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3月,安东尼三岁多的时候,他的父亲尚·圣艾修伯里子爵在陪夫人玛丽回拉摩探亲时,在普罗旺斯的拉福车站突然中风,等到医生赶来时,已经不治而亡。当时的大报中,只有保守的天主教报纸《十字报》报导了这个消息,令人遗憾的是,它并没有提到死者的姓名,而是以方斯科伦布家族的女婿代替。

这无形中透露出一个信息——尚·圣艾修伯里生前并无卓越的成就,他曾经担任部队的军官和家族公司的业务员,是悠闲而有风度的绅士阶级。当世袭制度几乎被摧毁殆尽时,各大家族之间,旧贵族与新兴的工商阶级新贵之间,为了保护各自的利益而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包容心和团结,他们通常选择用联姻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势力。这种力量强大而顽固,多数人愿意服从,安东尼父母的结合正是属于这种情况。而安东尼自己却因为拒绝家族指派的婚姻,被视为叛逆者,直到他的作品获得了巨大成功,赢得崇高的声誉以后,才被家族重新接受认可。

尚在被派往乡下驻防时受到欢迎,33岁那年,他和当地另一贵族之女玛丽结婚,婚后即远离父兄搬离到南部的圣摩里斯生活。由此可以感觉到他性格里有隐忍坚强的一面。

安东尼的母亲玛丽

母亲玛丽、安东尼与弟弟方素华

圣摩里斯

尚的一生波澜不惊,与妻子玛丽感情深厚,身后留下了五个孩子。他的人生还算完满,唯一的遗憾是,他过世得太早,使他的孩子们缺少父爱。三岁就失去父亲的安东尼,在未来成长的道路上缺乏一位有力的引导者——英雄的男性形象。这种心理上的隐疾在他成年后反而凸显出来,后来安东尼一度有忧郁症的倾向。

安东尼反省自己的成长历程,一切似乎和父亲没有直接的关联。他在《风沙星辰》里提到巴巴里酋长父亲的死,写道:“是他教我认识死亡,并使我不得不关注他的脸,因为他始终未曾阖眼。”这句话,已足以让人感觉到他内心对父爱的陌生和失落。

然而童年的安东尼并不孤独,他有相爱的兄弟姐妹,有关爱他的母亲和长辈,生活幸福无忧。尤其是他的母亲玛丽,她温柔善良,多才多艺,非常宠爱孩子,愿意倾听安东尼的想法,尽力去满足他。安东尼的一生都对母亲抱有热烈而持久的爱,从来不曾停歇。直到他中年,死前的前几日,在写给母亲的信里,依然这样要求——“亲吻我,如同我内心深处亲吻你一般。”

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透露出,他非常需要母亲的爱和鼓励。我们可以感觉到安东尼心里一直保持着对童稚的渴望。如同他年幼时,喜欢叫醒兄弟姐妹们,让家人欣赏他的作品和表演。渴望得到家族成员的赞赏,这点成了他创作的动机,后来他的亲友都晓得,为了讨他欢心,即使批评也得小心措辞。

从现存的照片来看,当年的玛丽小姐年轻貌美,风情万种。她的娘家方斯科伦布家族是书香世家,自18世纪被封为贵族起,家族中出了好几位画家、音乐家、作家、艺术品收藏家以及科学家,在埃克斯地区留下了丰富的文化艺术遗产,而她的夫族圣艾修伯里家族则世代尚武。安东尼允文允武,或许正是由于他继承了父族与母族的双重熏陶。

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孩子们回到埃克斯的城堡投奔亲戚,就是先前提到的提考德伯爵夫人。安东尼此后一直在女性当家的大宅院里生活,直到他九岁。

安东尼是父亲的长子,自他懂事之日起,家族中人便一再给他灌输一个观念——你将来会成为一家之主。所以安东尼总是想尽力照顾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员,履行好自己的责任。他的姐姐西梦回忆,自己1912年和安东尼去附近爬山,西梦弄丢了一只表,安东尼执意回去寻找,他走了很远的路,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家。因为没有找到表,安东尼很自责,他对自己让姐姐失望感到深深的惭愧。

强烈的信念衍生出的强烈责任感伴随了安东尼的一生,促使他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固执形成。

我们看《小王子》,小王子去拜访的那些人:国王、爱慕虚荣的人、酒鬼、商人、点灯的灯夫、地理学家,他们形形色色,外貌、习惯、职业、生活的环境各不相同,然而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这是一群固执的人。

创作《小王子》时,安东尼流亡于美国,人生陷入低潮,而且进退维谷。于是在这本书里,他回归童年之心,重新看待曾经有过的执著和烦恼,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智慧,书中这些人,除了代表人世间不同性格的人之外,也是安东尼对自己精神世界的透视和深省。

安东尼的祖父费南·圣艾修伯里是《小王子》里地理学家的原型。他墨守成规,不肯改变自己的想法,思想上的保守使这位固执的老人无法接受媳妇的做法:鼓励孩子们追求自我,宽以待人,文化生活与宗教信仰并重兼修。圣艾修伯里家族是彻底的教会支持者和保皇党。

安东尼九岁时,家族认为他必须接受严格的教育,为将来做好一家之主铺路。当时的最好选择是继承家族的传统投身军旅,在这种严格限制下,祖父和叔叔罗杰替安东尼选择了勒曼的一家教会学校就读,对于此事,安东尼最亲爱的母亲无法发表意见,她成了外人。

