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的体格承自母亲,是个小个子,体质也比较弱。他皮肤很白,平时安安静静的。他的头发本来是金色,后来变得红兮兮的,再后来又变成深褐色,眼睛则是灰色的。他的下唇饱满下垂,一双眼睛仿佛时时在聆听着。
在同龄的孩子中间他总是显得比较老成。别人心里想些什么他都体会得到,特别是母亲的感受。他心里似乎总是在不由自主地关注着她。要是她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也会感同身受,变得烦躁不安。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子骨开始结实起来。威廉的圈子离他太远,玩不到一起去。因此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几乎是独属于安妮的。她是个假小子,母亲称她作“飞天女娃”。不过她对这个弟弟却宠爱至极。保罗就是她的小跟屁虫,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在谷底坊跟其他的野孩子疯跑着玩踢罐头游戏的时候,保罗就贴在她身旁飞跑,好像她就是自己似的,其实他自己并不是游戏中的一员。平时他不大说话,没什么存在感,但是姐姐很疼他,因为他总能体察到姐姐的心意,按她的好恶行事。
她有一个大洋娃娃,虽然心里没有多喜欢,但却总是引以为荣。有一次,她把洋娃娃摆在沙发上,用一个椅套盖着,让它在那里睡觉,后来就忘了这回事。而保罗偏偏要训练自己从沙发扶手往沙发上跳,结果一脚踩在藏着的洋娃娃脑袋上,把它给踩坏了。安妮跑过来看了,哀号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保罗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看着,嘴里喃喃自语:“谁晓得它在那儿呀,妈妈,谁晓得它在那儿。”一遍遍地重复个不停。安妮为洋娃娃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就无助地坐在一旁,可怜巴巴地不知做什么好。哭了好一会儿,她感到好受些了,便原谅了弟弟——他看上去比她还难过。但是一两天后保罗却让她大吃一惊。
“我们拿阿拉贝拉做祭品吧,”他说道,“我们给她火葬。”
她觉得有些瘆人,可是又有点好奇,想看看弟弟到底会怎么干。只见他用砖头垒了一个祭坛,把阿拉贝拉摆了上去。他把刨花从洋娃娃身子里扯出来,又找来碎蜡放进洋娃娃凹陷的脸盘里,然后在它身上浇了些煤油,点着了火。他看着碎蜡在阿拉贝拉的额头上融化,流汗似的一滴滴淌进火里,神色间怀着一种恶意的满足。愚笨胖大的洋娃娃渐渐消失在火焰里,他全程一言不发地定定瞧着,心下暗自称快。火熄了以后,他找了根棍子在灰烬里拨弄一番,把已经烧黑的四肢捞了出来,用石头给砸得粉碎。
“阿拉贝拉夫人的火葬到此结束。”他说道,“真高兴她升天了。”
安妮心里怪怪的,但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看来他对这个洋娃娃恨之入骨,因为是他弄坏了它。
所有的孩子都跟母亲站在一边,对父亲深恶痛绝,保罗尤其如此。孟若一如既往地酗酒,在家里横行霸道。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折腾一次,搅得全家鸡犬不宁,而每次都要持续好几个月。保罗一直记得,有个周一的晚上,他从希望乐团回家来,结果发现母亲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而父亲则低着头叉着腿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刚刚下班回家的威廉在一旁瞪着父亲。几个小孩子进门的时候家里悄无声息,然而大人却都没回头看他们。
威廉铁青着脸,嘴唇都气白了,拳头紧握着。等弟弟妹妹都安静了下来,怀着小孩子的愤怒和仇恨看着这一切,他才说道:“胆小鬼,我在家的时候你就不敢这么干。”
孟若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他猛地转过身来瞪着儿子。威廉比他魁梧,可是孟若身强力壮,而且正犯着邪劲。
“不敢?”他叫道,“你说我不敢?他娘的小崽子,要是再多管闲事,我就让你尝尝拳头的厉害。我说到做到,你等着瞧好了。”
孟若的膝盖微微弯着,张牙舞爪地乱挥着拳头。威廉怒火中烧,脸愈发白了。
“是吧?”他压着火气平静地说道,“不过再没下次了。”
孟若朝他蹦了过来,弯下腰,抽起拳头就要出手,威廉也准备好拔拳相向,他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好像在冷笑似的。两个人只要再多说一句话就会白刃相接了。三个孩子呆坐在沙发上,小脸吓得苍白,而保罗则在心里暗暗期盼他们能好好干一场。
“你们都给我住手!”孟若太太凛然喝道,“有完没有,吵了一晚上还不够!”她转头向丈夫说道,“你,孩子全都在看着呢!”
孟若朝沙发上瞥了一眼。
“孩子全都在看着,你这个臭婊子!”他冷笑着说道,“那又怎么样,我把他们怎么样啦,我倒想知道知道。都是你,一天到晚给他们灌你的迷魂汤,把他们一个个都教唆成你那个鬼样,还不都是你搞出来的。”
她不睬他,其他人也都不出声。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把靴子脱下来扔到桌子下面,然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打他?”父亲上楼以后威廉问母亲,“他绝对打不过我。”
“这可不行——他可是你爸爸!”她答道。
“爸爸!”威廉叫道,“他算哪门子爸爸!”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爸,所以——”
“那就让我打得他服服帖帖的。他这样的我随随便便就能揍趴下。”
“胡说八道!”她叫道,“还没到那一步呢。”
“我没瞎说。”他说道,“他比以前变本加厉了。妈妈你看看自己,为什么不让我给你出气?”
“因为我不同意,所以这件事想也不要想。”她厉声说道。
孩子们愁眉苦脸地上床睡去了。
威廉渐渐长大成人,他们也从谷底坊搬到了山顶上。从新房子里看出去,溪谷就像一枚凸脊海扇贝一样在眼前展开,又有点像个打开的夹子。房前长着棵巨大的白蜡树,已经有年头了。山风怒号着从西面的德比郡吹过来,凶猛地刮在房子边缘上,飕飕作响,树也在风中呜咽着。孟若喜欢听这风声。
“简直是仙乐啊,”他说道,“听了它我就睡得香。”
但是保罗、亚瑟和安妮不喜欢这声音。保罗觉得这无异于鬼哭狼嚎。他们搬到新家的第一年冬天,父亲的脾气愈发糟糕。孩子们常常在傍晚跑到溪谷边缘的街上玩,一直到八点才回家,然后上床睡觉。母亲则坐在楼下做针线活。溪谷空阔黑暗,房前的大片空地让孩子们愈发感到夜色逼人,感到寂寥和恐惧。白蜡树在风中的呼啸和父母不和带来的惊扰加深了这种恐惧感。保罗常常在入睡很久以后被楼下重重的脚步声惊醒。他会一下子睡意全消。接着传来的就是酒醉晚归的父亲大吼大叫的声音,母亲尖厉的回答,然后就是父亲砰砰砰地用拳头拼命敲桌子,污言秽语的骂声越来越响。此时屋外硕大的白蜡树在风中发出一阵凄厉的呼号,把这些声音都淹没了。孩子们屏息凝神地躺在**,默默地等着风声稍歇后再去听父亲在干什么。他不会又打妈妈吧。黑暗中弥漫着恐惧的感觉,还有一股血腥味。他们躺在**,提心吊胆地煎熬着。风越来越猛地吹过树枝。白蜡树像台大竖琴似的,所有琴弦都在狂风的摧折下哼鸣、呼叫、尖啸。然后突然间万籁俱寂,屋外和楼下一片静悄悄,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发生了什么事?是流血了吗?为什么没有声音了,他到底又干了什么?
