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1 / 1)

尤利西斯从门口转过身来,发现白人男孩正仰头望他,背包紧紧攥在怀里。

尤利西斯朝银币挥了挥手。

——收好你的东西,小鬼。

但男孩没有听话照做。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尤利西斯,不露一丝胆怯。

他一定只有八九岁,尤利西斯心想。我儿子如今比他大不了多少。

——你听到我对牧师说的话了,他更温和地继续说。我独来独往。过去是这样,以后也这样。不过,大约半小时后,会经过一个陡坡,火车会减速。等我们到了,我会把你放到草地上,你不会受伤。你明白了吗?

可男孩一直注视着他,好像一句话都没听到,尤利西斯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傻子。这时,男孩却开口了。

——你打过仗吗?

尤利西斯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是的,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打过仗。

男孩向前一步。

——你渡过海吗?

——我们全都被派到海外,尤利西斯略带戒备地回答。

男孩想了想,又向前一步。

——你离开了妻子和儿子?

尤利西斯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退缩,却在这个孩子面前后退一步。他后退得如此突然,在旁人看来,仿佛是这孩子用**的电线触到了他的皮肤。

——我们认识吗?他吃惊地问道。

——不,我们不认识。但我想我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来自联邦军司令尤利西斯·S.格兰特[1],林肯先生手中那把百折不挠的利剑。

——不,男孩摇摇头说。不对,不是那个尤利西斯。

——我还不清楚吗。

男孩继续摇头,但不是反对的意思,而是耐心而亲切地摇着头。

——不对,他重复道。你的名字一定来自伟大的尤利西斯[2]。

尤利西斯看着这个男孩,心中的狐疑越积越深,仿佛忽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男孩仰头盯着货运车厢顶部看了一会儿。当他再次望向尤利西斯时,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我能证明给你看,他说。

他坐在地上,打开背包的翻盖,拿出一本大红书。他翻到接近末尾的一页,开始朗读:

啊,缪斯,为我歌唱那位伟大而足智多谋的流浪者

奥德修斯,又名尤利西斯

他身材高大,头脑灵活

在战场上英勇无比

却注定要长途跋涉

前往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之地……

此刻轮到尤利西斯向前一步。

——这里全写了,男孩说,盯着书没有抬头。古时候,伟大的尤利西斯极不情愿地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渡过大海去参加特洛伊战争。希腊人获胜后,尤利西斯与战友一起踏上回家的路,不料他的船一次又一次偏离了航线。

男孩抬起头。

——这一定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听别人叫过他的名字上万遍,但此时此刻从这个男孩的口中说出——在这节行至他要去的地方以西、他去过的地方以东的货运车厢里——这仿佛是他第一次听到。

男孩倾斜书,让尤利西斯看得更清楚。然后,他往右挪了一点,就像一个人在长凳上给另一个人腾地方那样。尤利西斯不由得在男孩身边坐下,听他读书,仿佛这个男孩是久经战争、饱经沧桑的旅行者,而他,尤利西斯,才是孩子。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个名叫比利·沃森的男孩朗读着伟大的尤利西斯的故事,他是如何调整航线,掌舵归家,因刺瞎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而触怒其父亲海神波塞冬,由此遭受诅咒,在无情的大海上漂泊。他读到风神埃俄罗斯赠予尤利西斯一袋风,助他加速前进,他的船员却怀疑他私藏金子,便解开袋子放出风,让尤利西斯的船偏离航线一千里格[3]——就在他心心念念的故乡的海岸映入眼帘那一刻。

尤利西斯听着听着,自有记忆以来,他第一次落泪。他为与他同名之人及其船员哭泣。他为珀涅罗珀和忒勒玛科斯哭泣。他为战死沙场的战友哭泣,也为自己抛下的妻儿哭泣。而最重要的是,他为自己哭泣。

—·—

一九三九年夏天,尤利西斯与梅茜相遇,那时他们在这世上孑然无依。在大萧条最严重的时候,他们都失去了父母,也都离开了出生之地——她离开亚拉巴马州,他离开田纳西州——来到圣路易斯。刚到那里时,他们各自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出租公寓,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直到他们碰巧在星光舞厅深处的吧台并肩而立——比起跳舞,两人都更喜欢倾听——那时他们已经相信,上天对他们这类人的安排就是孤独一生。

他们喜不自胜地发现情况并非如此。那天晚上,他们尽兴聊天,笑容满面——仿佛他们俩不仅了解彼此的怪毛病,也看到彼此如何用自己的梦想、虚荣和鲁莽执拗地塑造了这些怪毛病。他鼓足勇气邀请她跳舞,她与他滑入舞池,难舍难分。三个月后,他被一家电话公司雇为线务员,每周挣二十美元,他们便结了婚,搬进第十四街的一套两居室公寓。在那里,从黎明到黄昏,还有之后的那几个小时,他们继续如胶似漆地共舞。

