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三刻,埃米特坐在曼哈顿外缘一家破旧的酒馆吧台旁,面前摆着一杯啤酒和一张哈里森·休伊特的照片。
埃米特一边喝酒,一边饶有兴趣地端详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四十岁男人的侧脸,长相英俊,眺望远方。达奇斯从未明说他父亲的年龄,但从他的故事听起来,休伊特先生的职业生涯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而且,一九四四年,他把达奇斯带去孤儿院时,阿格尼丝修女不是猜测他五十岁上下吗?这么说来,休伊特先生现在大约六十岁——这张照片是二十年前的了。这也意味着这张照片很可能是在达奇斯出生前拍的。
由于照片年代久远,照片上的演员十分年轻,埃米特不难看出父子二人的相似之处。用达奇斯的话来说,他的父亲拥有约翰·巴里莫尔那样的鼻子、下巴和胃口。虽说达奇斯没怎么继承他父亲的胃口,但无疑继承了他的鼻子和下巴。达奇斯的肤色较白,但也许遗传自他的母亲,不管她是谁。
无论休伊特先生曾经多么英俊,埃米特忍不住带着某种厌恶看待他,五十岁的男人抛下八岁的儿子,然后开着敞篷车、载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潇洒离开。
阿格尼丝修女说埃米特因为达奇斯开走他的车很生气,她说得没错。她说达奇斯最需要的是一个偶尔能把他从歧途中解救出来的朋友,埃米特明白她说得也没错。埃米特能否胜任这项任务有待观察。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先找到达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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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埃米特醒来,斯图已经起来忙了。
他看到埃米特,指了指一个倒扣的板条箱,上面有一只碗、一壶热水、一块肥皂、一把剃刀和一条毛巾。埃米特脱光上衣,擦洗上身,刮净胡子。他自费吃了火腿鸡蛋当早餐,尤利西斯保证他会好好照看比利。然后,埃米特按照斯图的指示,穿过围栏的一道缝隙,走下带护笼的金属楼梯,这楼梯从铁轨通往第十三街。八点刚过,他站在第十大道的拐角向东眺望,感觉自己开了个好头。
然而,埃米特低估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低估了步行至第七大道花费的时间。他低估了找到地铁入口的难度,错过两次才找到。他低估了进站之后的路有多么绕——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楼梯,还有熙熙攘攘、目标明确的人群。
埃米特被通勤的人流挤得晕头转向,然后找到售票处,看到一张地铁线路图,找到第七大道线,确认坐五站能到第四十二街——这个过程中的每一步各有各的挑战和挫败,也各有理由保持谦逊。
埃米特走下台阶,走向站台,一列地铁开始上人。他迅速随着人群挤进车厢。地铁门关上,埃米特发现自己和一些人肩并着肩,又和另一些人脸对着脸,他有一种既难为情又被忽视的迷茫感。地铁上的每个人似乎都选择了一个焦点,以精确而冷漠的目光盯着那里。埃米特也照着做,盯着好彩香烟的广告,开始数经过几站。
前两站,埃米特觉得上下车的人似乎一样多。但在第三站,大多是下车的人。到了第四站,很多人都下车了,埃米特发现自己所在车厢几乎空了。他俯身透过窄窗看站台,发现这站是华尔街,这令他略感不安。在第十四街研究线路图时,他没怎么注意中间的站名,认为没这必要,但他十分肯定,华尔街不在其中。
华尔街不是在曼哈顿下城吗?
