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花了半小时才找到货运站的大门。虽然客运火车紧邻货运火车,但它们背对着背。因此,尽管它们各自的终点站仅相隔几百码,但要从一个站的入口到另一个站的入口,你得绕行一英里。起初,埃米特走的是一条商店林立的干净大道,后来穿过铁轨,他便进入了一片遍布铸造厂、废品场和车库的区域。
埃米特沿着货运站外的铁丝网走,他开始意识到眼前的任务多么艰巨。因为客运站的大小刚够容纳在一天内抵达或离开这座中等城市的几百名旅客,但货运站却纵横交错。它呈扇形展开,占地超过五英亩,包括一处接收场,一处转运场,一些火车头、办公区和维修区,但最重要的是货运车厢。有几百节呢。锈色的货运车厢首尾相连,一排又一排地直线排开,几乎一眼望不到头。无论朝东还是朝西,向北还是向南,满载东西还是空无一物,它们就跟常识告诉他的一模一样:千篇一律,随意替换。
货运站的入口在一条宽阔的街上,街道两旁是仓库。埃米特走近时,只见大门口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即便相隔一段距离,埃米特也能看到他的双腿从膝盖上方截断了——毫无疑问是战争导致的伤残。如果这个老兵意在向善良的陌生人讨些钱,那他最好去客运站前面。
为了了解情况,埃米特站在大门对街一栋带百叶窗的建筑门口。在围栏后面不远处,他看到了一栋修缮得相对不错的两层楼砖房。那是指挥中心的所在地——那里有货单和时刻表。埃米特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那栋房子,从贴在墙上的时刻表中选取他需要的信息。可大门边上有一栋小楼,看着很像警卫室。
果然,正当埃米特仔细琢磨时,一辆卡车开到了入口,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拿着写字板从楼里出来,给卡车清货放行。埃米特心想,看来无法偷溜进去找信息了。他得等消息自己送上门。
比利把军用剩余手表借给了埃米特,埃米特瞥了一眼表盘。十一点一刻。埃米特想,到了饭点就有机会了,便靠在门口的阴影中耐心等待,他的思绪又回到弟弟身上。
埃米特和比利进入客运站后,比利目不转睛地盯着高高的天花板、售票窗口、咖啡店、擦鞋摊和报摊。
——我从没来过火车站,比利说。
——它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吗?
——一模一样。
——来,埃米特笑着说。我们坐在这儿吧。
埃米特领弟弟穿过主候车厅,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那里有一张空长凳。
比利取下双肩包,坐下来,往边上一滑,给埃米特腾地方,但埃米特没有坐下。
——我要去了解一下开往纽约的火车,比利。但可能要花点时间。在我回来之前,我要你答应我待在原地。
——好的,埃米特。
——要记住,这里不是摩根。会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他们都是陌生人。你最好一个人待着。
——我明白。
——很好。
——可是,如果你想了解开往纽约的火车,为什么不去问询处问问呢?它就在时钟下面。
比利指了指,埃米特回头看了看问询处,然后跟弟弟一起坐在长凳上。
——比利,我们不坐客运火车。
——为什么不坐,埃米特?
——因为我们所有的钱都在史蒂倍克车里。
比利想了想,然后伸手拿他的双肩包。
——我们可以用我的银币。
埃米特笑着拉住弟弟的手。
——我们不能那么做。你花了好多年收集那些。你只剩几个就集齐了,对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埃米特?
——我们要找一辆货运火车搭便车。
埃米特认为,对大多数人来说,规则是一种必要的恶。要想有幸生活在一个有序的世界中,规则是必须忍受的负累。这也是为什么如果让大多数人自行选择,他们乐于放宽规则的边界。比如在空****的路上超速,或从无人看管的果园里顺一个苹果。可说到规则,比利不只循规蹈矩,更是坚守不移。他会自己铺床和刷牙,用不着别人催。他坚持要在第一声铃响前十五分钟到校,课上发言前也总是先举手。因此,埃米特考虑许久该怎么开口,最后决定用搭便车这个词,希望可以减轻弟弟一定会产生的疑虑。埃米特从比利的表情看得出,他选的词不错。
——就像偷渡者,比利说,眼睛瞪大了一些。
——是的。就像偷渡者。
埃米特拍了拍弟弟的膝盖,从长凳上起身,转身要走。
——就像达奇斯和伍利搭监狱长的车。
埃米特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的,比利?
