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GHT 第八天(1 / 1)

埃米特

早上五点半,当他们驶出车道时,埃米特精神抖擞。昨晚,他借助比利的地图制定了一条路线。从摩根到旧金山有一千五百多英里。如果他们以平均四十迈的速度行驶,每天开十小时——留出足够的时间吃饭和睡觉——他们四天就能走完全程。

当然,从摩根到旧金山这一路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他们母亲的明信片就是证明,有汽车旅馆和纪念碑,也有牛仔竞技场和公园。如果你愿意偏离路线,还有拉什莫尔山[1]、老实泉[2]和大峡谷[3]。但埃米特不想在西行路上浪费时间或金钱。他们越早到达加利福尼亚,他就能越早开始工作;到那儿之后,他们手里的钱越多,买到的房子就越好。如果他们在旅途中挥霍仅剩的这点钱,那他们只能在一个稍差一点的社区买一栋稍差一点的房子,到出售的时候,利润也会稍差一点。在埃米特看来,他们越快横穿美国越好。

上床睡觉时,埃米特最担心的是叫不醒其他人,担心他会浪费一天的头几个小时叫大家起床和出门。但他用不着担心。当他五点起床时,达奇斯已经在冲澡,他听到伍利在走廊上哼歌。比利甚至和衣而睡,这样醒来后就不用换衣服了。等埃米特坐上驾驶座,从遮阳板上取出钥匙,达奇斯已经坐在副驾,比利和伍利并排坐在后座,比利的腿上摊着地图。天蒙蒙亮,他们拐出车道,谁都没再回头望一眼。

埃米特心想,也许大家都有早起的理由。也许大家都准备好去往别的地方。

因为达奇斯坐在前排,比利问他想不想拿地图。达奇斯拒绝了,理由是在车里看东西会让他犯恶心。埃米特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达奇斯一向不关注细节,而比利几乎天生就会导航。他不仅备好了指南针和铅笔,还带了一把尺子,以便按一英寸的比例尺计算路程。可当埃米特打右转灯准备进入34号公路时,他暗自希望达奇斯能接手这活儿。

——你现在还不用打转向灯,比利说。我们还得直行一会儿。

——我要拐到34号公路,埃米特解释道,因为那条路去奥马哈最快。

——可林肯公路通往奥马哈。

埃米特把车停在路肩,回头看自己的弟弟。

——是的,比利。但这有点偏离我们的路线。

——有点偏离去哪里的路线?达奇斯笑着问。

——有点偏离我们要去的地方,埃米特说。

达奇斯看向后座。

——离林肯公路还有多远,比利?

比利已经拿尺子在地图上量起来了,说是十七英里半。

一直静静看风景的伍利转向比利,一副好奇心被唤起的样子。

——林肯公路是什么,比利?它是一条特别的公路吗?

——它是第一条横跨美国的公路。

——第一条横跨美国的公路,伍利惊叹地重复道。

——行了,埃米特,达奇斯起哄,十七英里半算得了什么?

埃米特想回答,为了送你们去奥马哈,我们已经绕道一百三十英里,那是额外的十七英里半。但埃米特也知道,达奇斯说得对。新增的路程算不了什么,尤其是考虑到如果他坚持走34号公路,比利将多么失望。

——好吧,他说。我们走林肯公路吧。

他把车开回路上,几乎可以听到弟弟点头赞许这是个好主意。

在接下来的十七英里半,谁都没说一句话。可当埃米特右转开往森特勒尔城时,比利兴奋地从地图上抬起头。

——到了,他说。这就是林肯公路。

比利开始往前靠,想看看路上有什么,又侧过脸看他们经过了什么。虽然森特勒尔城只是虚有其表,但比利几个月来一直梦想着去加利福尼亚,他满足地看着零星几家餐馆和汽车旅馆,高兴地发现它们跟母亲明信片上的一模一样。偏离方向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

伍利跟比利一样兴奋,对路边服务站燃起了新的兴趣。

——所以这条路横贯东西海岸?

