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车厢里睡着一个人时,约翰牧师差点离开。如果一个人要赶很远的路,结伴而行挺重要的。乘坐货运车厢旅行的时间又长,又欠缺起码的舒适,而无论是怎样的流浪者,每个人都拥有可以带来启迪或欢乐的故事。然而,自亚当最后一次出现在伊甸园以来,罪恶一直扎根于人们的心中,就连那些原本温顺且善良的人也会突然变得贪婪而残忍。因此,当一个疲惫的旅行者拎着半品脱[1]威士忌,揣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十八美元,谨慎劝他放弃与人做伴的好处,一个人安安稳稳消磨时间。
约翰牧师正这么想着,这时他看到那个陌生人坐了起来,打开手电筒,将细窄的光束照在一本大书上——照出那人不过是个小男孩。
一个离家出走的人,约翰牧师笑着想。
他一定跟父母吵了一架,背上帆布包溜出来,要像汤姆·索亚[2]那样出发探险——他是个爱读书的小家伙。他一到纽约就会被发现,有关部门会送他回家,迎接他的是父亲的严厉责备和母亲的温暖怀抱。
可离纽约还有一天的路程,虽然小男孩们可能会莽撞,不谙世事,还天真,但他们并不是毫无务实的智慧。盛怒之下的成年男人可能只穿一件衬衫就冲出家门,但一个离家出走的小男孩总有先见之明,会带上一个三明治。甚或一些母亲前一晚做的炸鸡。再说还有手电筒呢。光是去年一年,约翰牧师有多少次觉得手边有个手电筒是上天的恩赐?多到他数不清。
——喂,你好呀!
约翰牧师没等对方回答就爬下梯子,拂去膝盖上的灰尘,他注意到小男孩虽然略感惊讶地抬头,但还是很有礼貌地没把手电筒对准新来之人的脸庞。
——身为主的步兵,约翰牧师开口说,时光漫漫,慰藉稀少。因此,我希望能有个小伙伴。你介意我分享你的火吗?
——我的火?小男孩问道。
约翰牧师指了指手电筒。
——请原谅。我用的是诗意的说法。这是神职人员的职业恶习。我是约翰牧师,愿为你效劳。
约翰伸出一只手,小男孩起身,像个小绅士一样握了握。
——我叫比利·沃森。
——很高兴认识你,威廉。
怀疑同罪恶一样古老,但小男孩没有流露出丝毫怀疑。可他确实表现出了一定的好奇。
——你真的是牧师吗?
约翰牧师笑了。
——我没有尖塔,也没有钟声,我的孩子。然而,就像与我同名的施洗者约翰一样,我的教堂是开阔的道,我的教众是普通的人。是的,我是如假包换的牧师。
——你是我这两天碰到的第二个神职人员,小男孩说。
——说说看呢。
——昨天,我在刘易斯的圣尼古拉斯学校见到了阿格尼丝修女。你认识她吗?
——我这辈子遇上[3]过很多修女,牧师暗暗眨着眼睛说。但我想我没这荣幸认识一个叫阿格尼丝的。
约翰牧师低头朝小男孩笑了笑,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小男孩也坐下后,约翰对手电筒赞不绝口,好奇自己能否仔细瞧瞧。小男孩毫不犹豫地将手电筒递过去。
——这是一个军用剩余手电筒,他解释道。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剩下的。
约翰牧师假装对手电筒的光线感到惊讶,用它扫了扫货运车厢的其他地方,惊喜地发现男孩的帆布包比乍一眼看上去更大。
——上帝的第一个造物,约翰牧师赞赏地说道,将手电筒还给它的主人。
男孩再次好奇地望向他。约翰牧师引用经文加以解释。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可一开始,上帝创造的是天和地,男孩说。光难道不是他的第三个造物吗?
约翰牧师清了清嗓子。
——你说得很对,威廉。至少,严格来说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我想我们可以假设,上帝见证自己的第三个造物服务于参战之人,而后又给一个小男孩带来启发,获得第二次生命,他会非常满意的。
听了这番惹人高兴的话,小男孩默不作声,约翰牧师则眼巴巴地瞄着他的包。
昨天,约翰牧师在锡达拉皮兹郊区的一个巡回基督教复兴会外面布道。尽管牧师不是集会的正式成员,但他讲述地狱磨难的招牌方式让与会者尤为入迷,以至于他从黎明一直讲到黄昏,甚至没时间吃顿简餐。晚上,会众开始卷帐篷,约翰牧师打算去附近的一家小酒馆放松,那里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卫理公会唱诗班成员答应跟他共进晚餐,也许还会喝杯酒。可非常凑巧的是,那姑娘的唱诗班指挥是她的父亲,然后事情一件接一件的,约翰牧师不得不提前仓促离开。所以,当他和小男孩坐在一起时,他恨不得直接跳到分享食物的那一刻。
不过,在一节空货运车厢里和在主教的餐桌上一样需要礼仪。而行路的礼仪要求一个旅行者在渴望分享别人的食物之前必须先认识对方。为此,约翰牧师采取了主动。
——告诉我,小伙子:你在读什么?
