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奇斯(1 / 1)

多美好的一天,多美好的一天,多美好的一天啊!埃米特的车或许不是路上最快的,但太阳高升,天空湛蓝,我们路过的所有人都面带笑容。

离开刘易斯后的一百五十英里,我们看到的谷仓比人还多。我们经过的大多数城镇似乎受当地法令限制,每样东西只有一个:一家电影院,一家餐馆,一块公墓,一家储贷银行,十有八九也只有一种是非观。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住在哪里不重要。每天早上起床时,他们不会想着改变世界。他们想的是喝杯咖啡,吃片吐司,消磨八小时,然后坐在电视机前喝上一瓶啤酒,以此结束一整天。无论是住在佐治亚州的亚特兰大,还是阿拉斯加的诺姆,人们差不多都这么干。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住在哪里不重要,那么去哪里自然也不重要。

这就是林肯公路的魅力所在。

当你在地图上看这条公路时,它看着就像比利口中那个叫费希尔的家伙拿了把尺子,无视山脉河流,画了条横贯全国的直线。他一定设想过,这么一来,这条公路将为东西两岸之间的货物运输和思想流动提供一个便捷的渠道,最终实现它注定的使命。但我们路过的所有人似乎都满足于自己的漫无目的。爱尔兰人说,愿道路为你升起[1],林肯公路上勇敢的旅行者便是如此。道路升起迎接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是东奔西走,还是在兜圈子。

——埃米特把他的车借给我们真是太好了,伍利说。

——可不是嘛。

他笑了一会儿,然后像比利那样皱起眉头。

——你觉得他们回家有困难吗?

——不会,我说。我跟你打赌,萨莉会急匆匆地开着她的皮卡过去,他们仨已经回到她的厨房吃饼干和果冻了。

——你是说饼干和蜜饯。

——没错。

让埃米特不得不往返刘易斯,我确实有些过意不去。早知道他把车钥匙放在遮阳板上面,我就能让他少跑一趟了。

讽刺的是,当我们从埃米特家出发时,我没打算借车。那时,我已经等着坐灰狗了。为什么不呢?在巴士上,你可以靠着椅子放松。你可以打个盹儿,或是跟过道对面的推销员聊聊天。可就在我们准备拐弯去奥马哈时,比利大声说着林肯公路的事,一眨眼我们就开到刘易斯郊区了。后来,等我从圣尼克[2]出来时,那辆史蒂倍克就停在路边,钥匙插在锁槽里,驾驶座上没有人。这一切仿佛是埃米特和比利策划好的。要么是老天爷。不管怎样,命运似乎响亮而清晰地显形了——哪怕埃米特不得不跑个来回。

——好消息是,我对伍利说,如果保持现在的速度,我们应该周三早上到纽约。我们可以去看一下我老爹,迅速去一趟营地,在埃米特念叨我们之前带上他那份钱回去。考虑到你和比利构想的房子的规模,我想埃米特会很高兴多带些钞票去旧金山的。

提到比利的房子,伍利笑开了。

——说到速度,我说,我们还要多久到芝加哥?

伍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比利不在,我把导航的任务交给了伍利。因为比利不让我们借他的地图,我们只好自己找了一张(当然是从菲利普斯66加油站拿的)。伍利像比利那样,用一条黑线仔细标记我们的路线,沿着林肯公路一直到纽约。可等我们一上路,他表现得像是恨不得赶紧把地图塞进储物箱。

——你要我计算距离?他明显惴惴不安地问道。

——听我说,伍利:忘了芝加哥吧,在广播里给咱俩找点东西听吧。

就这样,他的笑容又回来了。

按理说,频道一般调在埃米特最喜欢的电台,但我们在内布拉斯加某个地方就跟那个信号断开了。所以,当伍利打开广播时,喇叭里传出的全是静电声。

有那么几秒钟,伍利全神贯注地听着,仿佛想辨别这到底是哪种静电声。但当他开始转动旋钮时,我看得出他要展示另一项隐藏才能了——就跟洗盘子、画平面图一样。因为伍利不只在旋转按钮,以期调到最好的节目,他旋转按钮的样子像一个撬保险箱的贼。他眯起眼睛,舌头抵着牙齿,慢慢移动频谱盘上那根橙色的小指针,直到能听见最微弱的信号。接着,他进一步放慢速度,让信号逐渐增强,逐渐清晰,在最佳接收频率上忽然打住。

伍利调到的第一个信号是个乡村音乐电台。它正在播放一首关于牧场牛仔的曲子,他不知是失去了女人还是失去了马。还没等我弄清楚是哪个,伍利已经把按钮旋转到别的电台了。接下来是遥远的艾奥瓦城传来的农作物实况报道,浸礼会传教士充满**的布道,以及一小段磨光棱角的贝多芬。当他连sh-boom sh-boom[3]都跳过去,我开始怀疑广播里到底有没有值得听的东西。可当他调到1540调频时,一个早餐麦片的广告刚刚开始。伍利松开旋钮,盯着广播,拿出对待医生或算命先生的认真态度对待这支广告。就这样,广告开播。