埃米特快步走向贴在地铁车厢墙壁上的线路图,一根手指沿着第七大道线移动。找到华尔街站后,他发现自己匆忙之间搭了一列南下的快车,而不是北上的本地列车。等他意识到这一点,车门已经关闭了。他又看了一眼线路图,知道再过一会儿,火车将从东河下面穿过,一路开往布鲁克林。
埃米特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闭上眼睛。他再次踏上了完全相反的错误方向,而这一次他只能怪自己。进行每一步骤时,他本可以找人帮忙,帮他指出正确的楼梯、正确的站台、正确的地铁,让这一路更顺利。然而,他却拒绝向任何人求助。埃米特严肃地自我反省,他想起自己曾批判父亲不愿向身边更有经验的农民寻求建议——仿佛这么做让他多少失去了男子气概。埃米特想,谁也不靠真是蠢。
从布鲁克林回曼哈顿的路上,埃米特决意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到时代广场站后,他问售票处的人哪个出口可以到市中心。在第四十二街的拐角,他问报摊上的人怎么去斯塔特勒大厦。到斯塔特勒大厦后,他问前台穿制服的人,大厦中最大的经纪公司是哪家。
当埃米特来到十三楼的三星演艺经纪公司时,小等候室里已经聚了八个人——四个男人带着狗,两个男人带着猫,一个女人用绳子牵着一只猴子,还有一个男人的肩上停着一只异国鸟,那人身穿三件套西装,头戴圆顶礼帽。他正在跟中年接待员交谈。等他讲完后,埃米特走到办公桌前。
——什么事?接待员问道,仿佛已对埃米特要说的话心生厌倦。
——我找一下莱姆贝格先生。
她从笔筒中取出一支铅笔,悬在一本拍纸簿上方。
——姓名?
——埃米特·沃森。
铅笔潦草一画。
——动物?
——不好意思?
她从拍纸簿上抬头,以夸张的语气显示自己的耐心。
——你有什么动物?
——我没有动物。
——如果你的表演中没有动物,那你来错地方了。
——我没有表演,埃米特解释道,我要和莱姆贝格先生聊别的事。
——在这个办公室里,一次只做一件事,小家伙。你想和莱姆贝格先生聊别的事,就得改天再来。
——我应该用不了一分钟……
——坐着等吧,老弟,一个脚边有斗牛犬的男人说。
——我可能根本不用见莱姆贝格先生,埃米特锲而不舍。你也许能帮我。
接待员抬头看埃米特,一脸狐疑。
——我在找一个人,可能是莱姆贝格先生以前的客户。一个演员。我只是想了解他的地址。
埃米特解释完,接待员的脸色阴沉下来。
——我看起来像电话簿?
——不像,女士。
埃米特身后的几个表演者笑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涨红了。
接待员把铅笔插回笔筒,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埃米特以为她到底还是给莱姆贝格先生拨了电话,便继续站在桌前。可电话接通后,接待员开始跟一个叫格拉迪丝的女人聊昨晚的电视节目。埃米特避开等候着的演员的目光,转身回到走廊——刚巧看到电梯门关上。
但在门完全关闭之前,一把雨伞的伞尖从门缝中戳出来。不一会儿,门重新打开,是那个头戴圆顶礼帽、肩头停鸟的男人。
——谢谢,埃米特说。
——不客气,那人说。
今早看起来不像会下雨,所以埃米特猜测雨伞可能是表演的一部分。埃米特从雨伞上抬起头来,发现那位先生正满怀期待地盯着他。
——大厅?他问道。
——噢,不好意思。不是。
埃米特摸索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楼下工作人员给他的名单。
——五楼,谢谢。
——啊。
那位先生按下五楼的按钮,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花生,递给肩上的鸟。鸟用一只爪子站着,用另一只爪子抓住花生。
——谢谢,莫顿先生,它尖叫道。
——不客气,温斯洛先生。
埃米特看着鸟以惊人的娴熟度剥花生壳,莫顿先生留意到他感兴趣的目光。
——非洲灰鹦鹉,莫顿先生笑着说。是我们所有带羽毛的朋友中最聪明的。比如这位温斯洛先生,他懂得一百六十二个单词。
——一百六十三,鸟尖叫道。
——是吗,温斯洛先生。那第一百六十三个单词是什么?
——ASPCA[1]。
那位先生尴尬地咳了一声。
——这不是单词,温斯洛先生。这是一个首字母缩写词。
——首字母缩写词,鸟尖叫道,一百六十四个!
那位先生苦哈哈地朝埃米特微微一笑,埃米特这才意识到这一小段对话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五楼到了,电梯停下,门打开。埃米特道了声谢,走了出去,门开始合拢。但莫顿先生再次把伞尖从门缝中戳出来。这一次,当门重新打开时,他走出电梯,跟埃米特一起站在走廊上。
——我无意打扰,年轻人,但我不小心在莱姆贝格先生的办公室听到你在打听事情。你现在是不是要去麦金利公司?