——《艾博克斯·艾伯纳西教授之英雄、冒险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汇编》。
——真是应时应景啊!我能看看吗?
小男孩又一次毫不犹豫地交出自己的东西。约翰牧师一边翻书一边想,真是不折不扣的基督徒。约翰翻到目录,发现那确实多少称得上是一本英雄故事的汇编。
——毫无疑问,你踏上了自己的冒险之旅,约翰鼓励道。
小男孩使劲点头作为回应。
——别告诉我。让我猜猜。
约翰牧师低头瞥了一眼,手指滑过目录。
——嗯,让我瞧瞧。是了,是了。
他笑着轻敲书,然后抬头看小男孩。
——我猜你要像菲莱亚斯·福格一样,用八十天环游地球吧!
——不是,小男孩说。我不是去环游地球。
约翰牧师又低头看目录。
——你打算像辛巴达一样航行七海?
小男孩又摇摇头。
紧接着是巨大的沉默,约翰牧师记起了人们是多么容易厌倦孩子们的游戏。
——你赢了,威廉。我放弃。不如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冒险吧。
——去加利福尼亚。
约翰牧师扬起眉毛。他该不该告诉这个小家伙,在所有可能前进的路线中,他选了一条最不可能去加利福尼亚的?这个消息对小男孩而言无疑颇有价值,但也可能令他不安。那样一来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是说加利福尼亚?好地方啊。我猜你去那里是想找金子。
牧师露出鼓励的微笑。
——不是,小男孩像鹦鹉学舌般回答,我去那里不是想找金子。
约翰牧师等着男孩详细说明,但详细说明似乎不是他的天性。约翰牧师想,无论如何,聊了这么多似乎足够了。
——无论我们要去哪里旅行,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认为能跟一个熟知《圣经》又热爱冒险的小伙子做伴是一件幸运的事。哎,要让我们的旅行更完美,只缺一样东西……
牧师停顿下来,小男孩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在我们聊天打发时间时,来点吃的东西。
约翰牧师露出渴求的微笑,轮到他一脸期待了。
可男孩连眼睛都没眨。
咦,约翰牧师心想,莫非是小威廉在耍滑头?
不,他不是那种人。他天真坦率,要是有三明治,他会拿出来分享的。不幸的是,无论他明智地打包了什么三明治,很可能已经吃掉了。要说离家出走的小男孩拥有难得的先见之明,会打包一些食物,那他们欠缺的便是定量分配的自律。
约翰牧师皱起眉头。
仁慈的上帝对傲慢之人的施舍是以失望的形式实现的。这是约翰在众多帐篷里对众多人的训诫,且卓有成效。然而,每当这一训诫出现在他自己的交往中,它总像一个糟心的惊喜。
——你也许该关上手电筒,约翰牧师有点失望地说。以免浪费电池。
小男孩认为这是一个睿智的建议,便拿起手电筒,咔嗒一声关掉。可当他伸手拿帆布包,准备把它收起来时,包里传出了一个悦耳的声响。
听到这个声音,约翰牧师稍微坐直身子,眉头舒展开来。
他听出那个声音了吗?哎,它如此熟悉,如此出乎意料,如此惹人欢喜,刺激着他体内的每一根纤维——就像田鼠穿梭在秋日落叶间的沙沙声刺激着猫一样。因为帆布包里传出的无疑是钱币丁零当啷的声音。
男孩将手电筒收进包里时,约翰牧师看到了一个烟草罐的顶部,也听到了钱币在里面悦耳地晃**着。请注意,这些可不是铜币和镍币[4],它们的声音听着就穷。这些几乎肯定是半美元或一美元的银币。
在这种情况下,约翰牧师很想咧嘴一笑,想哈哈大笑,甚至高歌一曲。不过,他毕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因此,他对男孩露出老熟人般嘲弄的微笑。
——那是什么,小威廉?我看到的是烟草吗?别告诉我你有烟瘾啊?
