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1 / 1)

虽然小男孩已经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读过一遍,但尤利西斯请他又读了一遍。

十点刚过——太阳已经落山,月亮尚未升起,其他人回到了自己的帐篷——比利拿出自己的书,问尤利西斯想不想听以实玛利的故事,他是一个年轻的水手,跟随一位独腿船长捕杀一头大白鲸[1]。尤利西斯从没听过以实玛利的故事,但他确信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这个小男孩讲的每个故事都很精彩。可当比利提出读这个新的冒险故事时,尤利西斯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愿不愿意读尤利西斯的故事。

小男孩没有犹豫。借着斯图的微弱篝火,比利把书翻到后面,用手电筒照亮书页——夜色漆黑如海,一圈光里亮起另一圈光。

比利开始朗读,尤利西斯有些担心,因为小男孩之前读过一遍,也许会转述或跳过一些段落,但比利似乎明白,如果故事值得再读一遍,那它值得一字不落地读完。

是的,小男孩读的故事跟他在货运车厢里读的一模一样,但尤利西斯却听出了不同的意味。因为这一次,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现在知道该期待哪些部分,又该害怕哪些部分——期待尤利西斯把他的人藏在羊皮之下,打败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害怕贪婪的船员放出埃俄罗斯的风,就在船长的故乡映入眼帘那一刻,让船偏离了航线。

故事读完后,比利合上书,关掉手电筒,尤利西斯拿起斯图的铁锹,准备熄灭余烬,这时比利问尤利西斯愿不愿意讲个故事。

尤利西斯微笑着低头。

——我没有故事书,比利。

——不一定要讲故事书上的故事呀,比利回答,你可以讲一个自己的故事。比如海外打仗的故事。你有那样的故事吗?

尤利西斯转动手里的铁锹。

他有打仗时的故事吗?他当然有。多得记不住。因为他的故事没有因时间的迷雾而模糊,也没有因诗人的辞藻而美化。它们依然生动而残酷。生动而残酷到每每偶然浮上心头,他都会埋藏起来——就像他正准备埋熄篝火的余烬一样。如果尤利西斯无法忍受让自己重温这些回忆,自然也不会与一个八岁小男孩分享它们。

但比利的要求合情合理。他慷慨地打开自己的书,讲了辛巴达、伊阿宋和阿喀琉斯的故事,还读了两遍尤利西斯的故事。他理应获得一个故事作为回报。于是,尤利西斯把铁锹放在一边,又往火里丢了根木头,坐回铁轨枕木上。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我与风王偶遇的故事。

——那时你航行在酒色的海水[2]上吗?

——没有,尤利西斯说,那时我正穿越尘土飞扬的旱地。

故事开始于一九五二年夏天艾奥瓦州的一条乡间公路上。

几天前,尤利西斯在犹他州登上一列火车,打算越过落基山脉,横跨平原,前往芝加哥。但在穿越艾奥瓦州的途中,他搭的货运车厢被转轨到一条侧线上,等待另一节火车头,天知道那节火车头什么时候到。四十英里外是得梅因枢纽站,他可以在那里轻松地赶上另一列火车,向东行驶,或向北前往五大湖区,或向南前往新奥尔良。尤利西斯怀着这样的想法下了火车,开始徒步穿越乡间。

他沿着一条旧旧的土路走了十英里左右,然后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

第一个迹象是鸟。确切地说,天上没有鸟了。尤利西斯解释道,在全国各地来回旅行时,唯一不变的是鸟的陪伴。无论是从迈阿密到西雅图,还是从波士顿到圣迭戈,一路上的风景总在变换。但不管走到哪里,哪里都有鸟。鸽子、红头美洲鹫、大秃鹰、红衣凤头鸟、蓝松鸦或拟鹂。生活在路上,你黎明时分伴着它们的歌声醒来,黄昏时分枕着它们的啼鸣睡下。

然而……

当尤利西斯走在这条乡间公路上,一只鸟都看不见。它们没在田野上空盘旋,也没栖息在电话线上。

第二个迹象是一列车队。一整个上午,尤利西斯身旁难得驶过一辆开到四十迈的皮卡或小轿车,可他忽然看到十五辆不同的汽车排成一列,包括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朝他的方向疾驰而来。车辆的速度非常快,他不得不走下路肩,免得被轮胎扬起的砾石击中。