——它几乎横贯东西海岸,比利纠正道。它从纽约通往旧金山。

——听起来不就是东西海岸吗,达奇斯说。

——但林肯公路的起点和终点都不在水域。它的起点是时代广场,终点是荣勋宫。

——它是以亚伯拉罕·林肯的名字命名的吗?伍利问道。

——是的,比利说。沿途都有他的雕像。

——沿途都有?

——是童子军筹款委托建造的。

——我曾外公的书桌上有一座亚伯拉罕·林肯的半身像。他非常崇拜林肯总统。

——这条公路建了多久?达奇斯问。

——它是卡尔·G.费希尔[4]先生在一九一二年发明的。

——发明?

——是的,比利说。发明。费希尔先生认为美国人民需要能够从国家的一端开车去另一端。一九一三年,他靠捐款建造了第一批路段。

——人们给他钱修路?达奇斯难以置信地问道。

比利认真地点点头。

——包括托马斯·爱迪生[5]和泰迪·罗斯福。

——泰迪·罗斯福!达奇斯惊叹。

——妙啊,伍利说。

他们向东行驶,比利尽职地说出他们经过的每个城镇的名字,埃米特感到满意,至少他们的时间很充裕。

是的,去奥马哈让他们偏离了路线,但因为早早上路,埃米特估摸着他们可以把达奇斯和伍利送到汽车站,然后掉头,在天黑前轻松到达奥加拉拉。或许他们甚至能开到夏延。毕竟,在六月的这个时候,他们有十八小时的日照时间。说实话,埃米特想着,要是他们愿意每天开十二小时,平均五十迈,那他们三天内就能走完全程。

就在这时,比利指向远处的一座水塔,上面印着刘易斯这个名字。

——看哪,达奇斯。是刘易斯。那不是你住过的城市吗?

——你在内布拉斯加住过?埃米特看着达奇斯问道。

——小时候住过几年,达奇斯承认。

然后,他在座位上坐直了些,开始兴致勃勃地四下张望。

——嘿,他过了一会儿对埃米特说。我们能顺道过去吗?我很想看看那个地方。你懂的,怀旧一下。

——达奇斯……

——哎,行吗。拜托了?我知道,你说想在八点前到奥马哈,但看起来我们的时间很充裕呀。

——我们比原计划提前了十二分钟,比利看了看他的剩余手表说道。

——瞧。是吧?

——好吧,埃米特说。我们可以顺道过去。但只能瞧上一眼。

——这就够了。

他们抵达城市边缘后,达奇斯接手导航,朝沿途经过的地标点头致意。

——真棒。太好了。那里!消防站左转。

埃米特左转,进入一片居民区,精心整修的地段上矗立着精美的房子。几英里后,他们经过一座尖顶教堂和一个公园。

——下个路口右转,达奇斯说。

右转后,他们进入一条弯弯绕绕、树木掩映的宽阔道路。

——停在那里。

埃米特停下车。

他们在一座青草葱郁的小山脚下,山顶上有一座宏伟的建筑。三层楼高,两侧均有塔楼,看起来像一座庄园。

——这是你家的房子?比利问。

——不是,达奇斯大笑着说。这算是一所学校。

——寄宿学校?伍利问。

——差不多吧。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赞叹着它的巍峨,然后达奇斯转向埃米特。

——我能进去吗?

——干吗?