孩子们胆战心惊地躺着,呼吸着黑暗的气息。终于,他们听到父亲甩掉靴子,只穿着长袜踉踉跄跄地上楼了。他们继续听着。终于,在间歇的风声中,他们听见水龙头打开了,水哗哗地灌进水壶。那是母亲在灌早上用的水。于是他们的心放下来了,这才继续入睡。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又高兴起来,兴高采烈、欢呼雀跃地玩耍,晚上又在黑暗中围着孤零零的路灯蹦蹦跳跳地打着转。但是他们在心底还是揣着一片不安,在眼睛的深处还是藏着一丝黑暗。这才是他们生活的真正体现。
保罗深深地恨着父亲。小时候他就在私下里对宗教抱持着狂热的信仰。
“请让他别再喝酒了。”这是他每天晚上的祈祷。“主啊,让爸爸死了吧。”他还常常这么祈祷。可要是父亲下了班还不回家,他就会在吃完下午茶后祈祷道:“可别让他死在矿井里。”
这是另外一个让全家人揪心的时刻。孩子们放学回了家,吃完了茶点。炉子上那只黑色的大汤锅咕嘟嘟地滚着,烤炉里还放着菜,只等孟若回家开饭。他五点钟就应该到家了,但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总会去喝酒,最近几个月天天都这样。
到了冬天,天气寒冷,天黑得又早,为了节约煤气,孟若太太就会拿出一只黄铜烛台放在桌上,点上一根牛油蜡烛。孩子们吃完了面包夹黄油或是油汁,准备要出去玩。可如果孟若还没回来,他们就会犹豫不决。一想到他干完了整天的活儿,不惦记着回家洗脸吃饭,却要空着肚子脏里吧唧地坐在别的地方喝酒,孟若太太就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她的感受也传到了自己孩子身上。这让受苦的人不仅仅再只是她自己,孩子们也加入了进来。
保罗跑出去和其他人一起玩。无垠的暮色中,可以瞧见一小簇一小簇的微弱灯光,那是矿井所在的地方。下班最晚的几个矿工摇摇晃晃地走在昏暗的田间小路上。点路灯的灯夫走过去了,再没有矿工路过。黑暗笼罩了整个溪谷。一天的工作业已结束,夜晚已经来临。
保罗急匆匆地冲进厨房。桌子上还是那支蜡烛在点着,壁炉里的火红通通地烧得很旺。孟若太太也还是一个人坐着。炉子上的汤锅还在冒着热气,餐盘还是空空地摆在桌上。屋子里满是等待的气息,等着当家人回来。而此时那个当家人却正遥遥地隔着夜色邋里邋遢地坐在某个离家几英里的地方,空着肚子买醉。保罗在门口站住了。
“爸爸还没回吗?”他问道。
“这你一眼就看得出来。”孟若太太答道,觉得儿子明知故问,有些气恼。
儿子慢吞吞地凑近母亲。两个人都在担着同样的心。过了一会儿,孟若太太出去了一趟,把锅里的土豆捞了出来。
“都烧糊了,不能吃了,”她说道,“不过我也没所谓。”
两个人没有多说话。母亲为父亲下了班不回家而难过,保罗甚至为此感到有些恨她。
“你干吗要自寻烦恼?”他说道,“他愿意去喝得醉醺醺的,你随他去好了。”
“随他去!”孟若太太上了火,“说得轻巧,随他去!”
她明白,男人要是下了班不回家却去喝酒,很快就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他全家。孩子们都还小,还得靠他挣钱养活。威廉让她略感心宽,要是孟若不行了,总算还有个人可以依靠。但每个等待的夜晚,屋里的气氛都还是同样的紧张。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六点钟的时候,桌布还铺在桌上,晚餐还摆在那儿等着,屋里依旧是一片期待和守候的气氛。小男孩再也忍不下去了。可是他又不愿意出去玩。于是,他就去了邻居英格太太家,找她说话。英格太太家离孟若家隔着一幢房子,她没有孩子,丈夫对她很好,不过他在一家店里工作,夜里回家很晚。因此,她瞧见这个孩子站在门口,就对他说道:“是保罗吧,快进来。”
两个人坐着聊了一阵。然后男孩会突然站起来道:“好了,我要走啦,我得回去看看妈妈有没有活给我干。”
他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不把自己的烦心事告诉朋友,转身跑回家。
孟若这时刚刚到家,穷凶极恶、面目狰狞。
“真会赶着点回家啊!”孟若太太道。
“我啥时候回家关你屁事?”他吼道。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因为这时候的孟若一点就着。他呼噜呼噜地把晚饭一扫而光,吃相粗鄙难言。吃完以后他把身前的碗碟一把推开,把胳膊摊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保罗对父亲恨得咬牙切齿。矿工那可憎的小脑袋枕在光着的胳膊上,黑发中隐隐透出些灰色,脏兮兮的红脸膛朝一边侧着,露出一只大肉鼻子和又细又短的眉毛。他装着一肚子的啤酒、疲惫和臭脾气昏昏睡去。要是有人突然进门,或是弄出了什么声音,他就会抬起头破口大骂:
“看我不打烂你的头,听好了,别再搞出声音来,听到了没有?”最后那几个字说得凶恶异常,一般都是冲着好动的安妮去的,家里人听到了都对他痛恨无比。
他在家里是完全被屏蔽的。家里人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孩子们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把一天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告诉她,也只有在母亲知道这些事情以后,它们才算真正有了意义。但只要父亲一进门,一切就都戛然而止。他就像是一个制动阀,生生地刹住了本来正在幸福运转的家。而他也很清楚,自己一回家,大家就都不说话了,没人理他,也没人欢迎他。但是到现在这都已经无可挽回。
要是孩子们和他说说话,他会多开心啊,但是他们没办法和他交流。有时候孟若太太会说:“你们该把这件事告诉爸爸。”
有一次保罗在一家儿童报刊举办的比赛中获了奖。所有人都为此感到喜气洋洋。
“你爸回来的时候你跟他讲一下。”孟若太太对他道,“他老是抱怨说家里什么事儿都不告诉他。”
“好吧。”保罗说道。但是他心里甚至在想,早知道要告诉爸爸还不如不得奖算了。
“我在比赛里得奖了,爸爸。”他对父亲道。
孟若转过身来看着他。
“真的,儿子?是什么比赛啊?”
“没什么——是关于女名人的。”
“那你得的奖有多少钱啊?”
“是一本书。”
“哦,是嘛?”