随后,海外战争开始了。

尤利西斯一直想象着,如果时机成熟,他会像父亲在一九一七年[4]那样响应国家的号召。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轰炸珍珠港,所有小伙子开始拥到征兵办公室。可这时,已经孤独等候多年的梅茜迎向他的目光,她眯着眼睛,轻轻摇头,就像在说:尤利西斯·狄克逊,你敢。

美国政府仿佛也被梅茜坚定不移的目光说服了似的,一九四二年初宣布所有具备两年工作经验的线务员非常重要,不可服役。因此,哪怕战事愈演愈烈,他和梅茜仍在同一张**醒来,在同一张桌子吃早餐,拎着同样的午餐桶去上班。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尤利西斯远离战争的意愿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考验来自罗斯福总统在无线电广播中发表的讲话,他向全国人民保证,我们将齐心协力,战胜邪恶力量。考验来自报纸上的头条新闻。考验来自街区的小伙子们,他们为了参战谎报自己的年龄。最大的考验来自那些六十多岁的老男人,在尤利西斯上班的路上,他们会斜眼瞧他,不明白当整个世界都在打仗,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早上八点坐在电车里究竟算怎么回事。可每当他偶遇一个穿着新制服的新兵时,梅茜眯起的双眼会提醒他,她已经等候良久。所以,尤利西斯咽下了自尊,而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他眼神低垂着搭坐电车,在公寓四壁之间消磨闲暇的时光。

一九四三年七月,梅茜发现自己怀孕了。时间一周周过去,无论哪个前线传来怎样的消息,她都开始由内而外焕发出无法掩盖的光芒。她开始去电车站接尤利西斯,她穿着夏日长裙,头戴黄色宽帽,她会挽着他的胳膊,一起慢慢踱回他们的公寓,无论遇上朋友还是陌生人,她都会点头致意。到了十一月底,就在她刚显怀时,她不顾他的心意,说服他身着盛装,带她去哈利路亚礼堂参加感恩节舞会。

一进门,尤利西斯就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遇上别人的目光,来自失去儿子的母亲,来自失去丈夫的妻子,来自失去父亲的孩子,每个人的目光在梅茜的幸福中显得愈加苦涩。更糟的是遇上其他同龄男人的目光。因为他们看到他尴尬地站在舞池边,便走过来跟他握手,他们的笑容因自身的怯懦显得温和,他们的心灵因找到另一个身强体壮的兄弟分担耻辱而如释重负。

那天晚上,尤利西斯和梅茜回到他们的公寓,还没等他们脱下外套,尤利西斯就宣布他决定入伍。他已经做好梅茜可能会生气或流泪的心理准备,便用一种板上钉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图,这个决定不容争辩。可当他讲完之后,她既没有浑身颤抖,也没有掉一滴泪。当她回应时,更没有提高嗓音。

——如果你非要去打仗,她说,那就去吧。单手对付希特勒和东条[5],我才不在乎呢。但是,别指望我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第二天,他走进征兵办公室,担心四十二岁的自己会被拒之门外,结果十天后,他就到了芬斯顿军营[6],又过了十个月,他被派往意大利战场第五军第九十二步兵师服役。在那些残酷的日子里,虽然他从未收到妻子的一封信,但他从未想过——或者更确切地说,从未允许自己想过——她和孩子不会等他归家。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他的火车到达圣路易斯,妻子和孩子没来车站。他回到第十四街,妻子和孩子也不在公寓。他找到房东、邻居和她的同事,得到的回应总是一模一样:生下一个可爱儿子的两周后,梅茜·狄克逊收拾行李离开了这座城市,没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里。

回圣路易斯不到二十四小时,尤利西斯就扛上自己的包,走回联合车站。在那里,他搭上下一班火车,毫不关心它开往哪里。火车开到哪里,他就坐到哪里——远赴佐治亚州的亚特兰大——然后不出车站又搭上下一班开往另一个方向的火车,一路行至圣菲。那是八年多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乘火车旅行——有钱的时候坐客运车厢,没钱的时候坐货运车厢——全国各地来回跑,从不让自己在任何地方住两晚,就跳上下一班火车,随它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男孩继续读着,伟大的尤利西斯从一块陆地航行到另一块陆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尤利西斯静静听着,泪水恣意涌出眼眶。他听着那个与他同名之人经历喀耳刻的变形咒语,塞壬的无情**,以及斯库拉与卡律布狄斯的左右夹击。男孩读到尤利西斯的饥饿船员无视预言者提瑞西阿斯的警告,屠杀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圣牛,促使宙斯再次用雷电和巨浪围攻这位英雄,这时尤利西斯将一只手横在男孩的书页上。

——够了,他说。

男孩讶异地抬起头。

——你不想听完结局吗?

尤利西斯沉默了片刻。

——没有结局,比利。对那些触怒神的人来说,苦难无穷无尽。

比利摇摇头,再次显露亲切。

——不是这样的,他说。虽然伟大的尤利西斯激怒了波塞冬和赫利俄斯,但他并没有永远流浪下去。你是什么时候从战场起航返回美国的?