——打声招呼。

——达奇斯,现在是早上六点半。

——如果没人起床,我就留张纸条。他们会感到惊喜的。

——给你的老师们留纸条?比利问。

——没错。给我的老师们留纸条。怎么样,埃米特。只要几分钟。顶多五分钟。

埃米特瞥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

——好吧,他说。就五分钟。

达奇斯抓起脚边的书包下车,向山上的建筑小跑而去。

后座上的比利开始向伍利解释为什么他和埃米特要在七月四日前赶到旧金山。

埃米特熄了火,透过风挡玻璃望向车外,真希望自己有根烟。

达奇斯说的五分钟过去了。

又过了五分钟。

埃米特摇摇头,自责不该让达奇斯进那栋建筑。无论在一天的什么时刻,没人会在任何地方只待五分钟。尤其是像达奇斯这么爱聊天的人。

埃米特下车,走到副驾那侧。他靠在门上,抬头看向学校,发现它是用红色石灰岩建造的,跟他们建造摩根法院用的材料一模一样。石材可能来自卡斯县[6]的某个采石场。十九世纪末,两百英里以内每个城镇的市政厅、图书馆和法院都是用这种石材建造的。有些建筑的外观过于相似,以至于当你从一个城镇前往另一个城镇,你会感觉自己根本没动。

即便如此,这栋建筑还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过了几分钟,埃米特才意识到,奇怪之处在于这里没有显眼的入口。无论它的设计初衷是作为庄园还是学校,这么宏伟的建筑应该有一个与之相配的入口。应该有一条绿树成荫的车道通往壮观的前门。

埃米特想到,他们一定停在了建筑的后面。可达奇斯为什么没指路开到前面呢?

还有,他为什么拿上书包?

——我马上回来,他对比利和伍利说。

——好的,他们回答,盯着比利的地图没有抬头。

埃米特爬上山,向建筑中央的一扇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越来越生气,几乎期待找到达奇斯后好好训斥他一番,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们没时间搞这种破事。他不请自来已经是一种负担,绕道奥马哈还要额外耗掉他们两个半小时。算上回程,就是五小时。可一看到离门把手最近的碎窗格,这些想法就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埃米特轻轻推门而入,玻璃碎片在他的靴底嘎吱作响。

埃米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大厨房,有两口金属水池、一架十头炉灶和一个步入式冰箱。像大多数公共机构的厨房一样,昨晚这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厨台干净,橱柜关牢,所有锅子都挂在钩子上。

除了碎玻璃外,唯一凌乱的地方是厨房另一边的配餐区,那里的几个抽屉被拉开,勺子散落在地。

埃米特穿过一扇旋转门,进入一间镶板餐厅,里面有六张修道院常见的那种长桌。一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对面墙上投下黄色、红色和蓝色的图案,让宗教氛围愈加浓重。窗户上描绘的是耶稣起死回生的那一刻,他展示着手上的伤口——只是在这幅画中,震惊的门徒有孩子陪伴着。

埃米特走出餐厅大门,走进一个宽敞的大堂。他的左边是料想中的壮观前门,右边是以同款抛光橡木建造的楼梯。换作别的场合,埃米特会逗留片刻,研究一下门板上的雕花和楼梯的栏杆。正当他赞赏着精湛的工艺时,他听到楼上什么地方传来阵阵**。

埃米特一次爬两级台阶,又经过了一些散落的勺子。在二楼的楼梯口,走廊向不同的方向延伸,但孩童**的声响分明是从右边传来的。于是,他走了右边。

埃米特打开的第一扇门是一间宿舍。床排成齐整的两排,床铺却凌乱不堪,**也没人。隔壁是另一间宿舍,里面又是两排床和凌乱的床铺。但在这个房间,六十个身穿蓝色睡衣的男孩分成吵吵嚷嚷的六组,每组中间都放着一罐草莓蜜饯。

在一些小组中,男孩们乖乖轮流舀着吃,而在另一些小组中,他们争先恐后地把勺子戳进果酱,再迅速送进嘴里,以便在罐子抢空前多吃一口。

埃米特第一次意识到,这不是一所寄宿学校。这是一家孤儿院。

埃米特看着混乱的场面,一个戴眼镜的十岁男孩注意到了他,拉了拉其中一个大男孩的袖子。大男孩抬头看埃米特,朝一个伙伴示意。两人一言不发,并肩向前,站在埃米特和其他人中间。

埃米特举起双手以示和平。

——我无意打扰你们。我只是在找我的朋友。那个带果酱来的人。

两个大男孩一声不吭地盯着埃米特,但戴眼镜的男孩指了指走廊的方向。

——他原路离开了。

埃米特离开房间,折回楼梯口。正要下楼时,他听到对面走廊传来一个女人幽微的呼喊,伴着拳头砸木头的声响。埃米特停下脚步,沿着走廊继续走,发现两扇门的把手下面各斜塞着一把椅子。叫喊和敲击是从第一扇门背后传来的。

——立刻把门打开!