——是的,埃米特惊讶地说。
——我能给你一个友好的建议吗?
——他的建议很好,物有所值。
莫顿先生对鸟摆出一副羞愧的表情,埃米特哈哈大笑。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放声大笑。
——我乐意接受你提的任何建议,莫顿先生。
那位先生笑了笑,用伞指向走廊,走廊两边是一模一样的门。
——当你走进麦金利先生的办公室,你会发现,他的接待员克拉维茨小姐跟伯克太太一样不热心。这幢大厦里的接待员女士们天生寡言,甚至可以说是不愿帮忙的。这看似挺自私的,但你得理解,她们从早到晚被各种各样的艺术家们缠着,他们都想通过聊天促成会面。在斯塔特勒大厦,克拉维茨们和伯克们是站在表面秩序与斗兽场之间的唯一力量。但要说这些女士们严格对待表演者是可以理解的,那对于那些过来打听姓名和地址的人,她们必须加倍严格……
莫顿先生将伞尖落到地上,倚着伞柄。
——在这幢大厦里,经纪人代理的每个演员身后至少有五个人在追债。有愤怒的观众、前妻和受骗的餐厅老板。看门人只对一种人表现出起码的礼貌,那就是握有钱包的人——无论他是替百老汇演出,还是替犹太成人礼雇工。所以,如果你要去麦金利先生的办公室,我建议你自称是一名制作人。
在埃米特考虑这个建议时,那位先生仔细打量他。
——我从你的表情看得出,你不愿意假装别人。但你要记住,年轻人,在斯塔特勒大厦这座围城里,谁装别人越像,谁的名声就越响。
——谢谢,埃米特说。
莫顿先生点点头,随后竖起一根手指,又有了另一个想法。
——你要找的这个表演者……你知道他擅长什么吗?
——他是个演员。
——唔。
——有什么问题吗?
莫顿先生轻轻挥手。
——你的长相。你的年龄和穿着。这么说吧,你的形象不符合人们对戏剧制作人的期待。
莫顿先生更大胆地打量埃米特,然后笑开了。
——我建议你装成牛仔竞技团团长的儿子。
——我要找的人是个莎士比亚戏剧演员……
莫顿先生哈哈一笑。
——那更好了,他说。
他又开始大笑,他的鹦鹉也跟着笑起来。
拜访麦金利公司时,埃米特小心翼翼地严格按照莫顿先生的建议执行每一步,结果没令他失望。他走进等候室,那里挤满了年轻母亲和红发男孩,接待员不耐烦地接待他,那神情和三星演艺经纪公司接待员一模一样。但他一说自己是巡回牛仔竞技团团长的儿子,想雇一个表演者时,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
她站起来,抚平半身裙,将埃米特领进第二间等候室,虽然小了点,却配有更好的椅子,一台饮水机,也没其他人。十分钟后,埃米特被带进了麦金利先生的办公室,他像老熟人般热情地打招呼,还请埃米特喝了饮料。
——那么,麦金利先生说着坐回办公桌后面的椅子,艾丽斯告诉我,你想给你们的牛仔竞技团雇人!
当莫顿先生说给牛仔竞技团找一个莎士比亚戏剧演员更好的时候,埃米特心存怀疑。在向麦金利先生说明时,埃米特带着一些犹疑。可他的话音刚落,麦金利先生就满意地拍手。
——要我说的话,这真是巧妙的新花样啊!不少表演者抱怨自己被划分成这样或那样的类别。然而,制作人反反复复犯的错误其实不是把演员分类,而是把观众分类。他们会说,这群人只要这个,那群人只要那个。但十有八九,戏剧爱好者们渴望多些马戏,马戏爱好者们又渴望多些高雅呀!
麦金利先生咧嘴一笑,但立刻又严肃起来,一只手搭在办公桌上的一沓文件上。
——请放心,沃森先生,你的麻烦解决了。因为我手里不仅有一群优秀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员,其中四个会骑马,两个会打枪!