“是本关于鸟类的书。”
“不错,不错。”
父子间的对话到此为止。父亲和家里的其他成员之间根本没法进行任何真正的谈话。他就是个外人。因为他心中那善良淳朴的一面早已被自己背弃。
只有在家里干活,而且是高高兴兴地干活的时候,他才能重新进入家人的生活。有时他会在晚上补补鞋,修修家里的水壶或是自己的矿井壶。这时候他总是会要几个人手帮忙。孩子们对这样的事情乐此不疲。在干活的时候,在脚踏实地地做着什么的时候,他们才又和父亲连在了一起,因为这时候的他才有个父亲的样子。
他干起活来手艺非凡,要是心情好,还会在嘴里哼哼叨叨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心情恶劣,脾气暴躁,有时候会持续几个月,甚至一整年。但不这样的时候他又可以兴高采烈。他会钳着一个红热的铁块跑进洗碗间,嘴里快活地大叫着:“让让路啊,让让路!”这样子叫大家看了也感觉欢快。
然后他就会在鹅形铁砧上乒乒乓乓地敲打那个赤热发软的铁块,弄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要不他就是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焊东西。孩子们津津有味地看着那团金属突然间化开,给烙铁头压进焊缝里去,屋子里一时间充满了好闻的松香和热锡的味道儿。此时的孟若专注在活计上,一声不响。而要是他在修鞋子,那就常常会放声唱出来,因为在鞋子上锤锤打打的声音给他一种韵律感。有时他会给自己的鼹鼠皮矿井裤打补丁,干起这活来他也很乐呵,基本上不愿意妻子沾手,因为他觉得裤子太脏了,鼹鼠皮又太硬。
不过孟若做起火药引线来那才叫得劲。他会从阁楼里翻出一捆长而结实的麦秸,用手来回摩拭,擦得亮闪闪的,好像金子做的一样。然后他会把麦秸切成六英寸左右的小段,尽量在每段底部都留一个小槽。他有把好看的小刀,锋利得很,总是能把麦秸切得干脆利落,一点都不会裂口。他往桌子上倒些火药,黑乎乎的颗粒在擦得白晃晃的桌面上垒成个小堆。之后就分了工,他继续切削麦秸,而保罗和安妮则负责往里面塞火药和封口。保罗喜欢看着细细的黑火药颗粒从指缝中慢慢泻下,欢快地注入麦秸里面,直到整根都灌满。然后他会用拇指指甲在盘子里的肥皂上挂下一点碎屑,把口给堵上。这样一根麦秸做的引线就算大功告成了。
“瞧啊,爸爸。”他说道。
“不错不错,漂亮宝贝。”孟若答道,他对二儿子表现起亲热来总是特别慷慨。保罗把引线插进火药罐里,准备第二天早晨给孟若带下井去,用它把煤块给炸下来。
此时的亚瑟对父亲依然亲近,他会靠在孟若的椅子扶手上道:
“说说井下的事儿吧,爸爸。”
这可是孟若的保留节目。
“嗯,话说有匹小公马——叫太妃糖,”他开始了,“它可机灵着呢。”
孟若讲起故事来总是活灵活现,让孩子们一下子对太妃糖的狡猾心领神会。
“它一身毛都是棕色的。”他接着道,“长得不是很高。到了井下它就嗒嗒嗒地踏着步子走到煤坑里,然后开始打喷嚏。‘喂,太妃糖,’你就问它了,‘怎么打喷嚏了?闻到啥了?’
“它又打了一个喷嚏,然后二话不说就凑过来,把头顶在你身上,这个小坏蛋。
“‘你要干啥,太妃糖?’你就问了。”
“它要干啥啊?”故事讲到这里,亚瑟总是会问。
“它想跟我要烟草吃哪,小宝贝。”
太妃糖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而大家也都爱听。
有时候也会讲个不一样的故事。
“大家停下来吃干粮,我去穿衣服,结果里面有个东西跑出来,一下子蹿到我肩膀上。哎呀,宝贝,你们可猜不到是啥。那是只老鼠!
“‘嘿,哪儿去!’我大喝一声。
“别看它跑得快,还是给我揪住了尾巴。”
“后来把它给打死了吗?”
“打死了,它们可气人啦。井下到处都是,搞得乱七八糟的。”
“那它们吃啥呢?”
“拉煤的马跑来跑去,有时候把吃的掉地上了。要是你没注意,它们就钻进衣服口袋里,把你的干粮都吃光了。衣服藏哪儿它们都找得到,这些鬼鬼祟祟、四处乱啃的小混蛋可能耐了。”
这种快活的晚上,一定是孟若在家有事儿忙的时候才有。要是他不喝酒,一般都是早早就上床了,那时候孩子们还都没睡呢。修修补补的事情干完了,报纸头条也粗粗看过了,他不愿意无所事事,就只能睡觉去了。
父亲上床以后,孩子们心里踏实下来,就会躺着说会儿悄悄话。突然间外面射来好多束光,照在天花板上亮晃晃的,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上九点钟夜班的矿工路过,手里的灯光照进来了。矿工在外面边聊边走,孩子们静静地听着,想象他们带着灯光没入漆黑的溪谷。有时候孩子们会走到窗前,望着那三四点灯光在黑色的田野上晃**,慢慢地越来越小,直到消失。然后他们就赶紧冲回被窝里,抱着被子感受里面的暖意,心里快活无比。
保罗有支气管炎,身体老是不太好,其他几个孩子却都很强壮,这也是母亲对他区别对待的另一个原因。有天午饭的时候他回了家,身体又不舒服。但是家里人不喜欢一有事就大惊小怪。
“你又怎么了?”母亲严厉地问道。
“我没事。”他答道。
可是他一点饭都没吃。
“不吃饭就别去上课了。”她说道。
“为什么啊?”他问道。
“没什么为什么。”
结果饭后他就躺到了沙发上,身下是其他孩子也都喜欢的印花布垫,感觉暖洋洋的,就开始打起瞌睡来。下午的时候孟若太太一直在熨衣服。她一边干活,一边支起耳朵去听儿子喉咙里那让人不安的声音,心里不由得又生出以前那种近乎厌恶的感觉。她原本没指望他能活下来,然而那幼小的身躯里却蕴涵着强大的生命力,一直支持他活到现在。要是他已经死了,她可能还会松一口气。现在她在爱他的同时还感到一丝恼恨。
保罗半睡半醒地躺着,迷迷糊糊地听到熨斗落在熨衣板上发出的啪啪声,还有熨衣板的架子发出的咯哒声。他醒了过来,睁大眼睛去瞧母亲,看见她神色平静地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手里拿着发热的熨斗贴近耳朵,正在听熨斗有多烫。在经历了诸多苦楚、幻灭和克制之后,她的嘴唇已经紧紧地抿了起来。可是看看那小巧的鼻子,那是她脸上最精致玲珑的一点,还有她那清澈的蓝眼睛,是那么地年轻、灵动和亲切。保罗的心剧烈地收缩着,对母亲的爱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她是那么地安详,这是跟生活勇敢地战斗过后历经世事的从容,但又让人为她感到强烈的不公。男孩心里针扎一般疼痛,因为感到母亲的生活从未完满,而他又是如此无能,没办法为她进行补偿。这种无力的感觉深深地刺痛着他,却又让他的内心愈发坚韧不拔,因为他要完成这个心愿,这成了他儿时的梦想。
她往熨斗上吐了口唾沫,唾液的小球在熨斗黑色光亮的表面上跳越着一路滚了下去。接着她跪下来,用力地熨着壁炉前地毯的麻布衬里。壁炉里的火烧得红红的,暖烘烘地烤在她身上。保罗喜欢母亲俯下身子头撇在一边的样子。她的动作总是那么轻捷麻利,看着她都是一种享受。在孩子们的眼里,母亲所做的一切,连所有的动作都是完美无缺的。屋里暖洋洋的,充满了热麻布的气味。后来牧师来了,跟她轻声交谈起来。
因为支气管炎发作,保罗卧床不起。他没有太在意,因为该来的总要来,不用做无谓的抵抗。他反而喜欢这样的夜晚。到了八点以后,灯光都熄灭了,他可以看着炉子的火焰在黑暗的墙壁和天花板所组成的背景下吞吐着,他还可以望着火光下摇晃、摆动着的巨大影子,仿佛屋子里有千军万马,正在无声地厮杀。
这时候的父亲总会在上床前来探病。不管谁病倒了,他都会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不过他的出现总是会让小男孩如坐针毡。
“睡着了吗,好宝贝?”孟若温和地问道。
“还没。妈妈来了吗?”