埃米特移开椅子,打开门,一个身穿白色长睡袍的四十多岁女人差点摔向走廊。在她身后,埃米特看到另一个女人正坐在**哭泣。

——你好大的胆子!砸门的人重新站稳后大声喝道。

埃米特没理她,走到第二扇门前,移开第二把椅子。在这个房间里,第三个女人正跪在她的床边祈祷,还有一个年长的女人气定神闲地坐在高背椅上抽烟。

——啊!她见到埃米特后说。谢谢你开门。请进,请进。

年长的女人将香烟在她腿上的烟灰缸里捻灭,埃米特犹疑地向前迈了一步。就在这时,第一个房间里的修女从他身后进来。

——你好大的胆子!她又喊道。

——贝雷妮丝修女,年长的女人说。你为什么朝这个年轻人吼叫?难道你看不出是他解救了我们吗?

这时,哭泣的修女走进房间,依旧噙着泪水,年长的女人转身对跪着的修女说话。

——慈悲先于祈祷,埃伦修女。

——好的,阿格尼丝修女。

埃伦修女从床边站起,将哭泣的修女抱在怀里说,好了好了好了,阿格尼丝修女则将注意力转回埃米特身上。

——你叫什么,年轻人?

——埃米特·沃森。

——好的,埃米特·沃森,也许你能告诉我们,今早圣尼古拉斯学校发生了什么。

埃米特很想转身走出房门,但他更想回答阿格尼丝修女的问题。

——我开车送一个朋友去奥马哈的汽车站,他让我停在这里。他说自己以前在这里生活过……

这时,四位修女都注视着埃米特。哭泣的修女不再哭泣,安慰的修女不再安慰。喊叫的修女不再喊叫,但她恐吓地朝埃米特逼近一步。

——谁以前在这里生活过?

——他叫达奇斯……

——哈!她转向阿格尼丝修女喊道。我就说我们还会再见到他!我就说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最后再搞一次恶作剧!

阿格尼丝修女没有理睬贝雷妮丝修女,而是略带好奇地看着埃米特。

——告诉我,埃米特,丹尼尔为什么把我们锁在房里?有什么目的?

埃米特犹豫不定。

——说呀?!贝雷妮丝修女命令道。

埃米特摇摇头,指了指宿舍的方向。

——据我所知,他让我停在这里,是为了给孩子们带几罐草莓酱。

阿格尼丝修女满意地舒了口气。

——喏,瞧见了吧,贝雷妮丝修女?我们的小丹尼尔回来搞的是善事。

埃米特想,无论达奇斯搞的是什么,这桩小小的消遣已经耽搁他们三十分钟了。他觉得,要是他再犹豫不决,他们可能会困在这里好几个小时。

——那么,他边说边退向门口,如果没事的话……

——不,等等,阿格尼丝修女说着伸出手。

退到走廊后,埃米特迅速走向楼梯口。修女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冲下楼梯,经过餐厅,冲出厨房的门,感觉如释重负。

走到半山腰时,他发现比利坐在草地上,双肩包放在身侧,大红书搁在腿上——而达奇斯、伍利和史蒂倍克却不见踪影。

——车呢?埃米特跑到弟弟跟前,气喘吁吁地说。

比利放下书,抬起头来。

——达奇斯和伍利借走了。但他们会还回来的。

——什么时候还回来?