——谢谢,麦金利先生。但我要找的是个特别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员。
麦金利先生饶有兴趣地向前倾身。
——特别在哪方面?英国人?科班出身?悲剧演员?
——我在找一位独白演员,我父亲几年前看过他的表演,至今难忘。是一个叫哈里森·休伊特的独白演员。
麦金利先生轻拍三下桌子。
——休伊特?
——是的。
麦金利先生又拍了一下桌子,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艾丽斯?拿个文件给我……哈里森·休伊特的。
过了一会儿,艾丽斯走进来,把一个文件夹递给麦金利先生,里面可能只有一张纸。麦金利先生迅速瞥了一眼,把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
——哈里森·休伊特是个很棒的选择,沃森先生。我明白你父亲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他是一个精于艺术挑战的人,所以我相信他会抓住机会,在你们的马戏中表演的。但需要澄清的是,我应该指出,我们是在合作的基础上代理休伊特先生……
据莫顿先生估计,麦金利一字不差地说这句话的概率大于百分之五十。
——如果一个经纪人说他在合作的基础上代理某个表演者,莫顿先生解释道,这意味着他根本不是那个表演者的经纪人。但不用担心。斯塔特勒大厦的经纪人们达成了共识,为了得到一只灌木丛里的鸟,他们乐意向灌木丛支付百分之十的费用。所以,他们所有人手里都有每个竞争对手代理的表演者的有效名单,这样一来,为了获得适当的佣金,他们会让有意向的人去楼上或楼下。
至于埃米特的情况,他被转到十一楼的科恩先生那里。麦金利先生提前打了电话,所以有人在门口候着埃米特,将他直接领进另一间里面的等候室。十分钟后,他被带进了科恩先生的办公室,受到热情的欢迎,又被招待了饮料。在牛仔竞技团中引入莎士比亚戏剧演员的想法再次因其独创性受到了赞扬。而这一次,按下对讲机的按钮后,送进来的文件夹几乎有两英寸厚——里面塞满了发黄的新闻剪报和节目单,还有一沓旧旧的大头照,其中一张给了埃米特。
科恩先生向埃米特保证,休伊特先生(他与威尔·罗杰斯[2]私交甚笃)很高兴获得这个机会,又问如何联络埃米特。
按照莫顿先生的指示,埃米特说他第二天早上就要离开纽约,所以当场就得敲定所有细节。这让办公室陷入一片忙碌,因为双方要商定条款、签订合同。
——如果他们真的准备了合同,埃米特问莫顿先生,我应该签字吗?
——他们摆在你面前的所有东西都签上,我的孩子!确保经纪人也签了。之后,一定要求留两份有效文件归档。经纪人一拿到你的签名,他老妈家的钥匙都会交给你。
科恩先生给的地址把埃米特带到曼哈顿下城一条肮脏的街道上一家肮脏的旅馆。42号房间开门的是一位彬彬有礼的先生,埃米特从他口中得知,休伊特先生已经不在那里住了,这让埃米特很失望。但他也了解到,休伊特先生的儿子昨天早上来过,好像还在旅馆住了一晚。
——也许他还在这里呢,那位先生说。
在大厅里,那个留着细长胡须的接待员说,当然当然,他知道埃米特说的是谁。哈里·休伊特的儿子嘛。他过来问他老爹的下落,然后订了两个房间过夜。可他已经不在了。他和他那个呆呆的哥们儿中午左右离开了。
——带走了我那该死的收音机,接待员补充道。
——他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可能吧。
——可能吧?埃米特问。
接待员靠在椅背上。
——我帮你朋友找他父亲时,他给了我十美元……
据接待员说,要想找到达奇斯的父亲,埃米特可以跟他父亲的一个朋友聊聊,这个朋友每晚八点过后都会去西区一家酒馆喝酒。因为时间还早,埃米特沿着百老汇大街一直走,直到找到一家咖啡馆,那里忙忙碌碌,也干净亮堂。埃米特坐在吧台,点了一份特色菜和一块馅饼。他吃完饭,喝了三杯咖啡,又抽完一根从服务员那里讨来的烟——一个叫莫琳的爱尔兰女人,她比伯克太太忙十倍,却也优雅十倍。