——达奇斯告诉我的。昨天早餐之后。我们聊到《基督山伯爵》,以及受冤入狱的埃德蒙·唐泰斯是如何从伊夫堡逃脱的,他把自己缝进了原本要装法里亚神父尸体的麻袋,让不知情的守卫把他抬出了监狱大门。达奇斯说他和伍利做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事。受冤入狱的他们藏进监狱长的汽车后备厢,不知情的监狱长开车把他们带出大门。只不过,达奇斯和伍利没被扔进海里。
讲这些时,比利的语气就跟向萨莉描述孤儿院的事一样激动——打碎玻璃,抓了一大把勺子。
埃米特又坐下来。
——比利,你好像很喜欢达奇斯。
比利困惑地转头。
——你不喜欢达奇斯吗,埃米特?
——我喜欢。但我喜欢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我喜欢他们做的所有事。
——比如他把萨莉的蜜饯送人?
埃米特笑了。
——不是。这个我没意见。我是指别的事……
比利一直盯着他,埃米特想找个合适的例子。
——你还记得达奇斯说去看电影的故事吗?
——你是说他从浴室窗户偷溜出去,小跑穿过土豆田的事。
——是的。呃,那个故事除了达奇斯讲的之外,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偷溜到镇上这件事,他不仅是参与者,还是煽动者。出主意的人是他,他每次想看电影,就会召集其他几个人。大多数时候,事情就跟他说的一样。如果他们周六晚上九点左右偷溜出去,他们能在凌晨一点回来,谁也不会知道。但有一天晚上,达奇斯特别想看约翰·韦恩[1]演的新西部片。因为下了整整一周的雨,而且看样子还会继续下,所以他唯一说动一起去的人是我的上铺汤豪斯。他们在玉米田还没走一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都被淋湿了,靴子也沾满了泥,但他们还是继续往前走了。可当他们终于到达河边,河却因为下雨而涨水严重,达奇斯就坐下来不干了。他说他太冷,浑身湿淋淋的,累得走不动了。汤豪斯觉得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不想回头。于是,他抛下达奇斯,游了过去。
比利一边听埃米特说话,一边点头,专注得眉头紧锁。
——这一切本来没事,埃米特继续说,但汤豪斯离开之后,达奇斯觉得自己又湿又冷,累得没法儿一路走回营地。于是,他走到最近的马路,拦下一辆路过的皮卡,问能不能搭车去前面的一家小餐馆。唯一的问题是,皮卡司机是个下了班的警察。他没有把达奇斯送去小餐馆,而是送去见了监狱长。凌晨一点,当汤豪斯回来时,警卫们已经候着了。
——汤豪斯受到惩罚了吗?
——是的,比利。而且相当严重。
埃米特没有告诉弟弟的是,针对故意违纪,阿克利监狱长有两条简单的规则。第一条规则是,你可以选择按周延长刑期或挨鞭子作为惩罚。如果你在食堂跟人打架,要么在你的刑期上加三周,要么在你的背上抽三鞭。他的第二条规则是,由于黑人男孩的学习能力只有白人男孩的一半,他们的教训得加倍。因此,达奇斯的刑期被延长了四周,汤豪斯却挨了八鞭——就在食堂前面,所有人列队观看。
——重点是,比利,达奇斯精力旺盛,热情满满,人也善良。可有时候,他的精力和热情会妨碍他的善良,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承担后果的往往是别人。
埃米特希望这段回忆能让比利清醒一点,从比利的表情来看,目的似乎达到了。
——这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他说。
——是的,埃米特说。
——我挺同情达奇斯的。
埃米特诧异地看着弟弟。
——为什么是达奇斯,比利?是他让汤豪斯惹上麻烦的。
——是因为达奇斯不愿在涨水时过河才发生那种事的。
——确实。可这怎么会让你同情他呢?
