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斯,希腊神话里用蜡将鸟的羽翼沾在双肩上的人,与父逃亡,因为飞近太阳,蜡融翼落,坠海而死。

传说,很久以前,人是可以飞的,但是人类狡猾而奸诈,神担心如果人拥有这最后一种能力,有一天连他都无法制约,所以便收回收这种能力,而把它赋予弱小的鸟类。

从此之后,鸟翱翔于天,而人只能仰望。神要人学会仰望。

但是,千万年以后,人类终于征服了属于神的天空。1903年,美国的莱特兄弟缔造了人类飞行于空中的传奇,也因此在世界范围内掀起巨大的飞行热。无数青年为此热血沸腾,人生为此改变,甚至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安东尼·德·圣艾修伯里,他也是生活在那个年代,卷入那场巨大漩涡的人。因为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即使死亡也无须被拯救。

我看着像孩子一样欢欣喜悦的安东尼,他驾驶飞机,如同摆弄玩具,飞机的确是他的玩具。我们成年后对所做的事情缺乏耐力和决心,往往是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它的喜爱和渴望,你可曾像孩子渴求玩具一样渴求你的工作?

你工作,只是为了生存或者需要,并不会对它有眷恋。

可是,这个男人,他始终保持着对飞行的喜爱,他爱它多年如一。时间让他学会冷静飞行,他不再兴奋和激动。但是现在你坐在他身边,你靠近他,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幸福和喜悦。

安东尼第一次飞行的具体日期已无从考证,但应该是在他12岁时无疑。当时的飞行非常危险,报纸上每天都会报道飞行失事的消息,这也是玛丽一直不希望儿子成为飞行员的重要原因。但是,在12岁那年,尽管知道这么做很危险,而且会受到大人的斥责和惩罚,他还是坐进了驾驶舱。

让安东尼第一次尝到飞行快感的是飞行员加伯列·罗布鲁斯基,为了隐瞒波兰籍身份,他化名萨维兹。他当时只有23岁,和他的哥哥皮耶都是热爱飞行的天才。兄弟俩共拥有四架单羽机,而安东尼乘坐的是第三架。两年以后,他们的飞机坠毁,当时的安东尼在勒曼上学,可是,安东尼对这两兄弟的印象非常深刻。他非常难过。为此,他善解人意的母亲写了一封慰问信给罗布鲁斯基夫人,说:“您的两位公子对小儿极为亲切,这起不幸的意外,让他感到非常难过。”另外还随信附上一封安东尼签名的慰问信,并提出请神父为两兄弟举行弥撒。

飞机继续飞行,安东尼表示要带我去瑞士弗莱堡的圣约翰学校。我看见他的脸,神色温柔安静,飞行时对死亡的恐惧已经消失,我在想,那日坠机前,他是否也是这样平静?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并且我心甘情愿接受死亡。”安东尼在坠机前就对朋友这样说。这是安东尼的各种个人简历中总会被人浓墨重彩地强调的一笔。以等待故友的心情迎接死亡,自然表现出安东尼的豁达和平静,但是因何会如此?

并不是安东尼生来便无惧生死,他是从弟弟方素华的死亡中学会了接受命运。1917年,安东尼17岁时,弟弟方素华因为急性关节炎去世,在去世前的20分钟里,方素华对哥哥说他快要死了,但没有一丝痛苦,他立了遗嘱,把自己心爱的物品交给哥哥安东尼。

方素华的死,改变了安东尼对生死的看法,他开始相信宿命。1940年,安东尼的飞机受到飞弹攻击,生死一线之际,他想起方素华最后说的几句话:“没办法,我就是快死了,什么时候离开人世不是我能决定的,这是身体决定的。”

由最亲近的人身上目睹死亡,了解躯体只是暂时寄居于世,安东尼仿若新生。不朽就是朽,不死就是死,永生存在于肉体之内,不死也可以死去。

安东尼的飞机降落在瑞士,我们来到弗莱堡的圣约翰学校。1915年,安东尼罹患了严重的贫血症,此时一战已经全面展开,安东尼的叔叔罗杰战死沙场,法国已经无法保证安东尼的安全,为了保证圣艾修伯里家族七百多年的血脉不断,祖父决定让安东尼从勒曼退学,改上另一所天主教学校。

在安东尼进入圣约翰之前,母亲已经为他做了多方打探,家族经过慎重讨论才决定让安东尼和弟弟方素华就读于此。1915年至1917年,安东尼在这里住读了两年。

圣约翰与圣十字圣母学校完全不同,它风景优美,学风开放,老师多鼓励学生参加运动,循循善诱,不厌其烦。尽管安东尼的学习成绩仍然不是太好,可是他的身心却得到了全面的放松,他渐渐摆脱了耶稣会的阴影和祖父的控制。在勒曼时的满脸忧郁已经被阳光灿烂的笑容代替,直至成年成名以后,安东尼仍不无感激地回忆起圣约翰学校老师对自己的教导,称他们无怨无悔,除了获得服务别人的满足感之外,别无所求。

与对勒曼学校的森冷印象不同,安东尼对圣约翰学校满心怀念。在他的第一本小说《南方邮件》里,他就借主人翁的身份回到学校,缅怀了过去的美好时光。

如果说,在圣约翰还有什么伤心记忆的话,那应该就是弟弟方素华参加学校的旅行,丢失了外套,由此患上急性关节炎,最后因此病而去世。

弟弟的死,塑造了安东尼的宿命论,然而他可以接受命运,却无法排遣忧伤。弟弟的死,完全抹杀了安东尼在圣约翰两年的快乐时光,他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