哎,这孩子多喜欢广告呀。接下来的一百英里,我们听了得有五十支广告。什么都有。凯迪拉克轿跑,新款贝儿乐文胸之类的。是什么无所谓。因为伍利什么都不想买。让他着迷的是戏剧效果。

广告开始时,伍利会认真听男演员或女演员讲述他们的特殊困境。比如他们的薄荷香烟味道太淡,或是他们孩子的裤子沾上了草渍。你从伍利的表情中看得出,他不仅对他们的苦恼感同身受,也隐约怀疑一切追求幸福之举注定落空。可一旦这些陷入困境的人决定尝试这个或那个新品牌,伍利就会面露喜色;当他们发现某个产品不仅去除了土豆泥中的结块,也去除了他们生活中的不痛快,伍利就会绽开笑容,看起来既兴奋又安心。

行至艾奥瓦州埃姆斯市以西几英里处,伍利碰巧听到的广告向我们介绍了一位愁眉不展的母亲,她刚刚得知,她的三个儿子各带了一位客人回来吃晚饭。听到这桩麻烦事,伍利倒吸一口气,清晰可辨。忽然,我们听到了魔法棒挥动的声音,博亚迪主厨[4]出现了,他戴着夸张的大帽子,操着更夸张的口音。魔法棒又一挥,他的六罐肉酱意面在厨台上一字排开,局面有救喽。

——听起来真美味,伍利叹着气说。广播里的男孩们正大口享用晚餐。

——美味!我震惊地喊道。那是罐头食品,伍利。

——我知道。难道不神奇吗?

——管它神奇不神奇的,意大利餐可不是那么吃的。

伍利满脸好奇地转向我。

——意大利餐该怎么吃呢,达奇斯?

噢,该从何说起呢。

——你听说过莱奥内洛餐厅吗?我问。在东哈勒姆[5]?

——没有。

——那你最好拉把椅子过来听好了。

伍利假装照做,以示诚意。

——莱奥内洛餐厅,我开口说道,是一家意式小餐厅,有十个卡座、十张餐桌和一个吧台。卡座用的是红色皮椅,餐桌铺着红白桌布,点唱机里播着西纳特拉,正如你所期待的那样。唯一的问题是,如果你在星期四晚上从街上走进餐厅,想要订一张桌子,他们不会让你坐下来吃晚饭——哪怕餐厅空无一人。

作为一个一向钟爱谜题的人,伍利脸色一亮。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坐下来吃晚饭,达奇斯?

——他们之所以不让你坐下,伍利,是因为所有桌子都被人占了。

——可你刚才说整个餐厅空无一人。

——没错。

——那被谁占了?

——啊,我的朋友,问题就在这里[6]。你瞧,莱奥内洛的经营方式是,餐厅的每张桌子都是永久保留的。如果你是莱奥内洛的顾客,你想在星期六晚上八点要一张点唱机旁边的四人桌。那么,每个星期六晚上,不管你来不来,你都要为那张桌子付钱,这样别人就坐不了了。

我看了看伍利。

——说到这,你听懂了?

——懂了,他说。

我看得出来他懂了。

——假设你不是莱奥内洛的顾客,但你很幸运有个朋友是,而这个朋友在他出城时允许你坐他的桌子。到了星期六晚上,你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和你最要好的三个朋友一起去哈勒姆。

——比如你、比利和埃米特。

——没错。比如我、比利和埃米特。等我们入座,点好喝的,用不着要菜单。

——为什么不要?

——因为莱奥内洛没有菜单。

我果然骗到了伍利。我是说,他倒吸一大口气,比听博亚迪主厨广告时更为惊讶。

——没有菜单怎么点菜呢,达奇斯?

——在莱奥内洛,我解释道,你一旦入座并点好喝的,服务员就会拖一把椅子到你的餐桌旁,把它转上一圈,跨坐下来,双臂搁在椅背上,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当晚有什么菜。他会说:欢迎来到莱奥内洛,我们今晚的开胃菜有酿洋蓟、番茄蒜味贻贝、香烤蛤蜊、酥炸鱿鱼。前菜有蛤蜊扁意面、奶油培根意面、肉酱通心粉。主菜有罐焖鸡、薄煎小牛肉、米兰炸小牛肉排、香烩牛膝。

我飞快地瞄了一眼副驾。

——我从你的表情看得出,这么多选择让你有点眼花缭乱了,伍利,不过别担心。因为在莱奥内洛,你唯一必点的是服务员没提的那道菜:餐厅招牌菜,挚爱意式宽面。用番茄、培根、焦糖洋葱和干辣椒调味的酱汁新鲜烹制的意面。

——既然是餐厅招牌菜,服务员为什么不提呢?