——等他们去纽约之后。

埃米特又蒙又恼地瞪着弟弟片刻。

比利感觉有些不对劲,便向他保证。

——别担心,他说。达奇斯承诺,他们会在六月十八日前回来,我们有足够时间在七月四日前赶到旧金山。

没等埃米特回答,比利指了指他身后。

——看哪,他说。

埃米特转过身,看到阿格尼丝修女的身影正从山上下来,她黑色长袍的下摆在身后翻飞,让她看起来仿佛飘在空中。

—·—

——你是说史蒂倍克?

埃米特独自站在阿格尼丝修女的办公室,跟萨莉打电话。

——是的,他说。史蒂倍克。

——达奇斯开走了?

——对。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我不明白,她说。开去哪里了?

——纽约。

——是那个纽约吗?

——对,是那个纽约。

……

——然后你们在刘易斯。

——附近。

——我以为你们要去加利福尼亚。你们怎么到刘易斯附近了?为什么达奇斯要去纽约?

埃米特开始后悔打电话给萨莉了。但他有什么选择呢?

——听着,萨莉,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拿回自己的车。我给刘易斯的车站打了电话,确认今天稍晚有辆东行的火车靠站。如果赶得上,我就能比达奇斯先到纽约,拿回车,周五前回到内布拉斯加。我打电话的原因是,在此期间,我需要找人照顾比利。

——那你怎么不直说。

给萨莉指完路后,埃米特挂上阿格尼丝修女的电话,望向窗外,想起自己被判刑的那天。

在与父亲一起去法院前,埃米特将弟弟拉到一边,解释他已经弃审。他解释道,他原本无意重伤吉米,却让愤怒冲昏了头,他已经准备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在埃米特解释时,比利既没有摇头表示反对,也没有争辩说埃米特做错了。他似乎明白埃米特的做法是正确的。但是,如果埃米特打算不经听证会就认罪,那比利希望他承诺一件事。

——什么事,比利?

——答应我,每当你气得想打人时,先数到十。

埃米特不仅许下承诺,他们还握手为定。

然而,埃米特怀疑,如果达奇斯此刻出现,要让他压下怒火,十这个数字可能不够数。

—·—

埃米特走进餐厅,那里回**着六十个男孩同时讲话的喧闹声。任何一个挤满男孩的餐厅都可能吵吵嚷嚷,但埃米特猜这里比平常更为喧嚣,因为他们都在回顾早上发生的事:一个神秘伙伴突然出现,把修女们锁在她们的房间,然后送来好几罐果酱。萨莱纳的生活让埃米特知道,男孩子回顾这些事不只是为了玩乐。他们回顾这些事是为了构建传说——确认这个故事的所有关键细节,让它在未来几十年间一直在孤儿院的走廊上流传。

埃米特发现比利和阿格尼丝修女并排坐在其中一张修道院长桌的中央。一盘吃了一半的法式吐司被推到一边,腾出地方摆比利的大红书。

——我本以为,阿格尼丝修女边说边将一根手指放在书页上,你的艾伯纳西教授会把伊阿宋换成耶稣[7]。因为他无疑是最无畏的旅行者之一。你同意吗,威廉?啊!你的哥哥来了!

埃米特坐在阿格尼丝修女对面的椅子上,因为比利对面的椅子上放着他的双肩包。

——来点法式吐司吗,埃米特?要么来点咖啡和鸡蛋?

——不用了,谢谢,修女。我不饿。

她指了指双肩包。

——我想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你们碰巧来我们这里之前,原本打算去哪里?

碰巧来我们这里,埃米特皱起眉头想着。

——我们正带着达奇斯——也就是丹尼尔——和另一位朋友去奥马哈的汽车站。

——噢,是的,阿格尼丝修女说。我想你确实提过。

——但去车站只是绕了个路,比利说。我们其实打算去加利福尼亚。

——加利福尼亚啊!阿格尼丝修女盯着比利惊叹道。真刺激。那你们为什么去加利福尼亚?