旅馆接待员提供的消息让埃米特回到了时代广场。再过一小时才天黑,但这里已是灯火通明,亮满香烟、汽车、电器、旅馆和剧院的招牌灯。到处都是巨大而花哨的招牌,这让埃米特一点都不愿购买广告中的任何东西。
埃米特回到第四十二街街角的报摊,认出了今早那个卖报人。这一次,卖报人指着广场北端,那里有个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的巨大招牌灯,在距街道十层楼高的地方闪闪发光。
——看到那个招牌了吗?过了它,左转到第四十五街,然后直走,一直走到曼哈顿的尽头。
在这一天里,埃米特已渐渐习惯被人忽视。地铁上的通勤者、人行道上的路人、等候室里的表演者都对他视而不见,他把这归咎于城市生活的敌意。所以,一过第八大道,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不再被人忽视了。
在第九大道的拐角,他被一个正在巡逻的警察盯上。在第十大道上,一个年轻人走近他卖毒品,另一个则向他卖自己。快走到第十一大道时,一个黑人老乞丐向他招手,他加快脚步避开,结果没走几步又撞上一个白人老乞丐。
一早上的无人问津令埃米特有些不快,他现在倒是乐意如此。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纽约人走起路来总有一种刻意为之的急迫。那是劝退乞丐、流浪汉和其他落魄之人的信号。
埃米特在河边找到“船锚”——就是接待员告诉他的那家酒吧。考虑到酒吧的名字和位置,埃米特原以为这地方面向水手或商船成员。即便它曾经是,这种关联也早已不复存在。因为里面没一个人看似经得住风浪。在埃米特眼中,他们看起来还差一步就沦落成他在街上躲开的老乞丐了。
埃米特从莫顿先生口中得知经纪人非常不愿透露行踪,他担心酒保也会同样守口如瓶,或像阳光旅馆的接待员那样,希望得到丰厚的报酬。可当埃米特说自己在找一个叫菲茨威廉斯的人时,酒保说他来对了地方。于是,埃米特在吧台坐下,点了杯啤酒。
—·—
八点刚过,船锚的门开了,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酒保朝埃米特点了点头。埃米特坐在高脚凳上,看着老人慢慢走向吧台,拿起一只酒杯和半瓶威士忌,退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
在菲茨威廉斯给自己倒酒时,埃米特想起达奇斯讲过这人一生的起起落落。很难想象这个步履蹒跚、一脸愁容的瘦削之人曾被高薪聘来扮演圣诞老人。埃米特在吧台留了些钱,走到老演员桌旁。
——打扰了。你是菲茨威廉斯先生吗?
听到埃米特说出先生一词,菲茨威廉斯略感错愕地抬头。
——是的,他过了片刻承认。我是菲茨威廉斯先生。
埃米特坐在空椅上,说自己是达奇斯的朋友。
——我想他可能昨晚来这里找你聊了聊。
老演员点点头,仿佛他现在明白了,仿佛他心里已经有数。
——是的,他用一种近乎认罪的语气说道,他来过。他想找到他父亲,因为他们之间有些事没了结。但哈里已经出城了,达奇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来找我菲兹。
菲茨威廉斯朝埃米特露出半心半意的微笑。
——你瞧,我是他们家的老朋友。
埃米特回以微笑,问菲茨威廉斯有没有把休伊特先生的下落告诉达奇斯。
——说了,老演员说,先是点点头,然后摇摇头。我告诉他哈里去了哪里。锡拉丘兹[3]的奥林匹克酒店。我猜达奇斯会去那里。等他见完朋友之后。
——哪个朋友?
——噢,达奇斯没说。但是在……是在哈勒姆。
——哈勒姆?
——是的。是不是很搞笑?
——没,挺说得通的。谢谢,菲茨威廉斯先生。你帮了大忙。
埃米特向后推开椅子,这时菲茨威廉斯惊讶地抬头。
——你不是要走吧?咱们俩作为休伊特家的老朋友,肯定得喝上一杯啊,敬敬他们吧?