“她还没叠好衣服。你想要点什么吗?”跟儿子说话的时候孟若的用词也会正统一些。
“我不想要啥。妈妈还要多长时间才好?”
“不长,小宝贝。”
父亲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等了一会儿,心里打不定主意。他感到儿子不想要他待在身边。于是他走到楼梯上对妻子说:
“小孩子急着要你去。你还要搞多久才能过去?”
“哎呀,总要等我弄完吧。跟他说先睡了吧。”
“她说要你先睡觉啊。”父亲温柔地重复给保罗听。
“那不好,我要她来。”男孩还挺倔的。
“他说要是你不来他自己睡不着觉。”于是孟若就在楼下冲上面喊。
“唉,真是的。我马上来,不要在下面嚷嚷了。其他几个孩子还要——”
孟若又回来了,他俯下身,蹲在卧室的炉火前。他对烤火情有独钟。
“她说马上就到。”他说道。
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继续在屋里磨蹭。孩子烦躁得厉害,身子也发起烫来。父亲守在身边让病人愈发心烦意乱。终于,孟若望着儿子看了一会儿,柔声道:“晚安,宝贝。”
“晚安。”保罗答道。他翻过身来,打搅他的人走了,他心里松了口气。
保罗喜欢和妈妈一起睡。和所爱的人一起进行的睡眠总是最好的,尽管卫生学家可能不这么看。那种亲近、安全,还有心灵的安宁,以及肌肤相接所带来的绝对放松,让人酣然入睡,使得身体和心灵可以全部松弛下来,进入自我修复之中。保罗紧紧贴着妈妈睡着了,身体也开始好转起来。而母亲平时总是睡不好觉的,此时却也继儿子之后深沉入眠,一觉过后觉得神完气足。
康复期间,保罗常常坐在**,望向田间那些毛乎乎的马匹,它们在饲料槽旁咀嚼着,干草给它们带出来,撒落在踩得发黄的雪地上。矿工们正结着队回家,他们那成群的小黑影蹒跚地穿过白皑皑的田野。夜色逐渐降临,雪地在暗蓝色的天空下蒸起一道水雾。
保罗的身体逐渐复原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雪花偶尔落到窗玻璃上,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像是银色的小燕子,接着会有一滴雪水缓缓地淌下窗户。屋角上也有雪花飞舞,如同飞掠而过的白鸽。溪谷对面,一列小小的黑色列车正缓缓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爬行。
他们很穷,只要能给家里减轻经济负担,孩子们什么都肯做。安妮、保罗和亚瑟会在夏天起个大早,到外面去采蘑菇。草地里湿漉漉的,他们在一片绿色里四处寻找那些悄悄躲起来的白生生、赤条条的小身体,时不时惊起一只云雀。要是能采到半磅蘑菇,他们就兴奋异常。他们感到收获的喜悦,这是从自然的手里直接得到的恩赐,另外就是一种满足,可以为家里的财政大计做一份贡献。
可是孩子们最大的收获,除了为牛奶麦粥捡麦穗以外,却是来自采黑莓,因为孟若太太每周六做布丁的时候一定要买些水果放在里面,而且她也喜欢吃黑莓。因此保罗和亚瑟一到周末就出发了,遍地搜寻黑莓。灌木丛、树林、旧石场,只要能找到一颗黑莓,哪里都不肯放过。在矿工聚居的村落周边,黑莓已经比较少见了。不过保罗会把网撒得很远。对他来说,跑到乡下的野地里,在树丛中穿行,这本来就是一件乐事。另外他也无法忍受空着双手去见母亲。他觉得与其让母亲失望,还不如死了算了。
两个男孩很晚才回家,又饿又累。
“真是的!”母亲会叫起来,“你们又去哪儿啦?”
“是这样的,”保罗答道,“周围找不到黑莓,所以我们翻过米斯克山,到山那边去找了。妈妈你快过来看!”
她朝篮子里瞥了一眼。
“哎呀,这些可都不错呢!”她赞道。
“有两镑多呢——应该有吧?”
她掂了掂篮子。
“没错。”其实她有点吃不准。
接着,保罗又从篮子里掏出整一簇带着叶子的黑莓,每次出去他总是会带这么一簇回来,他能找到的最漂亮的那种。
“真好看!”她带着好奇上下打量着,仿佛是女人在接受自己的定情信物。
小男孩宁可花一整天时间,跑上好多英里的路,也不肯罢手认输,两手空空地回来见母亲。当时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还小。她是那种一心盼望孩子快快长大的女人。另外在她心里,威廉还占着最主要的位置。
不过等威廉去诺丁汉工作以后,就很少在家了。母亲开始把保罗当成了自己的伴儿。保罗下意识地妒忌自己的哥哥,而威廉其实也在妒忌着弟弟。可同时兄弟俩也是好朋友。而孟若太太对次子的亲情更微妙、更细腻,不如对长子那么热烈。
每到周五下午保罗一般都要去领钱。五个煤井都在周五发薪,不过不是给每个矿工单独发放,而是按煤坑发。每个煤坑的矿工工头作为承包人领取整个煤坑的工钱,然后他会在酒吧或是自己家里再把钱分给个人。学校周五下午放学都很早,好方便孩子们去给大人领钱。孟若的几个孩子在自己工作前都给他领过工钱,先是威廉,之后是安妮,然后是保罗。保罗一般三点半就动身了,口袋里装了个小花布包。而一路上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小姑娘、小孩子,大家成群结队地往办事处走。
办事处是幢新砌的红砖楼房,坐落在绿丘里尽头一个整洁的院子里,看上去漂亮气派,都赶得上豪门宅第了。里面的大厅是个狭长的房间,以青砖铺地,空****的没什么摆设,只是围着墙摆了一圈凳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矿工就坐在这儿等着发工钱。他们一般到得比较早,而女人和孩子则要在外面的红色石子路上逛**一会儿。保罗总会仔细地审视路边的草篱和大片的草坪,因为那里长着小小的蝴蝶花和勿忘我。四下里人声熙攘,女人们戴着礼帽走来走去,小姑娘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大声聊天,还有好几条小狗蹦来蹦去,只有周围绿色的灌木缄默不语。
里面传来叫声:“到矮树园了——矮树园。”矮树园矿上的人就都呼啦啦地进去了。等轮到布雷迪煤井的时候,保罗就跟在人群中走了进去。发薪室很小,中间横着个柜台,把房间一分为二。柜台后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账房布雷思韦特先生,另一个是他的手下温特伯吞先生。布雷思韦特先生是个气势威严的长者,身材魁梧,留着条细白的胡子,平时总是裹着条大大的丝绸领巾。就算临近夏天,这里的敞口火炉也会烧得旺旺的,窗户也从来不开。到了冬天,人们从外面凛冽新鲜的空气中走进屋里,一下子就会感觉喉咙里烤得慌。温特伯吞先生是个小矮胖子,头顶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他的上司喜欢居高临下地对矿工指手画脚,而他一开口却总是说蠢话。