于是,比利向阿格尼丝修女解释,他们的母亲在他们小时候离开了家,他们的父亲因癌症去世,以及五斗橱盒子里的明信片——他们的母亲沿着林肯公路前往旧金山,在沿途九个不同的地方寄出了那些明信片。

——我们要去那里找她,比利最后说道。

——嗯,阿格尼丝修女笑着说,这听起来确实像一场冒险。

——我不觉得是冒险,埃米特说。现实情况是,银行收回了农场。我们得重新开始,去一个我能找到工作的地方重新开始似乎是明智的做法。

——是的,当然,阿格尼丝修女语气更郑重地说。

她打量了埃米特一会儿,然后看向比利。

——你吃完早餐了吗,比利?你不如清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吧。厨房就在那边。

阿格尼丝修女和埃米特看着比利将他的银制餐具和玻璃杯放在餐盘上,小心翼翼地端走。然后,她把注意力转回埃米特身上。

——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提问让埃米特有些意外。

——什么意思?

——刚才,当我附和你弟弟热切期盼的西行之旅时,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我想,我宁愿你别鼓励他。

——为什么呢?

——我们已经八年没有母亲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你可能察觉到了,我弟弟有着非常丰富的想象力。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帮他远离失望,以免越积越多。

阿格尼丝修女端详着埃米特,他不由得在椅子上动来动去。

埃米特一向不喜欢神职人员。传教士似乎有一半时间想向你推销你不需要的东西,另一半时间则在推销你已经拥有的东西。可阿格尼丝修女比大多数神职人员更让他紧张与不安。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身后的窗户?她最后问道。

——有的。

她点点头,然后轻轻合上比利的书。

——一九四二年,我刚到圣尼古拉斯学校,我发现那扇窗户给我一种非常神秘的感受。有什么东西以一种我说不太清楚的方式吸引着我。有些下午,当四周安静下来时,我会端一杯咖啡坐下——差不多是你现在的位置——盯着窗户瞧,就想弄明白。然后有一天,我意识到一直影响我的是什么了。是门徒们和孩子们脸上不同的表情。

阿格尼丝修女在椅子上稍稍转身,抬头看窗户。埃米特几乎是不情不愿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如果看门徒们的脸,你看得出他们对刚刚见到的场景依然相当怀疑。毫无疑问,他们心想,这一定是某种骗局或幻象,因为我们亲眼看见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又亲手将他的尸体抬进坟墓。可如果看孩子们的脸,他们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们怀着敬畏和惊奇注视着这个奇迹,却毫无怀疑。

埃米特知道阿格尼丝修女是一片好意。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为教会和孤儿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埃米特明白,当她开始讲故事时,他应该全神贯注。可在她说话时,埃米特不由得注意到,她故事中的那扇窗户在墙上投下的黄色、红色和蓝色图案已经移到桌面上了,这标志着太阳的运行,以及又浪费了一小时。

—·—

——……然后,他拎着埃米特的书包爬上山,打破了厨房门的玻璃。

萨莉驾着贝蒂在车流中穿梭,比利像孤儿院里的男孩一样,兴奋地讲述早上发生的事。

——他打碎了玻璃?

——因为门锁了!然后他走进厨房,抓了一大把勺子,拿到楼上的宿舍。

——他拿一大把勺子干吗?

——他拿勺子是因为他给他们带了你的草莓蜜饯!

萨莉一脸震惊地看着比利。

——他把我的一罐草莓蜜饯给了他们?

——不,比利说。他给了他们六罐。你是这么说的吧,埃米特?

比利和萨莉一起转头看埃米特,他正望着副驾窗外。

——是的,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搞不懂,萨莉几乎是自言自语。

她向方向盘倾身,加速超过一辆小轿车。

——我只给了他六罐。也许够他从现在吃到圣诞节。他到底为什么要把全部东西送给一帮陌生人?

