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奇斯(1 / 1)

我给伍利喂了几滴药,把收音机调到广告,在房间安顿好他,然后去地狱厨房[1]西四十五街一家叫船锚的小酒馆。昏暗的光线,淡漠的客人,这种地方正是我老爹喜欢的——一个过气演员可以坐在吧台抱怨人生不公而不用担心被打断的地方。

伯尼说,菲兹和我老爹习惯每晚八点左右在这里碰面,喝光身上所有的钱。果不其然,七点五十九分,门开了,菲兹拖着脚准点进来。

从大家对他不理不睬的样子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总体来说,他没有苍老太多。他的头发稀疏了一点,鼻子更红了一点,可如果你眯起眼睛仔细瞧,依然能看到隐藏在外表之下那一丝昔日圣诞老人的影子。

他从我身边经过,挤进两张高脚凳之间,在吧台上撒了些五分镍币,点了一子弹杯的威士忌——是用海波杯装的[2]。

一子弹杯的酒装在海波杯里看起来少得可怜,我觉得菲兹的要求古里古怪。可当他从吧台端起酒杯时,我看到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无疑从惨痛的经验中明白,一子弹杯的酒装在子弹杯里太容易被弄洒了。

菲兹稳稳地端着威士忌,退到角落一张有两个座位的桌子。那显然是他和我父亲惯常喝酒的地方,因为菲兹坐定后,朝空座位扬了扬酒杯。我想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会向哈里·休伊特敬酒的人。他开始把威士忌送向嘴边,我在他对面坐下。

——哈啰,菲兹。

菲兹愣了一下,目光越过杯子上缘。然后,他一口酒没喝就把杯子放回桌上,这一定是他生平第一次这么做。

——嘿,达奇斯,他说。我差点没认出你。你壮了好多。

——拜体力劳动所赐。你真该找个时间试试。

菲兹低头看看酒,看看酒保,又看看通往街道的门。等他无处可看了,便再次看向我。

——嘿,很高兴见到你,达奇斯。你怎么到城里来了?

——噢,这样那样的事呗。我明天要去哈勒姆见个朋友,但也在找我老爹。可以说,他和我还有点事没了结。不幸的是,他匆匆忙忙从阳光旅馆退房,忘记给我留话说他要去哪里。但我想着,如果纽约有谁知道哈里在哪里,那一定是他的老伙计菲兹。

还没等我说完,菲兹就在摇头了。

——不,他说。我不知道你父亲在哪里,达奇斯。我好几周没见他了。

然后,他沮丧地看着自己一口没动的酒。

——我真没礼貌,我说。我请你喝一杯吧。

——啊,不用。我还有这杯呢。

——这么一丁点?它可配不上你。

我起身去吧台,向酒保要了一瓶菲兹正在喝的酒。我回到座位,拔掉软木塞,把他的酒杯倒满。

——这才像样,我说,他低头盯着威士忌,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心想,这是多么残酷的讽刺啊。我的意思是,眼前正是菲兹半生梦寐以求甚至祈祷天赐的东西。满满一海波杯威士忌——居然还是别人买单。它现在就摆在他面前,他却不太确定自己要不要。

——喝呀,我鼓动他。没必要客气。

他几乎是不情不愿地举起酒杯,向我微微一扬。动作不像他对着我老爹的空座位举杯那么真诚,但我还是表达了谢意。

这一次,当酒杯碰到他的嘴唇,他吞下了一大口,像是补上之前没喝的酒。然后,他放下酒杯看着我,等我开口。因为这是过气演员擅长的:他们等待。

说到等待,过气演员可谓经验丰富。比如他们会等待爆红,或是等待被叫号表演。这些事一旦确定没着落了,他们就开始等待其他事情。比如等待酒吧开门,或是等待福利支票寄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等着体验睡在公园里是什么感觉,或是最后吸两口被丢掉的香烟是什么感觉。他们等着看自己习惯各种不体面,也等着被曾经亲近之人遗忘。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在等死。

——他在哪里,菲兹?