屋里挤得满满的,有些矿工是从井上直接过来的,浑身脏得够呛,有些已经回家换过衣服了,还有女人和一两个孩子,通常还有一条狗。保罗太矮了,无可避免地就被挤到大人们的腿后,那里靠近炉火,烤得厉害。不过他知道叫到名字的顺序,这是根据煤坑的号码排的。
“霍利德。”传来布雷思韦特先生洪亮的声音,霍利德太太默默地上前领了工钱,又退到一边。
“鲍尔——约翰·鲍尔。”
一个男孩走到柜台前。高大暴躁的布雷思韦特先生透过眼镜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约翰·鲍尔!”他又喊了一遍。
“我就是。”男孩说道。
“不对,你的鼻子以前可不是长这样。”油滑的温特伯吞先生从柜台后瞥了他一眼说。
人们记起他爸爸约翰·鲍尔的模样,不由得窃笑起来。
“你爸爸自己怎么没来!”布雷思韦特先生的大嗓门发出了权威的声音。
“他今天不舒服。”孩子尖声答道。
“你给他说,以后少沾酒。”账房气势汹汹地说道。
“怕是他老子听了要一脚踹破他的肚皮。”人群中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男人们都大笑起来。高大威风的账房毫不理睬,继续看下一张工资单,他可是公司里的大股东。
“福雷德·皮尔金顿!”他叫道。
保罗知道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了,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他给挤得靠在壁炉架上,腿肚子都烫疼了,不过想穿过眼前这堵人墙可真是难比登天。
“沃尔特·孟若!”传来洪亮的声音。
“在这儿!”保罗用力地尖声叫道,可是他的声音太轻太弱了。
“孟若——沃尔特·孟若!”账房又叫了一遍。他的食指和拇指捏着工资单,准备翻过去叫下一个人。
保罗窘得全身发麻,说不出话来,不过即便可以,他也不愿意大声吼出来。他完全给大人挡住了,还是温特伯吞先生救了他。
“我知道他来了。在哪儿呢?孟若家的小子?”
秃头小矮胖子向周围瞥了一眼,目光犀利。他伸出手指指向火炉。矿工们四下打量了一番,让开一条缝,把保罗露了出来。
“原来在哪!”温特伯吞先生说道。
保罗走到柜台前。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刚才叫你为什么不吱声?”布雷思韦特先生说道。他把装着五镑银币的袋子砰的一声搁在工资单上,然后轻巧麻利地点出一小叠十镑的金币,堆在银币旁。金币倒在纸上,像条闪耀着波光的小溪。账房把剩下的钱数完交给孩子。他把那一堆钱顺着柜台推到温特伯吞先生面前,因为按理还得在他这里交煤坑租金、工具费等等。这下保罗又遭了殃。
“十六先令六便士。”温特伯吞先生说。
心慌意乱的少年哪里还有心思数钱,他把几个散放的银币和半个金镑推了过去。
“你知道自己给了我多少钱吗?”温特伯吞先生问道。
少年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到底多少钱其实他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
“你嘴里没长舌头吗?”
保罗咬着嘴唇,又推过去几个银币。
“小学里没人教你怎么数数吗?”他问道。
“怕是只教代数跟法语。”一个矿工道。
“还教怎么厚着脸皮乱来哩。”另一个也在添油加醋。
这是后边的人等急了。保罗哆嗦着手指把钱塞进包里急急溜了出去。这种时候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仿佛要受尽地狱般的苦楚。
他离开办事处,沿着曼斯菲尔德路往前走,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公园墙上长着绿绿的苔藓。一处果园里,几只金黄色和白色的鸡正在苹果树下啄食。矿工还在成群结队地往家走。男孩腼腆地一路贴着墙根,不敢抬头看他们。其实很多矿工他都认识,不过现在他们满身脏泥,他认不出来。这样行路对他来说又是一桩苦事。
终于到了布雷迪的新新客栈,而他的父亲还没到。客栈的老板娘洪碧太太认得他。孟若的母亲以前是洪碧太太的朋友。
“你爸爸还没来呢。”老板娘道,语调含嗔似喜,因为她是个长年和男人打交道的老手,“先坐你的。”
保罗在酒吧长凳的边上坐了下来。有几个矿工窝在角落里算账分钱,又有别人陆续走进来。他们都只瞧了孩子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孟若终于驾临,一副雀跃的样子,浑身黑乎乎的脏得很,却又拿着点架子。
“你好呀,”他温声细语地对儿子道,“都跑到我前头来啦。想喝点啥哇?”
保罗哪里会要什么东西喝,他和家里其他孩子从小就对喝酒深恶痛绝,而要他在酒吧里当着那么些人喝一杯柠檬汁,还不如让他去拔掉一颗牙呢。
高高在上的老板娘把他那副窘相都瞧在了眼里,心里不乏同情,然而同时又看不上他那种清规戒律般厌酒的情绪。保罗气呼呼地回了家,瞪着眼睛不说话。每周五家里都会烤面包,一般总会给他留一个热烘烘的小圆面包。于是母亲把那只面包放到了他跟前。
突然间他对着母亲爆发了,眼里闪着怒火。
“我以后再也不要去办事处了。”他说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母亲惊诧地问道。他这样突然发作,让她觉得有点好笑。
“就是再也不要去了。”他大声宣布。
“嗯,没问题。自己跟你爸说吧。”
他狠狠地咬着面包,好像跟面包有仇似的。
“我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去领工钱了。”
“那样的话卡林家可以叫一个孩子去,跑几趟腿挣个六便士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孟若太太道。
这六便士就是保罗的全部收入。这笔钱主要的用途也就是买买生日礼物,但毕竟也算是收入,他在心里头是看重的。可是——
“那就给他们好了!”他说道,“我才不稀罕呢。”
“好吧,不干就不干。”母亲道,“你可没必要对我大呼小叫的。”
“我恨他们,这帮烂人,我恨死他们了。我再也不要看见他们那副嘴脸。布雷思韦特先生说话的时候‘h’音都不发,温特伯吞先生连助动词都用错了。”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就不愿意去啦?”孟若太太笑道。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他脸色苍白,眼神郁怒交加。而母亲正忙着干家务,没留意他。
“他们老是挡着我,怎么挤都挤不进去。”他说道。
“唉,傻小子,你叫他们让一下不就行了。”她答道。
“而且那个温特伯吞说:‘他们在小学里都教了些啥?'”