——因为他们是孤儿,比利解释说。

萨莉细想了一下。

——嗯,确实,比利。你说得没错。因为他们是孤儿。

萨莉点头认可比利的思路和达奇斯的善举,埃米特不禁留意到,更让她愤愤不平的是她的果酱的命运,而不是他的车的命运。

——在那里,埃米特指着车站说。

为了拐弯,萨莉插到一辆雪佛兰前面。等她停下车,他们三人从车里下来。但就在埃米特瞥向车站入口时,比利走到皮卡后斗,抓起双肩包,甩到背上。

看到这一幕,萨莉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她眯起眼睛,责备地看向埃米特。

——你还没告诉他?她低声问道。行,别指望我去说!

埃米特把弟弟拉到一边。

——比利,他说,你现在不用背上你的双肩包。

——没事,比利一边说一边收紧肩带。等我们上了火车,我就可以取下来。

埃米特蹲下来。

——你不上火车,比利。

——你什么意思,埃米特?我为什么不上火车?

——我去拿车,你跟萨莉一起走,这样更合理。一拿到车,我就回摩根接你。应该只要几天。

埃米特解释这些时,比利却摇摇头。

——不,他说。不行,我不能跟萨莉一起回去,埃米特。我们已经离开摩根了,我们要去旧金山。

——是的,比利。我们要去旧金山。可现在车去了纽约……

埃米特说这句话时,比利瞪大眼睛,神色一亮。

——纽约是林肯公路的起点,他说。我们坐火车去找史蒂倍克,之后可以开到时代广场,从那里开始我们的旅程。

埃米特望向萨莉,寻求支持。

她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比利的肩上。

——比利,她用直截了当的语气说,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埃米特闭上眼睛。

这时,他把萨莉拉到一边。

——萨莉……他说,但她打断他。

——埃米特,你知道我最想做的就是让比利在我身边多待三天。上帝做证,我很乐意再留他三年。可是,他等你从萨莱纳回来已经等了十五个月。与此同时,他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家。在这个节骨眼上,比利应该待在你身边,他明白这一点。而且我猜,到了这个地步,他以为你也该明白。

埃米特眼下明白的是,他需要尽快赶到纽约,找到达奇斯,带上比利并不会让事情更容易。

但有一点很重要,比利说得对:他们已经离开了摩根。他们安葬了父亲,收拾好行李,将那段人生抛在了身后。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他们再也不会回去,明白这一点于他们而言多少算是一种安慰。

埃米特转向弟弟。

——好吧,比利。我们一起去纽约。

比利点点头,赞同这是明智的做法。

萨莉等比利重新系紧背包上的带子,然后给了他一个拥抱,提醒他要懂事,也要照顾好哥哥。她没有拥抱埃米特就爬上她的卡车。但发动车子后,她招手让他来车窗前。

——还有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你想追着你的车去纽约是你自己的事。但我不想接下来几个星期都担心得夜半惊醒。所以过几天,你要给我打电话报平安。

埃米特开始说萨莉的要求不切实际——一旦到了纽约,他们的重点是找车,他不知道他们会住在哪里,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电话……

——你今早七点似乎毫不费力就找到办法给我打电话,我就这样放下手头的活儿,一路开到刘易斯。毫不怀疑,在纽约那么大的城市,你一定能另找一部电话,再抽时间打个电话。

——好吧,埃米特说,我会打的。

——行,萨莉说。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打电话?

——萨莉,我甚至没——

——那就星期五吧。你可以星期五下午两点半打电话给我。

没等埃米特回答,萨莉就把卡车挂上挡,开向车站出口,她停在那里,等待车流间歇。

那天早上稍早,在他们准备离开孤儿院时,阿格尼丝修女送给比利一条带挂坠的项链,说那是圣克里斯托弗奖章,圣克里斯托弗是旅行者的守护神。她转向埃米特,他担心她也要送他一个奖章。然而,她说她有些事想问他,但在此之前,她有另一个故事要讲:达奇斯是如何流落到孤儿院受她照顾的。