菲兹摇了摇头,与其说是冲我,不如说是冲他自己。

——我说了,达奇斯,我好几周没见他了。我发誓。

——通常呢,我倾向于相信从你嘴里说出的任何话。尤其是你发誓的时候。

这句话让他蹙起眉头。

——只是当我坐下来的时候,你看到我似乎不太惊讶。咦,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达奇斯。也许我心里惊讶呢?

我哈哈大笑。

——也许吧。不过,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你不惊讶是因为我老爹告诉你,我可能会来。可要是这样,那他前几天一定跟你聊过。事实上,你俩指不定就是坐在这里聊的。

我用一根手指敲击桌子。

——如果他告诉你,他着急离开,那他一定对你说过要去哪里。毕竟,你俩是穿一条裤子的贼。

听到贼这个字眼,菲兹又蹙眉。接着,他看起来更沮丧了,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对不起,他轻声说。

——怎么了呢?

我微微向前倾身,仿佛听不太清楚他的话,他抬起头,一副真心痛悔的模样。

——我很抱歉,达奇斯,他说。抱歉我在证词里那么说你。抱歉我签了字。

这个原本不想说话的家伙忽然说个没完没了。

——你瞧,我前一天晚上一直在喝酒。我一看到警察就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当他们问我问题的时候。问我可能看到或听到了什么,哪怕我的视力和听力已经不如从前。我的记性也一样。后来,警察开始有些泄气,你父亲把我拉到一边,试图帮我恢复记忆……

菲兹继续说着,我拿起威士忌酒瓶瞧了一眼。酒标中央有一株大大的绿色三叶草[3]。我不禁笑了。说真的,一杯威士忌到底能给人带来什么好运呢。更何况是爱尔兰威士忌。

我坐在那里,用手掂着酒瓶,这时我突然想到,这又是一个绝佳的例子:一个被精心设计用于一种用途的东西却也能完美地另作他用。几百年前,威士忌酒瓶被设计成瓶身大到能装酒,瓶颈小到能倒酒。可如果你碰巧把酒瓶颠倒过来,抓住瓶颈,这设计似乎立刻能用来打讨厌鬼的脑袋。在某种意义上,威士忌酒瓶有点像带橡皮擦的铅笔——一头用来写东西,另一头用来擦除。

菲兹一定看懂了我的心思,因为他忽然变得非常安静。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吓坏了。他的脸色渐渐苍白,手指明显颤抖得更厉害。

这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怕我。在某种程度上,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我根本没想伤害菲兹。这有什么意义呢?说到伤害菲兹,他已经彻底投降了。

但眼下这种情况,我觉得他的恐惧可以为我所用。所以,当他问我们能不能让往事如水,过去就过去了[4],我假装将酒瓶慢慢放在桌上。

——要是能那样就好了,我若有所思地说。要是时光可以倒流,让你挽回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好了,帕特里克·菲茨威廉斯。可惜呀,我的朋友,水不在桥下,也没有漫过堤坝,而是包围着我们啊。说真的,它就在这个地方弥漫着。

他一脸愁苦地望着我,我几乎为他感到难过。

——不管你为什么会那么做,菲兹,我想咱俩都同意,你欠我一个人情。如果你告诉我老爹在哪里,咱俩就扯平了。可如果你不说,那我只能发挥想象,想个别的法子来了结咱俩的事。

注释:

[1]美国曼哈顿岛西岸的一个地区,正式行政区名为克林顿,俗称西中城,早年是贫民窟。

[2]子弹杯(shot)一般约30毫升,海波杯(highball)一般约240至350毫升,此处含嘲讽。

[3]三叶草是爱尔兰的国花,又名幸运草。

[4]习语“water under the bridge”,直译为“水在桥下”,指过去的事已成定局,不可改变或挽回,也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