——因为他肯定不会游泳,埃米特。他太害羞,不愿承认。
—·—
正如埃米特所料,刚过中午,货运站的一些员工开始走出大门去吃午饭。埃米特在观察时发现,他对老兵位置的判断真是大错特错。几乎每个出门的人都会给他一些东西——五美分,十美分,或是一句善意的问候。
埃米特明白,从行政大楼里出来的人最有可能掌握他所需要的信息。他们负责安排和调度,知道哪些货运车厢会在哪个时间连在哪列火车上开往哪里。但埃米特没有接近他们,而是在等其他人:制动员、装卸工和机修工——这些人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按小时计酬。埃米特本能地知道,这些人更有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他们自己的影子,就算不会实实在在同情他,至少通情达理,不在意铁路部门有没有多收一个人的车票钱。不过,要说直觉告诉埃米特应该接近这些人,那么理智告诉他应该等一个落单的人,因为即使一个工人愿意为一个陌生人违反规定,但若有其他人在场,他也不太可能这么做。
埃米特等了将近半小时才等到第一个机会——一个穿牛仔裤和黑色T恤的落单工人,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当那个年轻人停下来点烟时,埃米特穿过街道。
——打扰了,埃米特说。
年轻人挥手灭掉火柴,上下扫了埃米特一眼,但没有回应。埃米特顺势讲他编造的故事,说自己有个叔叔来自堪萨斯城,是一名工程师,今天下午会搭一列开往纽约的货运火车停靠刘易斯,但他不记得是哪班火车,也不记得火车什么时候到达。
第一眼见这个年轻人时,埃米特以为年龄相近对自己有利。可他一开口说话,就意识到自己又错了。那个年轻人露出年轻人才有的鄙夷,对埃米特一脸不屑。
——骗谁呢,他歪嘴一笑说道。来自堪萨斯城的叔叔。亏你想得出来。
年轻人吸了一口烟,将没抽完的香烟弹到街上。
——你为什么不省省事回家去呢,小屁孩。你妈咪在找你呢。
年轻人慢慢踱远,埃米特撞上那个乞丐的目光,他目睹了整场谈话。埃米特将视线转向警卫室,想看看警卫是不是也在瞧,但他正靠在椅子上看报纸。
这时,一个穿连体工作服的年长男人走出了大门,停下来与乞丐友好地闲聊几句。那人头戴一顶被推得很靠后的帽子,让人忍不住好奇他何必要戴。他正要走开时,埃米特走过去。
既然与第一个人年龄相近被证明是一种不利的因素,埃米特决定充分利用与第二个人的年龄差。
——打扰了,先生,埃米特恭敬地说。
那人转身看埃米特,露出和蔼的微笑。
——你好啊,孩子。有什么事吗?
埃米特又讲了一遍叔叔的故事,穿连体工作服的男人饶有兴趣地听着,身体甚至微微前倾,仿佛不想漏掉一个字。可埃米特说完后,他摇了摇头。
——我很想帮你,孩子,但我只负责修车,不问它们往哪儿开。
机修工沿着街道继续前行,埃米特开始接受事实,他得想个全新的行动计划。
——你好啊,有人喊道。
埃米特转身,发现是那个乞丐。
——不好意思,埃米特边说边把裤子口袋翻出来。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你误会了,朋友。是我有东西要给你。
埃米特犹豫不决,乞丐自己推着轮椅靠近。
——你想搭一辆货运火车去纽约。是这样吧?
埃米特略显惊讶。
——我没腿,不是没耳朵!听着:如果你想搭火车,那你问错人喽。就算你的脚趾着火,杰克逊也懒得帮你踩灭。阿尼也说了,他只负责修车。说真的,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它与火车运行密切相关,与火车开往哪里无关。所以问杰克逊或阿尼没用。绝对没用,小子。如果你想知道怎么搭火车去纽约,你应该找我。
埃米特一定暴露了自己的怀疑,因为乞丐咧嘴一笑,用拇指戳戳自己的胸口。
——我在铁路上工作了二十五年。前十五年是制动员,后十年就在刘易斯的转运场。你以为我是怎么失去双腿的?
