方的楼梯顶上是一扇脏乎乎的玻璃门,上面触目惊心地写着几个模糊的大字:“托马斯·乔丹父子外科器械制造厂”。孟若太太走在前面,儿子在后头跟着。两人爬上那肮脏的楼梯,来到这扇肮脏的门前。恐怕查理一世走上断头台的时候心情也没有保罗此时这么沉重。
她推开门,站在那里有些惊喜。眼前是个大货栈,到处是米色的纸包,员工们卷着袖子走来走去,好像在家里一样随意。这里光线柔和,米色的光面纸包裹亮闪闪的好像在发光,柜台则是深褐色的木头做的。四下里没有说话声,却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孟若太太上前两步,等在柜台那里。保罗跟在她身后。她戴着礼帽,披着黑面纱,他则戴着男孩子那种宽大的白领子,外面套着诺福克西装。
一个办事员抬起头来。他又瘦又高,脸小得很,似乎有点警惕。他扭头向另一边看去,那里有个玻璃隔开的办公室。他瞥了一眼以后才走上前来,却没有开腔,只是向孟若太太微微俯身,温和的眼神之中带着征询。
“请问乔丹先生在吗?”她问道。
“我这就去找他。”小伙子答道。
他走去了那间玻璃墙的办公室。里面一个红脸膛、白胡子的老头抬起了脸,让保罗不禁想起博美犬的样子。这个小老头儿出了办公室,向他们走来。他五短身材,穿着件羊驼毛上衣,看上去很壮实。他支棱着一只耳朵,大踏步地走到他们跟前,神色中含着疑问。
“你们好!”他有些迟疑地看着孟若太太说道,心里寻思她是不是某个客户。
“您好。我是陪儿子保罗·孟若过来的,您约了他早上来面试。”
“这边走。”乔丹先生干脆利索地说道,摆出一副职场公务的架势。
他们跟着制造厂老板走进一个邋遢的小房间,里面摆着美洲黑皮革装潢的家具,都已经给人来人往的客户摸得光溜溜的。桌子上摆着一些疝气带,也就是一堆套在一起的明黄色油鞣革箍,看上去簇新簇新的,色彩明艳。保罗嗅着那新制油鞣革的味道,心想这些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到现在他已经神思不属,只是下意识地关注外在的事物了。
“请坐。”乔丹先生不耐地指着一张马鬃垫椅子对孟若太太道。她只沾了一点边坐下,心里有些局促。小老头儿自己捣腾了一会儿,找出一张纸来。
“这信是你写的吗?”他厉声问道,把那张纸凑到保罗跟前。保罗认出这是他自己用的信笺。
“是的。”他答道。
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着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首先是自己在撒谎,因为那信本来是威廉写的,这让他有点儿罪恶感;另外就是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写的信,现在看上去却那样陌生,那样奇怪,那老头儿红乎乎的胖手里拿着的真的是家里厨房的桌子上曾经放着的那张纸吗?自己的身体好像有一部分已经不听使唤了,这信也是如此。他讨厌老头儿拿着信的样子。
“你的字是哪学的?”老头气鼓鼓地问道。
保罗没有答话,只是自惭形秽地看着他。
“他的字的确很难看。”孟若太太插了一句,语中带着歉意。然后她撩起了自己的面纱。在这个鄙俗的小老头儿面前她就不能再矜持一点吗,保罗恨恨地想。不过,他喜欢她不蒙面纱的样子。
“还有,你说自己会法语是吧?”小老头儿又问道,依旧很尖刻。
“是的。”保罗答道。
“你在什么学校读的书?”
“公立小学。”
“那儿可不教法语。”
“不是——我——”男孩的脸涨得通通红,怎么也说不下去。
“是他教父教的。”孟若太太道,算是帮他辩解,但口气却很淡漠。
乔丹先生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急吼吼地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张折着的纸,打了开来,弄得纸哗哗作响——他总是这样急躁,双手好像随时要做出些什么动作似的。他把纸交给保罗。
“给我念念。”他说道。
这是张法语写的便条,显然是外国人的笔迹,字体纤细潦草,孩子不太认得清楚。他茫然地盯着纸看了好一会儿。
“‘Monsieur’,”他开始念道,然后又惊慌失措地望向乔丹先生,“这个——这个——”
他想说“这个字迹看不清楚”,但似乎大脑已经失灵了,连“字迹”这个词都说不出来。他又羞又气,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瓜,而乔丹先生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看着那张纸,心里充满了绝望。
“‘先生——请给我寄’——嗯——嗯——我认不出来这个——嗯——‘两双——gris fil bas——灰色长筒线袜’——嗯——嗯——‘sans——不要’——嗯——这个词我认不出来——嗯——‘doigts——手指’——嗯——我认不出这个——”
他想说“字迹”,可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看见他卡在那里,乔丹先生将纸一把抓了回来。
“请寄回两双灰色长筒无趾线袜。”
“哎呀,”保罗恍然大悟,“‘doigts’意思是‘手指’——也可以是这个意思,通常都是——”
小老头儿看着他。他可不知道“doigts”有没有“手指”的意思。在他来说,唯一跟自己相关的意思就是“脚趾”。
“长袜跟手指可不搭界!”他没好气地道。
“可是,它的确也有手指的意思啊。”男孩还很顽固。
他对小老头儿咬牙切齿,就是他把自己搞得跟傻子一样。乔丹先生看了看这个白着脸顶撞自己的傻小子,又看了下坐在一旁的母亲。她一声不响,脸上一副不闻不问、听天由命的表情,只有仰人鼻息的穷人才会这样。
“那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他问道。
“这个,”孟若太太道,“您觉得什么时候都成,他已经毕业了。”
“他还是住贝斯伍德吗?”
“是的,不过他可以在八点差一刻赶到火车站。”
“嗯!”
就这样,保罗的面试结束了。他成了罗纹车间的初级职员,每周八先令。自从倔强地坚持“doigts”的意思是“手指”以后,男孩就再没张口说过一个字。他跟着母亲下了楼。她用自己亮亮的蓝眼睛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欢喜和疼爱。
“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活儿的。”她说道。
“‘doigts’就是‘手指’的意思,妈妈。是那个字迹太潦草了,我认不太出来。”
“不要紧,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这点我心里有数。而且以后你也不会经常跟他打交道。一开始那个小伙子不是很好吗?你肯定会喜欢上他们的。”
“可是,妈妈,乔丹先生是不是很俗气?他是大老板吗?”
“我觉得他以前应该是个工人,后来发的家。”她说道,“你可一定不能太计较别人怎么对你。他们不是特别要跟你过不去——他们对谁都这副样子。你老觉得别人是在针对你,其实不是的。”
外面阳光灿烂。空旷的市场上方碧空如洗,地上铺的鹅卵石闪闪发亮。长街两旁的店铺藏在阴影中,隐隐透着五彩六色。有轨马车自市场中隆隆地驶过,轨道边有一排水果铺子,各色水果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芒——有苹果,一堆堆红澄澄的橘子,小小的青梅,还有香蕉。一股浓郁的水果香气扑鼻而来,让路过的母子俩心头暖暖的。耻辱和愤怒在保罗心中渐渐淡去。
“中午去哪儿吃饭呢?”母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