法国的法律认为,感性的需求并不重要,妇女没有能力单独做出决定,若出现宗教、心灵层次的问题,安东尼必须遵从叔叔罗杰的指示,他实际上的监护人是以祖父为首的圣艾修伯里宗亲。

于是,安东尼在一夕之间被带离圣摩里斯城堡,告别了阴柔甜美的女性世界,来到法国西面的勒曼市和祖父生活在一起,进入一个以严苛出名的教会学校,纯男性的世界。

“我并不喜欢这里,”安东尼说,“学校的气氛刻板严肃,就像,你知道,对!那只被拴起来的小羊,对!我们就是一大群羊,而神父负责驯养我们。在那里,我没有一点笑容,我的学习并不优秀,无论班级人数多少,我总是倒数几名。学习中有很多是我不感兴趣的科目。我最拿手的科目是法文,但在老师眼中依然很差。”

我们看到了勒曼市的圣十字圣母学校。从1909年10月7日到1915年转到瑞士弗莱堡的圣约翰学校,安东尼在这里度过了并不快乐的四年。

首先是离开母亲的孤单,母亲除了在他入学时帮他办理入学证明时来过,多数时间与他分离。安东尼是个纤细敏感的人,被迫离开圣摩里斯充满欢乐的大家庭之后,他一直落落寡欢。其次是学校令人难以忍受的严苛环境,学校施行全军事化教育,其严苛程度和正规的军队训练一般无二。为了避免受到惩罚,年幼的孩子们必须学会忍受寒冷、冻疮的折磨,眼睁睁地看着午餐冷掉,暖瓶里的水结成冰块,而当时安东尼只有九岁。

我知道安东尼没有骗我,在一些珍贵的照片里,他和同学们全都表情严肃,丧失了甜美的想象和笑容。他们是一群被选择的人。这些孩子背负着大人的希望,家族的理想,追随着前辈的足迹来到这里,然而对多数人来说,只是迫不得已的接受,并不是因为喜欢或者希望。

“我记得一个人,他待我不同。”安东尼说,接着他微笑起来,温柔将眼中的忧伤之色覆盖,很快,他充满感情地回忆起奥古斯汀·劳南神父。

那是一个表情严肃,留着平头的男人,他总穿着黑衣,对待学生非常严格,他的学生叫他——“恺撒”,这个绰号无损安东尼对他的温柔回忆。在学校里,虽然别的老师也表扬过安东尼的作文,但只有劳南神父一直把安东尼的作文当做法文课的范本。他非常欣赏安东尼的文章。1931年,当安东尼以《夜航》获得生平第一座文学奖时,他专程回到勒曼,感谢劳南神父当年的鼓励和赏识,而在此之前,从1915年离开勒曼以后,安东尼就没有再回去过。

对当年的安东尼来说,求学的经历实在不堪回首,只有劳南神父的鼓励让他倍受感动。1913至1914年间,12到14岁,是安东尼的叛逆期,他和祖父的关系变得紧张。尽管他曾把祖父当成绝对的权威,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安东尼越来越不喜欢祖父的专制。

远离母亲和祖父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安东尼是苦闷的。他只能用消极的方式抵抗,学习成绩越来越差,接近退学的边缘。只有作文课是他喜欢的,无人可倾诉,纸笔便成了他心灵的避风港,得到别人的鼓励和赏识也因此显得重要。

在此期间,安东尼写得最好的文章是《漂泊万里的帽子》,13岁的他已经懂得发挥想象力,充分利用自己的知识来开展故事,他描写了一顶大礼帽从风光无限到最后沦落非洲成为酋长的头巾的传奇经历,这篇作文超过一千字,叙述有致,笔法老道,几乎就像是大人写的。

而劳南神父收藏的安东尼的另一篇作文《蚂蚁的葬礼》已经遗失,只有同学记得零星大概:“送葬的队伍被水滴挡住去路,公蚁用绿草造了一座便桥。”这篇文章里安东尼已经透露出对机械发明的浓厚兴趣。

“在这个让人不快的地方,我获得了一些宝贵的经验:第一,即使身处逆境也会出现患难与共的好友。永远不要对自己的处境绝望;第二,你必须学会忍受别人的嘲笑,我指的是身体。他们与生俱来,不可更改,比如我的大脚丫子和翘鼻子。”在我们将要离开勒曼的时候,安东尼说。

是的,安东尼在学校里获得了两个奇怪的绰号:“大鞋子”和“圆月弯刀”,分别是针对他的大脚丫子和奇怪的往上翘的鼻子。对此他并不喜欢,只是后来不显露出自己的不快乐罢了。

只是有一日我们学会宽容,因此能够平静接受。事实上没有人喜欢被取笑,无论善意还是恶意,如花被修剪或攀折,一样都是伤害。

必须要提及的是安东尼的母亲玛丽,在安东尼最孤独的时候,她的心一直未曾离开过他,当安东尼因为学习成绩太差而遭到学校责罚时,她曾不止一次写信给学校,请求取消对孩子留校查看的处罚。她对孩子倾尽母爱,简直无微不至。

安东尼感激母亲对他的关爱,玛丽成为他心里完美无瑕的女性形象,直到他成年后,爱慕和寻找的一直是像玛丽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