——没有,牧师。我不吸烟。
——谢天谢地。可是,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带这样一个罐子呢?
——用来放我的收藏品。
——哎哟,收藏品啊!哎,我可喜欢收藏品了。我能看一下吗?
小男孩从包里拿出罐子,他虽然很乐意分享手电筒和书,却明显不乐意展示自己的收藏品。
牧师再次怀疑,小威廉是否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天真。然而,约翰牧师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向货运车厢坑坑洼洼、布满灰尘的地面,他意识到小男孩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他觉得地面太脏。
约翰承认,对精美瓷器或珍稀手稿的收藏家而言,挑剔摆放珍贵藏品的地方是非常自然的。可若是金属货币,想必什么地方都差不多。毕竟,一枚正常的硬币终其一生可能会从富豪的保险箱落入乞丐的手掌,再回到保险箱,如此反反复复。它会出现在牌桌和供盘上,会被爱国者藏进靴子带上战场,也会掉进年轻女子闺房的丝绒软垫中。噢,一枚正常的硬币会环游地球,也会航行七海。
完全没必要这么挑三拣四。这些硬币铺在货运车厢的地面,就跟在造币厂被铸造出来那天一样,随时可以实现自身的使命。小男孩需要的只是一点点鼓励。
——来,约翰牧师说,我来帮你。
可当约翰牧师伸出手,小男孩——他的双手依然抓着罐子,眼睛盯着地面——却向后一拉。
由于条件反射,小男孩突然后拉的动作让牧师往前一扑。
现在,他们两人都抓着罐子。
小男孩将罐子拉向自己的胸口,表现出了一种几乎令人钦佩的决心,但孩子的力气哪比得上大人的力气,罐子不一会儿就被牧师拽走了。约翰用右手将罐子拿到身侧,用左手抵住小男孩的胸口,不让他动弹。
——小心点,威廉,他警告道。
可结果证明,他没必要这么做。因为小男孩不再试图夺回罐子或里面的东西。他仿佛被主的灵附身,不停摇头,说着语无伦次的话,似乎对周遭环境失去了意识。他将帆布包紧紧贴着大腿,明显焦躁不安,却也显得克制。
——现在,约翰牧师心满意足地说,让我们看看里面是什么。
他掀开盖子,倒出里面的东西。罐子晃动时发出的是丁零当啷的悦耳声响,而里面的东西落在坚硬木地板上的动静让人想起的却是老虎机中彩吐钱的声响。约翰牧师用指尖轻轻将硬币在地上铺开。至少有四十枚,全是一美元银币。
——赞美主啊,约翰牧师说。
因为将这笔厚礼送到他手上一定是神的旨意。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威廉,高兴地发现小男孩依然处于自我克制的状态。这让约翰可以一心一意端详这笔横财。他捡起一枚银币,斜着举向从舱口照射进来的冉冉晨光。
——1886,牧师轻声说。
他从硬币堆中迅速捡起另一枚,然后一枚接着一枚。1898,1905,1909,1912,1882!
约翰牧师看着小男孩,露出全新的赞赏之情,因为小男孩将罐子里的东西称作收藏品不是信口开河。这不仅仅是一个乡村小男孩的积蓄。这是一份耐心收集的铸造于不同年份的美国银币样本——其中一些的价值可能不止一美元。也许远远超过一美元。
谁知道这一小堆东西值多少钱呢?
约翰牧师不知道,这是肯定的。可一到纽约,他就能轻轻松松找到答案。第四十七街[5]的犹太人肯定知道它们的价值,可能也愿意买下它们。不过,很难相信他们会给他一个公道的价钱。也许那里会有关于硬币价值的资料。对,没错。收藏家喜欢收藏的物品价值几何,总会有相关资料的。幸运的是,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主馆就在犹太人的生意场所附近。
一直反反复复默念一个词的小男孩开始提高嗓音。
——放轻松,约翰牧师责备道。
约翰牧师看着这个小男孩——腿上搁着帆布包,在原地摇来晃去,远离家乡,饥肠辘辘,还走错了方向——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基督徒的同情。在片刻的兴奋中,他曾想象是上帝将小男孩派到他的身边。可万一是反过来呢?万一是上帝将他派到男孩的身边呢?不是亚伯拉罕的上帝,他对罪人宁可杀死也不拯救,而是基督的上帝。甚至是基督本人,他向我们保证,无论我们多么频繁地误入歧途,只要重新踏上美德之路,我们都能觅得宽恕,甚至是救赎。
也许他注定是来帮助小男孩卖掉收藏品的。把他安全地带去纽约,替他跟犹太人讨价还价,确保他不会被占便宜。然后,约翰会带他去宾夕法尼亚州车站,把他送上去加利福尼亚州的火车。作为交换,约翰只会要一些象征性的报酬。也许百分之十[6]吧。而站在车站高耸的天花板下,在周围路人的簇拥之下,小男孩会坚持平分这笔意外之财!
