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奇斯(1 / 1)

——看啊,这么多房子,伍利惊叹道。你见过这么多房子吗?

——确实有很多房子,我赞同道。

今天稍早,我的出租车开到街角,我刚好看到伍利从一个公园走出来。在街对面,我看到他把史蒂倍克停在一个消防栓前面,副驾车门开着,还没熄火。我也看到警察站在车后,手里拿着罚单簿,正飞快记下车牌号。

——靠边停,我对出租车司机说。

我不知道伍利向警察解释时说了什么,但等我给出租车司机付完钱,警察收起罚单簿,掏出了手铐。

我走近他们,脸上挂着最接近小镇居民的微笑。

——出什么事了吗,长官?

(他们喜欢你叫他们长官。)

——你们俩是一起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给他的父母打工。

警察和我都看了一眼伍利,他已经绕到消防栓前仔细观察起来。

警察向我罗列伍利的违规行为,包括他似乎没带驾照这件事,我摇了摇头。

——你这是白费口舌,长官。我一直劝他们,要是想把他弄回家,最好雇个人盯着他。可我又懂什么呢?我只是个看门的。

警察又看了一眼伍利。

——你是说他有点失常?

——这么说吧,他接收事情的频率跟咱俩不一样。他经常瞎走,所以他母亲今早醒来发现自己的车不见了——又不见了——就让我来找他。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他特别喜欢亚伯拉罕·林肯。

长官带着一丝怀疑瞧着我。我便向他证明。

——马丁先生,我喊道。你为什么来公园?

伍利想了一会儿,露出微笑。

——来看林肯总统的雕像。

现在,长官带着一丝犹豫瞧着我。同时,他记下了一系列的违规行为,也宣誓要维护伊利诺伊州的法律和秩序。但他该怎么办呢?逮捕一个为了向正直的亚伯致敬而偷偷溜出家门的失常小孩?

警察来回看着我和伍利。然后,他挺了挺肩膀,拽了拽腰带,就像警察惯常做的那样。

——行吧,他说。不如你把他安全送回家吧。

——正有此意,长官。

——但一个频繁失常的年轻人不该开车。也许他的家人是时候把车钥匙放到更高的架子上了。

——我会告诉他们的。

警察驾车离开后,我们坐回史蒂倍克车里,我稍微训了伍利一通,给他讲什么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万一你被抓了怎么办,伍利?或是你的名字出现在警察的那个记事簿上?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会把咱俩送上回萨莱纳的巴士。那我们就永远到不了营地,比利也永远没法儿在加利福尼亚盖房子了。

——对不起,伍利说道,一脸真诚悔悟的神情——瞳孔瞪得像飞碟一样大。

——你今天早上吃了几滴药?

……

——四滴?

——你还剩几瓶药?

……

——一瓶?

——一瓶!天哪,伍利。那玩意儿不是可口可乐啊。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给你弄到更多。最后一瓶药最好暂时由我保管。

伍利温驯地打开储物箱,交出蓝色的小瓶子。作为交换,我把从出租车司机那里买来的印第安纳州地图递给他。他看到后皱起眉头。

——我明白。这不是菲利普斯66的地图,但我尽力了。在我开车的时候,我要你搞明白怎么去南本德杜鹃花路132号。

——谁在南本德杜鹃花路132号?

——一个老朋友。

—·—

一点半左右,我们到达南本德。此刻,我们身处一片崭新的住宅小区中央,一模一样的地上矗立着一模一样的房屋,可能也住着一模一样的人。这几乎让我怀念起内布拉斯加州的道路。

——这里像比利书里的迷宫,伍利带着一丝惊叹说。代达罗斯精心设计的那座迷宫,进去的人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所以,我严厉地指出,你更应该留心看路标。

——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

伍利飞快地瞄了一眼地图,靠向风挡玻璃,以便更加仔细地看路。

——卷丹巷左转,他说。孤挺花大道右转……等等,等等……在那里!

我拐进杜鹃花路。草坪全都绿油油的,修剪得整整齐齐,但目前看来,杜鹃花这个名字完全是臆想。谁知道呢。也许一直都这样。

我放慢车速,让伍利看清门牌号。

——124……126……128……130……132!

我开过了那幢房子,伍利回头看了看。

——就是那幢,他说。

我在下个十字路口转弯,把车停在路边。在街道对面,一个穿着汗衫的退休胖老人正用水管给自家草坪浇水。他看起来倒也可以给自己浇一浇。

——你的朋友不是住在132号吗?

——是的。但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吸取教训,下车时带走钥匙,没把它们留在遮阳板上。

——我应该只要几分钟,我说。你待着别动。

——我会的,我会的。但达奇斯……

——怎么了,伍利。

——我知道我们要尽快把史蒂倍克还给埃米特,但去阿迪朗达克山之前,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先去哈得孙河畔黑斯廷斯拜访我的姐姐萨拉?