埃米特已经了解了来这里该了解的情况,也确信比利现在肯定纳闷他去了哪里,他不想继续待在船锚酒吧里了。
然而,这位老演员一开始看似不想被打扰,现在却不想孤单一人。于是,埃米特又问酒保要了一只酒杯,回到桌旁。
菲茨威廉斯为他们二人倒了威士忌,然后举起酒杯。
——敬哈里和达奇斯。
——敬哈里和达奇斯,埃米特附和。
他们俩都喝了口酒,放下酒杯。然后,菲茨威廉斯略带伤感地微微一笑,像是被一段苦乐参半的回忆触动。
——你知道别人为什么那么叫他吗?我是说,达奇斯。
——我想他对我提过,因为他出生在达奇斯县。
——不,菲茨威廉斯说着摇了摇头,露出半心半意的微笑。不是这样的。他出生在曼哈顿。我记得那个晚上。
在继续说下去之前,菲茨威廉斯又喝了一口酒,几乎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母亲德尔菲娜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巴黎姑娘,也是情歌歌手,唱起歌来和琵雅芙[4]一样动听。在达奇斯出生前几年,她在各种知名高端夜总会表演。像摩洛哥饭店、白鹤俱乐部和彩虹餐厅。我相信,要不是因为后来生了重病,她一定会很出名,至少名满纽约。我想是肺结核吧。可我真记不清了。是不是很可怕?这么美好的一个女人,一个朋友,在年华正好的时候去世,而我甚至记不清是什么原因。
菲茨威廉斯自责地摇摇头,举起酒杯,但一口没喝就放下了,仿佛觉得这么做会玷污关于她的回忆。
休伊特太太离世之事让埃米特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达奇斯很少提到他的母亲,提到时总说得像是她抛弃了他们似的。
——反正,菲茨威廉斯继续说,德尔菲娜很宠溺她的小儿子。一有钱,她就背着哈里悄悄藏一些,这样她就能给小家伙买新衣服了。可爱的小衣服,人们管那些叫什么来着……皮短裤!她会给他穿上华丽的衣服,任他的头发留到肩膀。等她卧床不起之后,她会让他去楼下酒馆叫哈里回家,哈里会……
菲茨威廉斯摇摇头。
——唉,你知道哈里的。几杯酒下肚,莎士比亚和哈里傻傻分不清楚。所以,小男孩一进门,哈里会从高脚凳上站起来,夸张地打着手势说:女士们先生们,我向你们介绍,阿尔巴公爵夫人。下次变成肯特公爵夫人,或是的黎波里公爵夫人。很快,有些人开始叫小男孩公爵夫人。然后,我们都叫他公爵夫人。我们所有人都这么叫。到后来,甚至没人记得他的名字。[5]
菲茨威廉斯又举起杯子,这次喝了一大口。他放下杯子,埃米特吃惊地发现老演员开始流泪——任由眼泪滚落脸颊,却懒得擦净。
菲茨威廉斯指了指酒瓶。
——他给我买的,你知道吗?我是说,达奇斯。抛开所有事。抛开发生的一切,他昨天来这里,给我买了一瓶我最喜欢的威士忌。就是这样。
菲茨威廉斯深吸一口气。
——他被送去堪萨斯的劳改营,你知道吗?十六岁那年。
——知道,埃米特说,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啊。我明白了。但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他有没有对你提过……他有没有对你提过,他是因为什么去那里的?
——没有,埃米特说。他从来没提过。
这时,埃米特自作主张地拿起老人的威士忌,往两人的酒杯里又添了些,等他开口。
注释:
[1]美国爱护动物协会的首字母缩写,全称为American Society for the Prevention of Cruelty to Animals。
[2]威尔·罗杰斯(1879—1935),美国电影演员、牛仔、幽默作家。
[3]美国纽约州中部城市,又名雪城。
[4]埃迪特·琵雅芙(1915—1963),法国著名女歌手。
[5]公爵夫人的原文即“Duchess”,这也是达奇斯名字的由来,因此,在前文比利询问达奇斯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达奇斯谎称自己出生在达奇斯县。显然,达奇斯不愿意面对这个来自他所憎恶的父亲的、滑稽的绰号。——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