——他不提正因为那是餐厅招牌菜。这就是挚爱意式宽面的妙处。你要么懂行会点,要么不配享用。

我从伍利脸上的笑容看得出,莱奥内洛的这一晚让他很尽兴。

——你父亲在莱奥内洛留桌了吗?他问道。

我哈哈一笑。

——没有,伍利。我老爹在哪里都没有留桌。不过,他曾在餐厅当了六个月威风凛凛的领班,我只要不碍事,就能在厨房闲逛。

我正准备跟伍利说说卢主厨,这时一个卡车司机挥舞着拳头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

一般情况下,我会嗤之以鼻[7],我正准备这么做时,却发现自己太沉浸于讲故事,让车速降到了三十迈。难怪那个卡车司机怒气冲冲。

我踩下油门,车速盘上的橙色小指针却从二十五落到二十。我把油门踩到底,车速降到十五迈。等我把车开到路肩后,车熄火了。

我把钥匙拧到关又拧到开,数到三后启动,一点用都没有。

该死的史蒂倍克,我喃喃自语。可能又是电池的问题。我正这么思考时,却发现广播还在播放,所以不是电池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火花塞……

——我们没油了吗?伍利问道。

我看了伍利一秒,又看了看燃油表。它也有一根橙色细指针,指针果然落到底了。

——看起来是的,伍利。看起来是的。

幸运的是,我们仍在埃姆斯市地界内,而在马路的不远处,我看到美孚加油站的红色飞马[8]。我把双手伸进口袋,掏出从沃森先生书桌里拿的零钱。去掉我在摩根买汉堡和蛋筒花的钱,一共还剩七美分。

——伍利,你身上有没有钱?

——钱?他回答。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生来有钱的人说这个词的时候总像在说外语呢?

我下车,来回打量着马路。街对面是一家小餐馆,吃午饭的人开始涌入。旁边是一家自助洗衣店,店前停着两辆车。远处是一家酒类专卖店,看样子还没营业。

在纽约,没有哪个称职的酒类专卖店老板会把现金留在店里过夜。但我们不在纽约。我们在腹地,这里的大多数人对一美元上的我们信仰上帝[9]坚信不疑。不过,万一收银机里没钱,我想我可以顺一箱威士忌,送几瓶给加油站服务员,换点油来加。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进去。

——把钥匙递给我,好吗?

伍利俯身,拔下点火开关上的钥匙,从窗口递给我。

——谢了,我说着转身走向后备厢。

——达奇斯?

——怎么了,伍利?

——你觉得可不可以……你觉得我可以……

一般来说,我不喜欢干预别人的习惯。如果他想早起去做弥撒,那就让他早起去做弥撒。如果他想穿着昨晚的衣服睡到中午,那就让他穿着昨晚的衣服睡到中午。但考虑到伍利的药只剩最后几瓶,我又需要有人帮忙导航,我让他上午别吃药。

我又看了一眼酒类专卖店。我不知道进进出出要花多长时间。所以在这期间,让伍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或许没什么不好。

——行吧,我说。但你还是控制一下,吃个一两滴吧。

当我往车尾走时,他已经朝储物箱伸手了。

我打开后备厢,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之前比利说他和埃米特只带一个背包装得下的东西去加利福尼亚,当时我以为他在打比方。结果压根儿不是打比方。就一个背包,一点不假。我把背包拿到一边,折起盖住备用轮胎的毛毡。我在轮胎旁边找到了千斤顶和把手。把手差不多有一根拐杖糖那么宽,可它要是坚固得撬得起一辆史蒂倍克,那我想也撬得开乡村商店的门。

我用左手拾起把手,用右手重新盖上毛毡。就在这时,它映入我的眼帘:黑色轮胎后面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纸角,纯白一如天使的翅膀。

注释:

[1]原文为“Let the road rise up to meet you”,也是一种祝福语,即“一路平安”或“愿你一路顺风”。

[2]圣尼古拉斯学校的简称。

[3]来自平头四重唱(The Crew Cuts)的歌曲《生活可以是一场梦》(“Life Could Be a Dream”)。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开始流行杜-沃普(Doo-wop)音乐类型,其特征是在和声中唱出毫无意义的歌调。

[4]源自意大利,在美国销售的罐装食物品牌。

[5]哈勒姆是位于曼哈顿北部的黑人聚居区,其中东哈勒姆又称西班牙哈勒姆,是纽约最大的拉丁族裔社区之一,居民主要为波多黎各裔,也包括其他拉丁族裔和黑人。

[6]达奇斯在此处引用了《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生存还是毁灭”经典独白中的话语。——作者注

[7]原文为“bite of the thumb”,原意为“咬大拇指”,以示侮辱或蔑视,典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一场。

[8]美孚加油站旧商标上的图案。

[9]原文为“In God We Trust”,美国国家格言,常被印在美元硬币及纸币上。——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