他又笑着指指自己的腿。然后,他上下打量埃米特,但态度比那个年轻工人更为宽厚。
——你——十八岁?
——是的,埃米特说。
——信不信由你,我在比你小几岁的年纪就开始在铁路上干活儿了。以前啊,如果你满十六岁,他们就会雇用你;如果你个子够高,十五岁也行。
乞丐摇了摇头,露出了怀旧的微笑。然后,他往后一靠,像一个老人坐在最喜欢的客厅椅子上一样,让自己舒舒服服的。
——我一开始在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工作,在西南走廊干了七年,之后又在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干了八年——那是全国最大的铁路公司。那时候,我在路上的时间比站着不动的时间都多。到什么程度呢,回家之后,当我早上起床时,感觉整栋房子在我脚下晃个不停。我得抓着家具才能去洗手间。
乞丐又笑着摇了摇头。
——是呢。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伯灵顿铁路公司。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大北部铁路公司。我了解所有路线。
然后,他沉默了。
——你刚刚说到去纽约的火车,埃米特轻声提醒。
——对,他回答。大苹果[2]!但你确定要去纽约吗?货运站的特点是,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去很多你没想过的地方。佛罗里达、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圣菲[3]怎么样?你去过那里吗?它现在可是个有模有样的地方了。每年这个时候,白天暖和,夜晚凉爽,那里还有你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友善的姑娘[4]。
乞丐开始哈哈大笑,埃米特担心谈话再次跑偏。
——有机会我也想去一趟圣菲,埃米特说,但眼下我必须去纽约。
乞丐停止大笑,摆出更严肃的表情。
——唉,简而言之,人生就这样,不是吗?想去一个地方,却不得不去另一个地方。
乞丐左右看了看,又将轮椅推近些。
——我听到你刚才问杰克逊有没有下午去纽约的火车。有帝国专列号,一点五十五分出发,她是辆好车。时速九十英里,只停靠六站,不到二十小时就能到纽约。可如果你想进城,那就别坐帝国专列号。因为到芝加哥后,她会载着一车无记名债券前往华尔街。车上的武装警卫从没少于四个,他们要是想把你从火车上赶下去,可不会等火车进站。
乞丐仰头望天。
——还有西岸生鲜号,六点经停刘易斯,车也不算差。但每年这个时候,车上装满了东西,你还得大白天溜上去。所以生鲜号也不行。你需要的是东方夕阳号,午夜过后不久经停刘易斯。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怎么溜上去,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埃米特说。
乞丐咧嘴一笑。
——一吨面粉和一吨饼干有什么差别?
—·—
埃米特回到客运站,发现比利仍在原地,他松了口气。比利坐在长凳上,双肩包放在身侧,大红书搁在腿上。
埃米特走到他的身边,比利有些兴奋地抬起头。
——你弄清楚我们要找哪列火车搭便车了吗,埃米特?
——是的,比利。但它要半夜十二点多才发车。
比利点头表示赞同,仿佛半夜十二点多正是应该发车的时候。
——给你,埃米特说着摘下弟弟的手表。
——不,比利说。你暂时戴着吧。你要看时间。
埃米特重新戴上手表,发现已经快两点了。
——我饿了,他说。要么我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给咱们讨点吃的。
——你用不着讨吃的,埃米特。我们有午餐。
比利把手伸进双肩包,拿出他的水壶、两张纸巾和两个三明治。三明治用蜡纸紧紧包着,露出明显的折痕和尖角。埃米特笑了,他发现萨莉包三明治就跟她铺床一样干净利落。
——一个是烤牛肉的,一个是火腿的,比利说。我不记得你是更喜欢烤牛肉的,还是更喜欢火腿的,所以我们决定一样来一个。它们都有奶酪,但只有烤牛肉的加了蛋黄酱。
——我拿烤牛肉的吧,埃米特说。
兄弟俩打开三明治,狼吞虎咽起来。
——愿上帝保佑你,萨莉。
比利抬头,赞同埃米特的感叹,但显然对说这话的时机感到奇怪。埃米特扬了扬三明治作为解释。
——噢,比利说。这些不是萨莉给的。
——不是吗?