她说,一九四四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出现在孤儿院门口,身边跟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八岁小男孩。当这个男人与阿格尼丝修女在她的办公室独处时,他解释说,他的弟弟和弟妹死于一场车祸,他是小男孩唯一在世的亲戚。当然,他很想照顾好侄子,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年纪;可作为一名武装部队的军官,他这周末即将乘船前往法国,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能从战场上回来,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回来……

——唉,这个男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更别提他头发蓬乱,根本不像武装部队的军官,他的敞篷车副驾还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显而易见,他就是小男孩的父亲。但我的使命不是关心无耻之人的表里不一。我的使命是关心遭遗弃的男孩的福祉。毫无疑问,埃米特,小丹尼尔被遗弃了。是的,他的父亲两年后再次出现,在他觉得合适的时候接回了丹尼尔,可丹尼尔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指望。我们照顾的大多数男孩是真正的孤儿。有些男孩的双亲死于流感或火灾,有些男孩的母亲死于难产,有些男孩的父亲在诺曼底阵亡。对这些孩子而言,不得不在失去父母关爱的环境下长大是一场可怕的考验。可想象一下,成为孤儿不是因为灾难,而是因为亲生父亲的好恶——他认定你已经是个累赘了。

阿格尼丝修女让这话沉淀了片刻。

——我相信你一定在生丹尼尔的气,气他自作主张开走你的车。但我们都知道,他身上有善良的一面,那善良与生俱来,只是从未有机会蓬勃生长。眼下是他人生的关键时刻,他最需要的是一个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朋友,一个能引导他远离愚昧、帮助他实现基督徒使命的朋友。

——修女,你说的是你有些事想问我。你可没说是有些事要我做。

修女端详埃米特片刻,然后笑了。

——你说得一点没错,埃米特。我不是想问什么。我是想拜托你。

——我已经有要照顾的人了。一个与我骨肉相连的人,一个本身称得上孤儿的人。

她看着比利,温柔地笑起来,却依然坚定地转向埃米特。

——你认为自己是基督徒吗,埃米特?

——我不是那种会去教堂的人。

——但你觉得自己是基督徒吗?

——我从小接受这种教育。

——那我想你应该知道好撒马利亚人的寓言[8]。

——是的,修女,我知道这个寓言。我也知道善良的基督徒会帮助有需要的人。

——不错,埃米特。善良的基督徒会同情那些身陷困境的人。这是这则寓言的要点。但耶稣想表达的同样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往往无法选择应向谁施予善意。

天刚亮时,埃米特驶出自家车道,拐上马路,那时他知道自己和比利无牵无挂——他们会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任何欠债,没有任何束缚。而此刻,在偏离方向、离家仅六十英里的地方,不过两小时,他就做出了两个承诺。

车流终于少了,萨莉左转离开车站,埃米特以为她会转头挥手。但她向方向盘倾身,猛踩油门,贝蒂回火爆响,她们一路向西,没朝他的方向看一眼。

她们绝尘而去,消失在视线中,埃米特这才发现自己一分钱都没有。

注释:

[1]南达科他州的美国总统纪念公园,又称“总统山”。

[2]黄石国家公园内一口大型间歇式热喷泉。

[3]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西北部,科罗拉多河从中穿过。

[4]卡尔·G.费希尔(1874—1939),美国企业家,是汽车工业、公路建设和房地产开发领域的重要人物。

[5]托马斯·爱迪生(1847—1931),美国著名发明家、物理学家、企业家。

[6]位于美国内布拉斯加州东部,北临普拉特河。

[7]伊阿宋(Jason)和耶稣(Jesus)均以字母“J”开头。

[8]出自《圣经·路加福音》:一个犹太人被强盗打劫,受重伤躺在路边。犹太祭司和利未人路过却不闻不问,唯有一个撒马利亚人经过时,不顾教派隔阂施以援手。好撒马利亚人(The Good Samaritan)即指好心人、见义勇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