“他们确实没教会他什么。”孟若太太说道,“这倒是千真万确——既没长礼貌,也没长才智——他那点小聪明都是娘胎里带来的。”就这样,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抚了他。可他那超乎寻常的敏感已经近乎荒唐了,这让她心里隐隐作痛。有时候他眼里的怒火也会把她惊醒,让她沉眠的心灵抬起头来惊奇地张望一下。
“工资一共多少钱?”她问道。
“十七英镑十一先令五便士,扣了十六先令六便士!”孩子答道,“这个礼拜收入还可以,爸爸也只扣了五先令。”
这样一来,她就算得出丈夫到底挣了多少钱。如果他给她的钱少了,她就可以跟他对质。而每周工钱的具体数目孟若自己总是遮遮掩掩的。
周五晚上母亲除了烤面包还要逛市场。通常是保罗在家看着面包烤熟。他喜欢在家待着,看看书,画画画。他对画画特别着迷。周五晚上安妮总是在外面“野”,而亚瑟也会像平常一样出去玩耍。所以,家里只剩下保罗一个人。
孟若太太喜欢逛市场。小小的集市设在通向诺丁汉、德比、伊肯斯顿和曼斯菲尔德四个地方的大道交汇之处,在一个小山顶上。每到这个时候,摊铺就会架得到处都是。周围村子里卖货的马车也全都赶了过来。集市上人山人海的都是女人,街上则是男人在摩肩接踵地逛着。几条街上上下下居然给这么多男人挤满了,真是奇哉怪也。每次到这里,孟若太太总会和卖花边的女人拌嘴,而对水果摊的男贩子抱以同情——他的嘴是碎了一点,不过他老婆可不是个好人哪。她会跟鱼贩子说两句笑话,这个家伙是个恶棍,不过总是能逗人发笑。跟那个卖油毡的打交道时孟若太太免不了要刺他几下,好让他明白明白自己是谁。她对杂货郎总是不假辞色,陶器摊则基本不会光顾,要不是一个小盘子上的矢车菊吸引她,或者说拽着她过去,她才不愿意上那里。于是她就在客气中带着冷淡地开口了。
“问下这个小盘子多少钱?”她说道。
“七便士给你。”
“谢谢。”
她放下盘子走了,可是心里却依旧念念不忘,所以没买到它之前她是不会就此离开的。过了一会儿她又从那一地的盆盆罐罐前经过,假装在看别的东西,眼睛却偷偷地瞄着那只盘子。
她个子很小,一身黑衣,戴着顶无檐帽。这顶帽子已经戴了有三年了,安妮对此颇有微词。
“妈妈!”小姑娘恳求道,“你能不能别再戴那顶皱巴巴的小帽子了。”
“那我还能戴什么?”母亲有些尖刻地说,“我觉得这帽子没问题。”
帽子原来顶是尖的,还有几朵花装饰,现在基本看不出顶来,花也只剩下黑色边线和一点点碎黑玉了。
“这帽子已经不成样子了,”保罗道,“你不能让它精神点吗?”
“再乱说话看我不打肿你的脸。”孟若太太说道,坚定地在下颌上系好黑帽子的帽带。
她又瞄了一眼那个盘子。她和敌人——那个卖陶器的,都感到不太自在,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不吐不快似的。他突然喊道:
“五便士你买去吧?”
她吃了一惊,心下发了点狠想说不要,但终于还是没忍住,把盘子拿了起来。
“那就要了吧。”她说道。
“你这是给我施恩来了,是吧?”他说道,“你不妨朝盘子上再吐口唾沫。白给的东西,你还嫌好嫌坏。”
孟若太太沉着脸付了他五便士。
“你白给了吗?我可没看出来。”她说道,“要是五便士给我你不乐意,那就不要卖好了。”
“这么个破地方,热烘烘的,生意难做死了,要是能把东西给白送掉,还算是走运了。”他抱怨道。
“嗯,风水轮流转嘛,说不定哪天生意就火了。”孟若太太道。
不过这就算是和卖陶器的达成了谅解,两人成朋友了,她现在可以心无挂碍地摸弄那些陶器而不用怕他说了。她心里挺高兴的。
保罗正在等着她。他喜欢她回家时的样子,这时候的她最是光彩照人——满心胜利的喜悦,身上大包小包的有点累人,但精神上却很充实。他听见门口传来母亲轻快的脚步声,赶忙从画上抬起头来。
“唉!”她叹了口气,站在门口冲着他笑。
“哎呀,怎么这么多东西!”他放下画笔惊叹道。
“谁说不是啊!”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安妮还说要来接我,说话一点都不算话。你看这死沉死沉的!”
她把网线袋和包裹都搁在桌上。
“面包都好了吗?”她问道,向烤炉那儿走去。
“正在烤最后一个。”他答道,“你不用去看了,我记着呢。”
“跟你说,那个卖陶器的!”她关上烤炉门,说道,“还记得我以前说他是个小人吧?现在我倒觉得他也没那么坏。”
“真的?”
孩子直直地盯着她,看她摘下了小小的黑帽子。
“嗯,我觉得他确实挣不到钱——当然了,现在人人都这么叫苦——所以他老是一副别人欠他的样子。”
“要是我肯定也差不多。”保罗说道。
“唉,这也难怪。后来他还是卖给我——猜猜这个东西他要了我多少钱?”
她打开破报纸包裹,把盘子拿出来,满心欢喜地看着它。
“让我好好瞧瞧。”保罗说道。
两个人就站在那儿,心满意足地上下打量着盘子。
“我就喜欢东西上有矢车菊的图案。”保罗说道。
“我知道,因为我还记得你给我买的那个茶壶——”
“一先令三便士。”保罗道。
“五便士!”
“真便宜,妈妈。”
“是便宜,感觉像偷来的一样。但之前我把钱花得差不多了,要是再贵我也买不起。而且他要不乐意的话,我也买不到手。”
“是啊,他完全可以不卖的,不是吗?”保罗道。他们彼此安慰着,希望对方不要担心那个卖陶器的亏了本。
“我们可以用它来盛炖水果。”保罗道。
“还可以盛蛋奶糊跟果冻。”母亲道。
“还有萝卜和生菜。”他接着往下说。
“别忘了咱们还在烤面包。”她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欢喜的憧憬。
保罗打开烤炉看了一眼,又弹了弹面包靠近底部的地方。
“已经好了。”他说着把面包递给她。
她也轻轻弹了弹面包。
“不错。”她答道,开始把自己的包打开,“唉,我真不是个好女人,大手大脚的,总有一天没钱花。”
他迫不及待地跳到她身旁,要好好瞧瞧她大手大脚的成果。她又打开了一团报纸,露出里面的几株蝴蝶花和暗红的雏菊。
“足足四个便士啊。”她悲叹道。
“这么便宜!”他大声道。
“是便宜,可是真不该在这个礼拜买。”
“可是它们多好看!”他叫道。
“没错!”她也赞叹起来,开心得忘记了自责,“保罗,你看这朵黄的,是不是——像个老头的脸似的。”
“真像!”保罗喊道,低下头去闻了闻,“而且还香得很!不过上面沾了些泥。”
他跑进洗碗间,拿了块湿绒布回来小心地擦拭着蝴蝶花。
“看,湿嘟嘟的多水灵。”他说道。
“没错!”她也叹道,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崖颚街上的孩子没什么伴儿。孟若家住在街的一头,那里没多少小孩子。因此这里仅有的几个小伙伴愈发团结,男孩女孩都在一起玩,女孩子也会跟男孩子打架,玩那些粗野的游戏。女孩子玩跳舞、转圈圈和装样子游戏的时候男孩子也会加入进来。
安妮、保罗和亚瑟特别喜欢晴朗干燥的冬夜。他们在家里待着,等天色全黑,所有矿工都回家了,街上空****的,他们才走出门去。跟其他矿工的孩子一样,他们对长外套不屑一顾,所以就只在脖子上系着围巾保暖。门口漆黑一片,向山外面看去就是那空阔而寂寥的无边夜色,下面有些许灯火的地方就是明顿矿,在它对面很远处那些灯光就是西尔比了。稀疏的灯火一直向远方延展,只是看上去越来越微弱,让人感到那黑暗也无边无沿似的。孩子们急切地看向大路那头和田间小路交界处的一根灯柱。如果那一小块光亮之处空无一人,两个小男孩就会打心眼儿里感到孤独。他们可怜巴巴地站在灯下打着转,手插在兜里,眼睛不去瞧那黑暗。突然一个身着围裙和短大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飞跑过来的是个长腿姑娘。
“比利·皮林斯和你家安妮还有艾迪·戴金怎么没来?”