——是辛普森太太给的。
埃米特愣了一下,三明治举在半空,比利则又咬了一口。
——辛普森太太是谁,比利?
——坐在我旁边的好心人。
——坐在你这边?
埃米特指了指自己坐的地方。
——不是,比利说着指了指他右边的空位。坐在我这边。
——这些三明治是她做的?
——是她在咖啡店买了拿回来的,因为我告诉她,我必须待在原地。
埃米特放下三明治。
——你不该接受陌生人给的三明治,比利。
——可我没在我们是陌生人的时候接受三明治,埃米特。我是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后接受的。
埃米特闭了一会儿眼睛。
——比利,他尽可能柔声说,光是跟人在火车站聊会儿天是不能成为朋友的。就算你们在同一张长凳上坐了一小时,你对他们几乎一点都不了解。
——我很了解辛普森太太,比利纠正道。我知道她在艾奥瓦州奥塔姆瓦城外的一个农场长大,跟我们的农场很像,但他们只种玉米,农场也没被止赎。她有两个女儿,一个住在圣路易斯[5],一个住在芝加哥。住在芝加哥的那个叫玛丽,她快生第一个宝宝了。辛普森太太来火车站就是为了这事。她要坐帝国专列号去芝加哥,帮玛丽照顾宝宝。辛普森先生去不了,因为他是狮子会[6]的会长,星期四晚上要主持一场晚宴。
埃米特举起双手。
——好吧,比利。我知道你很了解辛普森太太。所以确切地说,你们俩可能不算陌生人。你们已经是熟人了。可就算这样,你们依然不是朋友。只用一两个小时成不了朋友。要更久一点。懂吗?
——懂了。
埃米特拿起三明治,又咬了一口。
——多久?比利问。
埃米特吞下食物。
——多久?
——跟陌生人还要聊多久才能成为朋友?
有那么一会儿,埃米特想详细解释人际关系随时间变化的复杂性,最后却只说了一句:
——十天。
比利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要等十天才能成为朋友,似乎太久了,埃米特。
——六天?埃米特提议。
比利咬了一口三明治,一边咀嚼一边思考,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三天,他说。
——好吧,埃米特说。我们说好了,跟人交朋友至少需要三天。在此之前,我们要把他们当成陌生人。
——或是熟人,比利说。
——或是熟人。
兄弟二人继续吃三明治。
比利把大红书放在辛普森太太刚刚坐的地方,埃米特朝书扬了扬头。
——你一直在读什么书?
——《艾博克斯·艾伯纳西教授之英雄、冒险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汇编》。
——听起来真厉害。我能看看吗?
比利有点担心地来回看着书和哥哥的手。
埃米特把三明治放在长凳上,用纸巾仔细擦净双手。然后,比利把书递给他。
埃米特了解他的弟弟,所以没有随便翻开一页。他从扉页——最开头的地方——开始翻起。他这么做是明智的。因为这本书的封面是红底衬着烫金的标题,而扉页上画了一幅详细的世界地图,一连串虚线纵横交错。每条不同的线都用一个字母标识,大概表示不同冒险家走过的路线。
比利放下三明治,用纸巾擦净双手,朝埃米特挪近一些,这样两人就能一起看书了——就像在比利小时候,埃米特给他读绘本那样。埃米特跟那时一样,看看比利有没有准备好继续往下读。比利点点头,埃米特翻到标题页,意外地发现一段题词。
送给勇敢的比利·沃森:
万千旅程与冒险,愿一路平安。
埃莉·马西森
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埃米特不记得埃莉·马西森是谁了。比利定是察觉到哥哥的好奇,因为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指着她的签名。
——图书管理员。
可不是嘛,埃米特心想。是那个戴眼镜的人,提起比利时一脸欢喜。
埃米特翻了一页,翻到目录。
Achilles(阿喀琉斯)
Boone(布恩)[7]
Caesar(恺撒)
Dantes(唐泰斯)
Edison(爱迪生)
Fogg(福格)[8]
Galileo(伽利略)
Hercules(赫拉克勒斯)
Ishmael(以实玛利)
Jason(伊阿宋)
King Arthur(亚瑟王)
Lincoln(林肯)
Magellan(麦哲伦)
Napoleon(拿破仑)
Orpheus(俄耳甫斯)
Polo(波罗)[9]
Quixote(堂吉诃德)