约翰牧师想到这里笑开了。
可要是小男孩变卦了呢?
要是在第四十七街的某家店里,他突然反对出售自己的收藏品呢。要是他把罐子紧紧捂在胸口,就像现在紧紧捂着帆布包一样,向任何愿意聆听之人宣称这些硬币是他的呢。噢,犹太人该多喜欢这场热闹啊!他们会瞅准机会报警,指着约翰牧师,让人把他拖走。
不。如果上帝插手了,那也是把小男孩派到他的身边,而不是反过来。
他看着威廉,几乎同情地摇摇头。
在这么做的时候,约翰牧师不禁注意到小男孩将帆布包捂得有多紧。他把包抵住胸口,用双臂搂住,蜷起膝盖,垂下下巴,像是不想让人看见似的。
——告诉我,威廉。你的包里还有什么?
小男孩没有起身,开始在货运车厢坑坑洼洼、布满灰尘的地上向后滑动,双手仍紧紧攥着包。
果然,牧师说。瞧瞧他挪动身体也要把包捂在胸口的样子。包里还有别的东西,上帝助我,我一定要知道是什么。
约翰牧师站起来,他听到火车开动时金属轮子嘎吱作响的声音。
好极了,他心想。他要把包从小男孩手里抢过来,再把小男孩从货运车厢丢出去。然后,他就可以一个人安安心心揣着一百多美元去纽约了。
约翰牧师伸出双手,向前迈了一小步,这时小男孩已经退至墙壁。牧师又迈了一步,小男孩开始向右滑动,却发现自己被夹在角落,无路可逃。
约翰牧师放软语气,从责备变成解释。
——我看得出,你不希望我翻你的包,威廉。但这是上帝的旨意,我必须这么做。
一直摇头的小男孩此刻闭上眼睛,就像一个人明知不可避免的事即将发生,却不想亲眼见证它的到来。
约翰缓缓俯身,抓住帆布包,开始往上拽。可小男孩抓得牢牢的。牢到什么程度呢,当约翰往上提时,他发现自己连人带包一起提了起来。
这滑稽的一幕让约翰牧师笑出了声。这是巴斯特·基顿[7]的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
然而,约翰牧师越是用力拽包,小男孩就抓得越紧;而他抓得越紧,就越说明里面藏着价值不菲的东西。
——听话,约翰说,语气透露出一丝不耐烦。
但小男孩紧闭双眼摇着头,一直重复着他的咒语,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
——埃米特,埃米特,埃米特。
——这里没有埃米特,约翰安抚道,可小男孩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无奈之下,约翰牧师扇了他一巴掌。
是的,他扇了小男孩一巴掌。但他扇人的方式就像女老师扇学生一样,是为了纠正他的行为,让他集中注意力。
一些泪水开始顺着小男孩的脸颊滑落,但他依旧不愿睁眼,也不肯松手。
约翰牧师叹了口气,右手紧紧抓住帆布包,左手向后扬起。这一次,他会像他父亲以前扇他那样,用手背狠狠抽小男孩的脸。正如他父亲喜欢说,有时候,要在孩子心里留下印象,就得在孩子身上留下印记。但约翰牧师还没来得及动手,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约翰没有放开男孩,回头一看。
一个六英尺高的黑人从舱口跳下,站在货运车厢的另一头。
——尤利西斯!牧师喊道。
有那么一刻,尤利西斯既没移动,也没说话。他一下子从明亮的白天进入黑暗中,眼前的景象可能模糊不清。但他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
——放开那个孩子,他不慌不忙地说。
但约翰牧师的双手并没有抓着男孩。他的手抓着包呢。他没有松手,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解释情况。
——这个小贼趁我熟睡溜进车厢。幸好,在他翻包的时候,我正好醒过来。争来争去之间,我的钱落了一地。
——放开那个孩子,牧师。我不会再说一遍。
约翰牧师看着尤利西斯,然后慢慢松开手。
——你说得没错。没必要再责怪他了。这会儿,他肯定已经得到教训了。我这就把钱收一收,放回包里。
幸好,小男孩没有反对。
但让约翰牧师有些意外的是,这并非出于恐惧。恰恰相反,小男孩不再闭眼摇头,而是一脸惊讶地盯着尤利西斯。
呵,他从没见过黑人,约翰牧师心想。
这样正好。因为在男孩回过神之前,约翰牧师可以把藏品都收好。为此,他跪下来,开始把硬币扫到一起。
——放着别动,尤利西斯说。
约翰牧师的双手仍悬在那笔横财上方几英寸处,他回头看尤利西斯,说话时带着一丝愤慨。
——我只是要拿回本该——
——一个也别动,尤利西斯说。
牧师变换语气,开始讲道理。
——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尤利西斯。虽然这些钱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但请容许我提议,让我们听从所罗门的建议[8],把钱平分了吧?