尤利西斯不确定这有什么关系,他回答道: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男孩轻轻推开尤利西斯的手,翻动书页,指着一段话。

——艾伯纳西教授告诉我们,经过漫长的十年,伟大的尤利西斯回到伊萨卡,与他的妻子和儿子团聚了。

男孩抬起头。

——这说明你的流浪生涯快结束了,再过不到两年的时间,你将与你的家人团聚。

尤利西斯摇摇头。

——比利,我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没关系的,男孩回答。如果你知道他们在哪里,那你就不用寻找了。

然后,男孩低头看书,满意地点点头,认为事实便是如此。

这可能吗?尤利西斯感到怀疑。

的确,在战场上,他以各种可能的方式严重触犯了主耶稣基督的教义,以至于再度心安理得地迈过教堂的门槛都很难以想象。可是,所有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以及那些与他对战的敌人——都触犯了同样的教义,违背了同样的契约,无视了同样的戒律。因此,尤利西斯已与战场上的罪孽达成某种和解,认为它们是一代人的罪孽。让尤利西斯无法心安的、压迫着他的良心的,是他对妻子的背叛。他们的婚姻也是一种契约,是他一意孤行地背叛了它。

当他一身军装站在他们旧公寓昏暗的走廊上,他感觉自己不像一个英雄,倒更像一个傻瓜,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的后果活该无可挽回。正因为这样,他才回到联合车站,过上流浪的生活——一种注定无依无靠、漫无目的的生活。

可也许这个男孩说得对……

也许把自己的羞耻感置于他们神圣的婚姻之上,也许如此轻易地让自己堕入孤独的生活,他又一次背叛了他的妻子。背叛了他的妻子和儿子。

在尤利西斯思考时,男孩合上书,开始捡地上的硬币,他用袖口拂去灰尘,将它们放回罐子里。

——来,尤利西斯说,我来帮你。

尤利西斯也开始捡硬币,用袖子将它们擦净后扔进罐子里。

男孩正要收起最后一枚硬币,这时他忽然越过尤利西斯的肩头望去,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男孩迅速收好罐子和大红书,系紧背包带子,将包甩在背上。

——怎么了?尤利西斯问道,有点被男孩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着了。

——火车正在减速,他起身解释。我们一定到达坡地了。

尤利西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男孩在说什么。

——不,比利,他说,跟着男孩走到门口。你不用离开。你应该跟我一起。

——你确定吗,尤利西斯?

——我确定。

比利点头表示接受,可当他凝视门外闪过的灌木丛时,尤利西斯看出他有别的顾虑。

——怎么了,小鬼?

——你觉得约翰牧师跳下火车时受伤了吗?

——没超过他应得的程度。

比利仰头看尤利西斯。

——可他是牧师。

——在那个人的心里,尤利西斯说着把门拉上,背信弃义多于传经讲道。

两人走到车厢另一端,打算重新坐下,但正准备这么做时,尤利西斯听到身后传来刮擦声,像是有人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

没等声音继续,尤利西斯抡起双臂转身,不小心将比利撞倒在地。

听到刮擦声时,尤利西斯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约翰牧师不知怎的又回到火车,回来找他报仇。但那不是约翰牧师。那是一个白人小子,身上有挫伤,神情坚定。他右手提着袋子,看样子是个小偷。他放下袋子,向前一步,双臂伸展,摆出干架的姿势。

——我不想和你打,那小子说。

——没人敢和我打,尤利西斯说。

两人都向前迈了一步。

尤利西斯真希望自己没关上货运车厢的门。要是门开着,他就能干干净净了结这事。他只需抓住那小子的胳膊,把他扔下火车。因为门关着,他要么得把那小子打晕,要么得箍住他,让比利开门。不过,他不想让比利出现在那小子够得着的地方。所以,他要瞅准时机。他会站在比利和那小子中间,一点一点靠近,然后击中他有瘀伤的那侧脸颊,那里一定会很疼。

尤利西斯听到比利在他身后努力站起来的动静。

——别过来,比利。尤利西斯和那小子同时说话。

然后,他们困惑地面面相觑,但都不愿放下双臂。

尤利西斯听到比利往旁边走了一步,像是要绕过他看看情况。

——嘿,埃米特。

那小子依然举着双臂,一只眼睛盯着尤利西斯,向左走了一步。

——你没事吧,比利?

——我没事。

——你认识他吗?尤利西斯问道。

——他是我的哥哥,比利说。埃米特,这是尤利西斯。他跟伟大的尤利西斯一样上过战场,现在必须流浪十年才能与他的妻子和儿子团聚。但你不用担心。我们还不是朋友。我们刚刚认识。

注释:

[1]尤利西斯·S.格兰特(1822—1885),美国军事家,第十八任美国总统,任内重建美国南方,维护黑人权利。

[2]即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

[3]1里格约合3海里,相当于5.556千米。

[4]美国于一九一七年四月六日正式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

[5]指二战日本甲级战犯东条英机(1884—1948),时任日本首相。

[6]位于美国堪萨斯州赖利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