Robin Hood(罗宾汉)
Sinbad(辛巴达)
Theseus(忒修斯)
Ulysses(尤利西斯)
da Vinci(达·芬奇)
Washington(华盛顿)
Xenos(瑟诺斯)
You(你)
Zorro(佐罗)
——他们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比利说。
过了一会儿,埃米特翻回扉页,将英雄们的名字与各条虚线上的字母进行比对。没错,他心想,麦哲伦从西班牙航行到东印度群岛,拿破仑行军至俄罗斯,丹尼尔·布恩在肯塔基州的荒野探险。
埃米特瞄了一眼序言,然后开始翻阅书里的二十六个章节,每章都是八页长。每章都简要介绍了主人公的童年,但重点是其探险经历、成就和影响。埃米特理解弟弟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本书,因为每章都有大量引人入胜的地图和插图:比如达·芬奇的飞行器草图,忒修斯与弥诺陶洛斯战斗[10]的迷宫地形图。
快翻到结尾时,埃米特在两页空白处停下。
——看来他们漏印了一章。
——你漏看了一页。
比利伸手往前翻一页。又是两页空白,但左页上方是这章的标题:You(你)。
比利带着一丝敬意抚摸空白页。
——艾伯纳西教授邀请你在这里写下自己的冒险故事。
——我猜你还没经历过冒险,埃米特笑着说。
——我觉得我们已经开始了,比利说。
——在我们等火车时,你也许可以写个开头。
比利摇摇头,把书直接翻回第一章,读起开头的句子:
——以快脚阿喀琉斯开启我们的冒险之旅是恰到好处的,他古老的功绩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永垂不朽。
比利放下书,抬头解释。
——特洛伊战争起于帕里斯的裁决。因为没被邀请参加奥林匹斯山的一场宴会,不和女神厄里斯被惹怒了,她往桌上扔了一只金苹果,上面写着献给最美的女神。雅典娜、赫拉、阿芙洛狄忒都声称苹果属于自己,宙斯将她们送去人间,选中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来解决争端。
比利指着一幅插图,上面画着三个衣着**的女人围着一个坐在树下的年轻男人。
——为了拉拢帕里斯,雅典娜答应给他智慧,赫拉答应给他权力,阿芙洛狄忒则答应给他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就是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伦。帕里斯选择了阿芙洛狄忒,她便帮他拐走海伦,引起墨涅拉俄斯的震怒和宣战。可是,荷马的故事不是从头开始讲的。
比利将手指移到第三段,指着由三个词组成的拉丁短语。
——荷马是in medias res开始讲故事的,意思是从中间。他从战争的第九年开始讲起,主人公阿喀琉斯在营帐中满腔怒火。从此,很多最伟大的冒险故事都采用了这样的讲述方式。
比利抬头望着哥哥。
——我很确定我们正在冒险,埃米特。可除非知道故事的中间在哪儿,不然我写不了开头。
注释:
[1]约翰·韦恩(1907—1979),美国男演员,经常饰演西部片和战争片中的硬汉。
[2]大苹果(The Big Apple)是纽约的别称。
[3]美国新墨西哥州州府。
[4]原文为西班牙语“se?oritas”。
[5]美国密苏里州第二大城市。
[6]由梅尔文·琼斯(1879—1961)创立的非营利服务性组织。
[7]丹尼尔·布恩(1734—1820),美国知名拓荒者和探险家。
[8]菲莱亚斯·福格是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1828—1905)创作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中的主人公。
[9]马可·波罗(约1254—1324),意大利旅行家。
[10]弥诺陶洛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身怪物,受困于代达罗斯建造的迷宫。传说中,雅典人每年要向被囚禁在迷宫中的怪物弥诺陶洛斯进贡七对童男童女,忒修斯自愿作为贡品前往,在战斗中杀死了弥诺陶洛斯。——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