“我也不知道啊。”
其实也无所谓——他们现在已经是三个人了。孩子们围着灯柱做起游戏来,其他人一路喊叫着陆续加入,游戏也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激烈。
这个地方只有这一根灯柱,再后面就是黑黢黢的一片,仿佛所有的夜色都躲在那里似的。前方则是山肩上的一条大路,这时候显得尤其空旷黑暗。时不时有人从大路上走出来,沿小路走向田间。走不了十几码,他们就给黑夜吞没了。而孩子们则自管自地继续玩。
因为玩伴少,孩子们的关系非常紧密。要是一个人闹别扭,那所有人都玩不成了。亚瑟动不动就发火,而比利·皮林斯——其实是比利·菲利普斯——脾气更臭。此时保罗必须得站在亚瑟一边,而爱丽思又站在保罗一边。而比利·皮林斯那边则有艾米·林和艾迪·戴金。六个孩子开始打起来,彼此恨怒交加,打了一会儿就各自心虚地逃回家去了。有一次在双方自相残杀之后,保罗看见一轮硕大血红的月亮像只大鸟一般自山顶那荒凉的路上缓缓升起,这一幕他一直都记忆犹新。他想起《圣经》里说的,月亮会变为血。所以第二天他赶紧和比利·皮林斯讲和了。于是无边黑暗包围着的灯柱下那疯野激烈的游戏得以继续。孟若太太只要走进客厅,就可以听见远处孩子们唱的歌谣:
鞋是西班牙皮,袜是丝来造,只只手指都戴戒,我还要洗牛奶澡。
孩子们对自己的游戏是如此投入,这歌声划过夜空传来的时候,甚至让人感到是一群野物在吟唱,母亲听了也感到一阵悸动。等八点钟孩子们回到家里,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激动万分,她也就很能理解了。
他们都喜欢崖颚街的家,这里视野开阔,外面的世界就像巨大的扇贝一般在眼前打开。夏日的黄昏,这儿的女人常常倚在田间的篱笆上聊天,一边往西面望去,看着夕阳霎时间染红整个天际,直到德比郡的连绵山峦逐渐遮住那一片殷红,在光晕的笼罩下有如蝾螈黑红色的背脊。
夏天是淡季,矿上从来就不会全天开工,特别是烟煤井。戴金太太就住在孟若太太隔壁。她去田里的篱笆边上掸自家壁炉前的地毯,在那里瞥见几个男人正在慢慢地往山上爬。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些人是矿工。于是这个一脸精明相的瘦高个女人就站在山肩上等着。对那些费力赶路的矿工来说,她这副样子不啻是头拦路虎。此时刚刚十一点钟,夏日的晨雾还未散尽,挂在远处树木葱茏的山间,如同一层黑纱似的。走在最前面的人上了石头台阶,把栅栏门推得哗哒哗哒响。
“怎么回事,又停工了?”戴金太太高声问道。
“是的,太太。”
“真是可惜啊,他们没活给你们干。”她的口气里含着讥诮。
“是这样子。”那人答道。
“才不是呢,你们都巴望着跑出来的吧。”她说道。
那人没有应,继续赶路去了。戴金太太走回自己的院子,正瞧见孟若太太出来倒炉灰。
“我觉着明顿矿上又停工了,太太。”她冲孟若太太喊道。
“真是可恶啊!”孟若太太又惊又气。
“嗨,准没错的。我刚刚才瞧见约翰·哈奇比。”
“他们这么跑来跑去没活干,还不如待在家里,也好省点鞋上的皮子。”孟若太太说道。两个女人无精打采地各自回了屋。
矿工的脸上都还没沾到多少黑灰呢,这就陆陆续续地回家来了。孟若可不喜欢这时候回来。晴朗的上午在外面走走路确实不错,不过才下井就给赶了回来,这让他心里难免不高兴。
“真是的,这么早就回了!”妻子见他进门,不由得叫了出来。
“你以为我想啊,婆娘?”他嚷嚷道。
“那午饭连一半都不够啊。”
“我吃下井带的干粮好了。”他可怜巴巴地回了一句,心里又羞又气。
孩子们放学回家感到很奇怪,因为父亲正在把带下井去又带回来的两片干巴巴、脏兮兮的面包夹黄油当午饭吃。
“爸爸干吗现在吃自己的干粮?”亚瑟问道。
“不吃的话,就有人要凶我了。”孟若气呼呼地说道。
“你就胡说好了!”妻子叫道。
“那还就把这面包浪费了?”孟若说道,“我可不像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大手大脚地糟蹋东西。要是在井下掉了点面包,哪怕上面都是泥灰,我也得捡起来吃掉。”
“老鼠会去吃的,”保罗说道,“不会浪费掉。”
“这么好的面包夹黄油可不是给老鼠吃的。”孟若道,“管它脏不脏,吃到我肚里去总比糟蹋了强。”
“你还不如把那面包给老鼠吃,自己少喝一杯酒就都省下来了。”孟若太太道。
“你这是什么话?”他嚷道。
那年秋天家里很拮据。威廉才去了伦敦,母亲指着他给家里些钱,结果只寄了一两次钱回来,每次只有十先令。不过他刚刚到伦敦,开销很大。信倒是每周都有一封,里面都是给母亲说的话,告诉她自己的一应情况,他交了什么朋友,怎么跟一个法国人互相学习语言,还有自己觉得伦敦怎么好等等等等。如此一来母亲又再次感到他好像还在身边似的,一如以前在家那样。她每周都会写信给他,语言直截了当又不乏诙谐。在屋子里整日忙家务的时候她时时都念着他。他已经在伦敦了,他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来的。他就是她的骑士,现在正戴着她给的纹饰驰骋疆场。
圣诞节快到了,威廉能回家待五天。家里为此做的准备前所未有的隆重。保罗和亚瑟找遍了附近的地方,要选几棵冬青树和其他常青树给圣诞用。安妮按老式的传统做了圆面的纸花饰环。食品柜里装得满满的,别提多奢侈了。孟若太太做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蛋糕。这当儿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女王,于是就开始教保罗用开水烫掉杏仁皮。他毕恭毕敬剥去了这些细长形坚果的皮,每个都记了数,生怕落下哪一个来。因为听说搅鸡蛋最好要在冷一点的地方,这个男孩就站在洗碗间里搅啊搅,而那里冻得都快结冰了。蛋糊终于僵稠起来,有点像团松软的雪花,他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母亲。
“快过来看,妈妈!是不是很棒?”