提出这个建议后,约翰牧师有些沮丧地意识到,他把故事的寓意搞反了。所以更得坚持下去。
——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分成三份。你、我和那个孩子平分。
在约翰牧师提建议时,尤利西斯转向货运车厢的门,打开门闩,门砰的一声滑开。
——你就在这里下车,尤利西斯说。
约翰牧师刚抓住小男孩的包时,火车刚刚开动,可在此期间,它的速度显著加快。火车外面的树枝飞快闪过,一片模糊。
——这里?他震惊地回答。现在?
——我独来独往,牧师。你知道的。
——是的,我记得你喜欢这样。但乘坐货运车厢旅行时间又长,又欠缺起码的舒适,有个基督徒做伴肯定——
——八年多来,我一向独来独往,没有基督徒做伴。如果出于某种原因,我忽然觉得有这需要,也一定不会找你。
约翰牧师看向小男孩,希望他能发发善心,挺身为自己辩护一下,但小男孩仍旧一脸惊讶地盯着黑人。
——好吧,好吧,牧师默默顺从。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跟谁交朋友,我也不想硬留在你身边。那我就爬上梯子,从舱口溜出去,然后去另一节车厢。
——不,尤利西斯说,你就从这边走。
约翰牧师犹豫片刻。可当尤利西斯朝他走来时,他只能走向门口。
外面的地形看着骇人。轨道沿线是一排覆盖着砾石和灌木的路堤,路堤后面是一片茂密而古老的森林。天知道他们离最近的城镇或马路有多远。
约翰牧师感觉尤利西斯就在他的身后,转头露出哀求的神情,但黑人没看他。黑人也望着一闪而过的树木,铁石心肠地望着它们。
——尤利西斯,牧师再次恳求。
——我动不动手都一样,牧师。
——好吧,好吧,约翰牧师回答,同时铆足了劲用一种义愤填膺的语气说话。我会跳的。但在我跳之前,你至少给我点时间做祷告吧。
尤利西斯几乎难以察觉地耸了耸肩。
——《诗篇》第二十三篇很适合,约翰牧师讽刺地说。对,我觉得《诗篇》第二十三篇非常棒。
牧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说: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牧师开始缓慢轻声背诵赞美诗,语气充满谦卑。但背到第四节诗行时,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激昂,带着那种只有上帝的战士才明了的内心力量。
——啊,他举起一只手吟诵着,仿佛在教众的头顶挥舞着《圣经》。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诗篇》的这一篇只剩两节诗行,但没有比这两节更贴切的了。约翰牧师情绪饱满,提高音调匹配慷慨激昂的演讲。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这句话一定会让尤利西斯钻心刺骨。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伴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等约翰牧师说完这最后一句,尤利西斯几乎要浑身颤抖了。
然而,约翰牧师根本没机会发表这番特别的演讲,因为就在他准备背诵最后两节诗行时,尤利西斯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注释:
[1]英美计量容量的单位。1品脱约0.5升。
[2]美国作家马克·吐温(1835—1910)的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中的主人公。
[3]原文为“known”,该词也有发生性关系的意思。——作者注
[4]分别是一美分和五美分的硬币。
[5]这是美国著名的钻石珠宝一条街,有许多犹太人经营的店面,他们通常是正统派犹太教徒。——作者注
[6]原文为“tithe”,指什一税,是欧洲基督教会向信徒征收的宗教捐税,一般是个人收入的十分之一。
[7]巴斯特·基顿(1895—1966),美国默片时代的导演和演员,以“冷面笑匠”著称,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8]两个女人来到所罗门王面前,都声称一个婴儿是自己的孩子。争执不休之间,所罗门王说,那就把孩子切成两半,平分给她们。显然,接受这个方案的女人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