尤利西斯看着车辆飞驰而过,然后转头看它们来的方向。就在那时,他看到东边的天空正由蓝转绿[3]。比利非常清楚,在乡间的这一带,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在尤利西斯的身后,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齐膝高的玉米,但前方半英里处有座农舍。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尤利西斯开始奔跑。

他越跑越近,看到农舍已经用板条封住,门和百叶窗都关着。他看到主人锁好谷仓,冲向避难所的小门,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在那里等着。农场主与家人会合后,尤利西斯看到小男孩指着他的方向。

他们四个人看向尤利西斯,他放慢速度,从奔跑变成慢走,双手垂在身侧。

农场主吩咐妻子和孩子们躲进避难所——为了扶孩子们,妻子先进去,接着是女儿和那个小男孩,他一直盯着尤利西斯,直到看不见为止。

尤利西斯以为这位父亲会跟随家人爬下梯子,但他弯腰说了最后一句话,便关上小门,转过身来,等尤利西斯走近。尤利西斯想,也许避难所的小门没有锁,而农场主认为,如果要发生冲突,那最好现在就来,就在地面上解决。抑或他觉得,如果一个人打算拒绝庇护另一个人,他应该当面直说。

为了表示尊重,尤利西斯在六步之外停下,近到听得清话,又远到不构成威胁。

两个男人互相打量着,风开始卷起他们脚边的尘土。

——我不是这一带的人,尤利西斯过了一会儿说。我只是一个基督徒,正要去得梅因赶火车。

农场主点点头。他点头的样子说明他相信尤利西斯是基督徒,也相信他要去赶火车,但在那种情况下,这两件事无关紧要。

——我不认识你,他干脆地说。

——是,你不认识,尤利西斯附和。

有那么一瞬间,尤利西斯想让这个男人认识他——说出自己的名字,说他在田纳西州长大,是一名退伍军人,也曾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这些想法在尤利西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明白提这些也不重要。他心知肚明,毫无怨言。

因为如果位置互换,如果尤利西斯要钻进一个避难所,一个他为了家人的安全亲手挖的没有窗户的地洞,要是有个六英尺高的白人忽然出现,他也不会欢迎的。他会把那人打发走。

毕竟,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肩上只挎了一个帆布包,徒步穿越乡间,这算什么呢?这样的男人必定做出了某些选择。他选择放弃他的家庭、家乡和教堂,去追寻不一样的东西。追寻一种没有束缚、没有回应、孑然一身的生活。好吧,既然他这么努力想成为这样的人,那为何在这样的时刻,他要期望得到不一样的对待呢?

——我懂了,尤利西斯说,尽管那人什么话都没说。

农场主端详尤利西斯片刻,然后向右转身,指着树林中冒出的一个细细的白色尖塔。

——一神论教堂离这里不到一英里。那里有个地下室。如果你用跑的,大概率赶得及。

——谢谢你,尤利西斯说。

他们面对面站着,尤利西斯知道农场主说得对。要想及时赶到教堂,他得尽快跑过去。但尤利西斯不想在另一个人面前逃跑,无论那人的建议有多好。这是尊严问题。

农场主等待片刻,似乎明白了这一点,他摇摇头,没有责怪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然后打开小门,回到家人身边。

尤利西斯瞥了一眼尖塔,明白去教堂最近的路不是走公路,而是直接穿过田地,便像乌鸦振翅飞翔那般飞奔起来。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虽然玉米只有一英尺半高,一排排玉米之间既宽敞又整齐,但地面本身很软,又凹凸不平,跑在上面很费劲。考虑到他曾在意大利辛苦跋涉过那么多田地,他本该更清楚的。可现在改走公路似乎太迟了,所以他盯着尖塔,尽力往前跑。

当他跑到离教堂还剩一半的路时,龙卷风远远地出现在两点钟方向,一根暗黑的手指从天而降——无论是颜色还是意图,都与白色尖塔截然相反。

现在每走一步,尤利西斯的速度就放缓一点。太多的碎石从地上扬起,他前进时不得不用一只手挡住脸、护住眼睛。后来,他举起双手,半转过头,跌跌撞撞地走向尖塔。

透过指缝和随风飘扬的尘土,尤利西斯发现有些长方形的暗影从他周围的地面升起,那些暗影看起来既整齐又凌乱。他垂下双手片刻,发现自己进了一片墓地,他听到尖塔里开始响起钟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敲响似的。他离教堂不到五十码。