许多人习惯了要这要那。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问你借个火或问个时间。他们会向你搭个车或借个钱。请求帮个忙或施舍点什么。有些人甚至会乞求你的原谅。但伍利·马丁很少主动要什么。所以,他要是真的开口,你明白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伍利,我说,如果你能把我们活着带出这座迷宫,你想拜访谁都行。

十分钟后,我站在厨房,手里握着一根擀面杖,好奇它管不管用。考虑到它的形状和重量,肯定比木棍好用。但我觉得这个工具更适于营造喜剧效果——比如一个主妇举着它围着餐桌追赶她的倒霉蛋丈夫。

我把擀面杖放回抽屉,打开另一个抽屉。这个抽屉里装满了一堆小工具,比如蔬菜削皮刀和量勺。下个抽屉里是更大更轻的工具,比如刮刀和打蛋器。我在一把长柄勺下面找到了一把肉锤[1]。我从抽屉里取出肉锤,小心地没有把其他东西弄得叮当响,发现它拥有漂亮的木柄和粗糙的捶打表面,但它有点华而不实,更适合压平肉排,而不是捣碎牛肋肉。

水池旁的台面上放着所有常见的、摩登的、便利的设施——开罐器、烤面包机、三键式搅拌机,如果你意在开罐子、烤面包或搅拌什么玩意儿,这里的每样东西都设计得很完美。在台面上方的橱柜里,我发现罐头食品多得够摆一个防空洞了。前面和中间至少有十罐金宝汤。另外还有炖牛肉罐头、辣肉罐头和香肠豆子罐头。看来阿克利一家唯一真正需要的工具是开罐器。

我不禁注意到,阿克利家橱柜里的食物与萨莱纳的饭菜存在相似之处。我们常常把这类饭菜大行其道归因于其千篇一律的实用性,但它也许体现了监狱长本人的口味。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用香肠豆子罐头来实现富有诗意的正义。可如果用罐头砸人,我想手指受的伤可能跟那人脑壳受的伤一样严重。

我关上橱柜,像萨莉那样双手叉腰。我想她知道该去哪里找东西。我试着透过她的眼睛来观察,将厨房的每个角落细细看了一遍。我确实找着了,炉灶上正放着一只如蝙蝠侠披风那般漆黑的平底锅。我拿起它,在手里掂了掂,赞叹着它的设计感和耐用性。把手是渐细的锥形,边缘呈弧形,握起来紧贴手掌,你也许使上两百磅的力道都不打滑。而且锅底的有效受力点又宽又平,你闭着眼睛都能给人当头一击。

是的,这只铸铁平底锅几乎在各个方面堪称完美,尽管它一点都不摩登,也不方便。事实上,这只平底锅说不定有一百年的历史了。阿克利的曾祖母在马车队上用的可能就是这只锅,它一直传了下来,为阿克利家族四代男丁炸过猪排。为了向西部拓荒者们致敬,我拿起平底锅走进客厅。

这是一个温馨的小房间,原本是壁炉的地方放着一台电视机。窗帘、一把椅子和长沙发都缀着相同的花卉印花。阿克利太太十有八九穿的是用同款面料裁制的连衣裙,如果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沙发上,她的丈夫根本发现不了她。

阿克利仍在我发现他的地方——躺在巴卡躺椅[2]上,四肢舒展,睡得正香。

你从他脸上的笑容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张躺椅。在萨莱纳任职期间,每当阿克利执行鞭刑时,他一定梦想着有一天能拥有这样一张躺椅,下午两点躺在上面睡觉。事实上,在期待了那么多年后,他可能依然在做睡在巴卡躺椅上的梦,哪怕他此时就是这么干的。

——安睡中或会做梦[3],我一边轻声引述,一边将平底锅举过他的头顶。

然而,茶几上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张新拍的照片,阿克利站在两个小男孩中间,他们都有阿克利家族的鹰钩鼻和眉毛。男孩们穿着少年棒球联盟的制服,阿克利戴着同款棒球帽,说明他是去给孙子们的比赛加油的。当然了,他的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男孩们也在笑,仿佛他们很高兴知道爷爷在看台上看比赛。这个老头子勾起了我的一丝柔情,让我的双手都出汗了。可如果《圣经》告诉我们,子不应继承父之罪孽,那么理所当然的是,父不应担当子之纯真。

所以,我打了他。

在我击中之后,他的身体猛然一震,仿佛一束电流窜遍全身。然后,他在椅子上稍稍下滑,卡其裤裤裆的颜色变深,因为他的**松弛了下来。

我赞赏地朝平底锅点了点头,心想这东西被精心设计用于一种用途,却也能完美地另作他用。比起肉锤、烤面包机和香肠豆子罐头,使用平底锅的另一个好处是,它在击中时会发出一记悦耳的咚声。就像教堂的钟声召唤虔诚之人前去祈祷。说真的,这声音实在令人愉快,我很想再打他一下。

但我已经花时间仔细算好了,我很有把握,只要在脑袋上狠狠打一下,阿克利欠我的债就还清了。打第二下只会让我欠他。于是,我把平底锅放回炉灶上,从厨房门溜了出去,暗自思忖:一笔债清了,还剩两笔。

注释:

[1]状似榔头,用于敲击肉块,使肉质松嫩。

[2]美国巴卡躺椅公司推出的可调节躺椅。

[3]出自《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生存还是毁灭”经典独白。——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