他舀起一点滴在鼻子上,然后用力向空中吹去。
“行啦,别浪费了。”母亲道。
威廉说好了平安夜到家。所有人都兴奋得够呛。孟若太太在食品间里来回巡视。里面有一个大大的葡萄干蛋糕,一块米糕,有果酱馅饼、柠檬馅饼和碎肉馅饼——足足装了两大盆。她还在做西班牙水果馅饼和奶酪蛋糕,也都差不多了。屋子的各个地方都做了装饰。厨房里悬挂着一束束结着浆果的邀吻冬青树枝,上面闪闪发亮地点缀着各种各样的饰品。孟若太太在厨房里忙着做各式小馅饼的时候,树枝就在她头上缓缓地打着转。屋里的火烧得很旺,到处弥漫着糕饼的香气。威廉说自己七点钟该到家了,不过也可能会晚点。三个孩子都去接站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是七点差一刻的时候时孟若却回来了。夫妻俩都没开口说话。孟若坐在扶手椅上,激动得不知所以。而她还是不声不响地继续准备糕点,只有熟悉的人才能从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里瞧出她有多激动。时钟继续嘀嗒、嘀嗒地走着。
“他说几点到来着?”孟若已经是第五次问了。
“火车六点半到站。”她加重了语气答道。
“那么说他七点十分就到家了。”
“嘿,老天保佑吧,中部的火车有时候一晚就是几个钟头。”她淡淡地说道。不过她心里想,也许越是不指望他早到,他还就真早回了呢。孟若起来到门口去看看他回来没有,然后又回了屋。
“真是的,你这个人!”她说道,“怎么就像只坐不住的母鸡一样。”
“你还是看下,吃的东西是不是都给他弄好了?”父亲问道。
“还有的是时间呢。”她说道。
“我看没多久了。”他答道,在椅子上拧来拧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她开始把桌子清理出来。水也在壶里咕嘟咕嘟地煮上了。两个人就继续等啊等。
此时三个孩子已经在塞斯利桥火车站的站台上了。这是中部主干线上的一个小站,离家两英里。他们等了一个钟头,有列火车经过——可是他不在上面。外面又黑又冷,只看见红色和绿色的灯光在铁路的远处不停地闪烁。
有个戴着尖顶帽的人来了,好像是工作人员,于是保罗怂恿安妮道:“你去问问他伦敦的车到了没有。”
“不去,”安妮道,“你不要说话——要不他会赶我们走的。”
保罗心里巴望着能让这个人知道他们是在等人从伦敦坐火车来,这听上去多了不起啊。不过他太腼腆了,平时都不愿意跟大人打交道,更不用说眼前这个戴尖顶帽的工作人员了,况且还要问人家问题。三个孩子不敢去候车室等,一来怕被赶出来,二来他们担心要是稍微离开月台一会儿,可能就会错过什么消息。他们就在寒冷的夜色中继续等待。
“已经晚点一个半钟头了。”亚瑟哭丧着脸说道。
“也很正常,”安妮说道,“圣诞前夜嘛。”
他们都安静下来,心里害怕他回不来了。他们顺着铁路看向远方,那里就是伦敦了,然而却好像远在天边似的,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什么都可能会发生吧。他们的心都悬了起来,说话的兴致也淡了。就这样,三个孩子又冷又难过,一声不吭地在站台上拢到了一起。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终于,又有列车头的灯光划破黑夜出现在远处。一个搬运工跑到了站台上。孩子们往后退了几步,心里怦怦直跳。火车进站了。这列火车很长,是去曼彻斯特的。两个车门打开了,从其中一个走出来的不是威廉却又是谁?他们朝他飞扑过去,他也兴致勃勃地把几个包裹递给他们,还马上给他们解释,这列长火车原来是不会在塞斯利桥这种小站停的,专门为了他一个人才特地在这里停了站。
与此同时,家里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心急如焚。桌子早摆好了,肉排也炖好了,万事俱备,只等威廉到。孟若太太穿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系着黑围裙。她坐在那里,假装是在看书,其实时间每多过一分钟,她就多一分煎熬。
“唉!”孟若说道,“都一个半钟头了。”
“孩子们都等在那里这么久了!”她说道。
“火车不可能还没到啊。”他说道。
“都说过了,圣诞夜差几个点儿都是很正常的。”
他们心里像有猫抓似的,彼此之间都有点怄气。屋外的白蜡树在冷冽刺骨的寒风中呼号着。这么黑黢黢的从伦敦大老远赶过来可有多难啊。孟若太太心里翻腾着。钟表里的发条继续咔嗒咔嗒地走着,让她心烦意乱。天色已经这么晚了,真是让人越来越受不了。
终于,门外伴随着脚步声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他来啦!”孟若跳起来叫道。
不过他赶紧缩了下身子,母亲已经快步跑到门后等着了。又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推开了,威廉站在了面前。他把皮质旅行包丢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母亲。
“妈妈!”他叫道。
“儿子!”她也喊道。
她搂紧了他,亲了几下,可是也就这么一会儿,没两秒钟她就退在了一旁,尽力用平常的语调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确实晚啦!”他叫道,转身去看父亲,“我回来了,爸爸!”
两个男人握了手。
“你回啦,我的孩子!”
孟若眼里湿湿的。
“我们还觉着你回不来了呢。”他说道。
“嘿,不管怎么样都要回来的!”威廉叫道。
儿子又转身看向妈妈。
“看上去还挺精神的。”她说道,自豪地笑了。
“那是!”他大声道,“肯定的,回家嘛,别提多高兴了。”
威廉长得高大帅气,身材挺拔,神情坦然。他四下打量着那些常青树和邀吻树枝,又瞧见了炉边烤模里放着的各式小馅饼。
“哎呀,妈妈,这都还是老样子啊!”他说道,仿佛舒了一口气似的。
大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结果他突然间就蹦了过去,从炉边拿起一个馅饼就整个塞进了嘴里。
“我说,你在外头可没见过家里这种乡下的烤炉吧?”父亲叹道。
他给家里带了数不尽的礼物,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整个屋里散发出一种奢华的气息。给母亲的是一把伞,浅白的伞柄上还镶着黄金。一直到死她都珍藏着这把雨伞,丢了什么也不能丢掉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礼物,件件都了不得。除此之外,还有好多磅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甜食:土耳其软糖、菠萝蜜饯,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孩子们觉得也只有伦敦这样的大都市才能找到这些东西。保罗对自己的小伙伴们夸耀说:“那可是真正的菠萝,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后做成了蜜饯,可真不错。”
家里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家到底还是家啊,他们满怀热烈地爱着它,不管曾经在这里受过多少苦。接下来就是派对,大伙一起乐呵。周围的人都跑来看威廉,想瞧瞧伦敦把他改造成什么样了。结果他们都说:“真有绅士派头,帅得都没边儿了,真的!”
威廉终于还是要回伦敦了。小孩子一个个躲起来哭去了。孟若垂头丧气地上了床。而孟若太太则感觉像是打了麻药,浑身木木的,似乎所有的感官都失灵了。她是如此地爱着自己的儿子。
威廉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和一个远洋公司有业务联系。仲夏时分上司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乘远洋公司的船去地中海遛一遭,基本不用花钱。孟若太太在信里告诉他:“去吧,去吧,我的孩子,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想到你乘船去地中海玩,我甚至感觉比你回家还开心。”但是那两周的假期威廉还是回家过了。即便是地中海这种年轻人向往的旅游胜地,即便是南方这种穷人心仪的迷人所在,跟自己的家相比还都够不上分量。这让平时见不到儿子的母亲心里得到了很大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