但十有八九,这五十码太远了。

龙卷风是逆时针旋转的,所以强风把尤利西斯推离目的地,而不是推向目的地。冰雹开始密集地砸向他,他准备做最后的冲刺。我能行的,他对自己说。然后,他全力奔跑,开始拉近他与圣所之间的距离——结果却被一块低矮的墓碑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像被抛弃者那般痛苦地认命。

——被谁抛弃了?比利问,他把书紧紧地压在腿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尤利西斯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比利。运气,命运,我自己的理智。主要还是上帝吧。

小男孩开始摇头。

——你不是认真的吧,尤利西斯。你不会真心觉得你被上帝抛弃了吧。

——我就是这么觉得的,比利。要说我在战争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在彻彻底底被抛弃的那一刻——当你意识到没人会来帮助你,就连你的造物主也不会出现——正是在那一刻,你或许会找到坚持下去的力量。仁慈的主不会用基路伯[4]的赞美诗和加百列[5]的号角召唤你振作起来。他通过让你感受到孤独和被遗忘召唤你振作起来。因为只有当你明白自己真正被抛弃了,才会面对现实,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只在自己手中。

尤利西斯躺在墓地的地面上,体会着被抛弃的熟悉感觉,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他伸手抓住最近的墓碑顶部,把自己撑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扶着的那块石头既没有风化,也没有磨损。即使透过一片飞沙走石汇成的巨大旋涡,他也看得清那是一块刚立的石碑,透着暗灰的冷光。尤利西斯站直身子,越过石碑往下看,发现那是一座新挖的坟墓,坟底露出了一口棺材的亮黑色棺盖。

尤利西斯意识到,那列车队就是来自这里。他们一定是在葬礼进行到一半时收到龙卷风即将来临的警告。牧师一定匆匆念完足以将逝者的灵魂送入天堂的祷文,然后所有人奔向自己的汽车。

从棺材的样子来看,它一定是为有钱人准备的。因为这可不是松木箱,而是抛光桃花心木的,配有纯黄铜手柄。棺盖上有块同款黄铜名牌,上面刻着逝者的名字:挪亚·本杰明·伊莱亚斯。

尤利西斯滑进棺材与墓壁之间的窄缝,俯身拧开锁扣,打开棺盖。伊莱亚斯先生庄重地躺在里面,穿着三件套西装,双手整齐地交叉放在胸前。他的鞋子像他的棺材一样又黑又亮,背心上弯弯地挂着一条细细的金表链。伊莱亚斯先生只有五英尺六英寸高,但他的体重肯定超过两百磅——他的饮食与他的身份相称。

伊莱亚斯先生获得了怎样的世俗成就?他是银行行长,还是贮木场老板?他是一个勇敢而坚定的人,还是一个贪婪而狡诈的人?无论他曾经如何,斯人已逝。对尤利西斯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个只有五英尺六英寸高的人颇有自知之明,埋在了一口六英尺长的棺材里。

尤利西斯俯身抓住伊莱亚斯的翻领,就像你想摇晃某人,让他清醒那样。尤利西斯把他从棺材里拉出来,扶他站直,两人几乎面对面。现在,尤利西斯可以看到,入殓师给逝者的脸颊抹了腮红,洒了栀子花香水,让他看起来可怕得像个妓女。尤利西斯弯曲膝盖,撑起尸体的重量,将尸体从安息之所向上一举,扔在坟墓一边。

尤利西斯最后看了一眼那根左右摆动着向他逼近的黑色大手指,躺进铺着白色褶皱丝绸衬里的空棺材,伸出一只手,然后——

注释:

[1]故事内容出自美国小说家赫尔曼·麦尔维尔(1819—1891)的长篇小说《白鲸》。

[2]原文为“wine-dark sea”,荷马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说法。

[3]龙卷风即将来临的征兆,在美国夏季的龙卷风走廊地带(内布拉斯加州、堪萨斯州、艾奥瓦州)相当普遍。——作者注

[4]智天使。

[5]负责守护天堂的炽天使,传说末日审判的号角由其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