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张之洞,成败的暗合(1 / 1)

张之洞练洋务时主推的“汉阳造”,虽然没有赶上甲午战争,但此后一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堪称中国军队主力武器之一。由清朝新军开始,北洋军、北伐军、中央军,“汉阳造”武装了无数中国部队。

1909年10月4日,张之洞在北京白米斜街十一号院溘然长逝。中国俗语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也没有迈过七十三岁这道坎。

张之洞去世,朝野上下痛惜不已,挽章极多。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的挽联除哀伤外,似有馀痛,“老臣白发,痛矣骑箕,整顿乾坤事粗了;满眼苍生,凄然流涕,徘徊门馆我如何”。

“骑箕”一词,来源不浅。箕是星名,即二十八宿之一的箕宿。按照古代的星象,箕宿、尾宿两星之间有一颗“傅说星”,传说是殷王武丁的贤相傅说去世后升天变成的,所以后来传统诗文中常用“骑箕”、“骑箕尾”来指国家重臣之死。之前,咸丰赐给林则徐的挽联中也有此词,“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从张之洞去世到辛亥革命爆发,只有两年零六天。如果当时他仍活在武汉,又当如何?

1911年5月9日,“皇族内阁”宣布“铁路国有”,这一下就触发了清廷和地方实业、群众的矛盾,激成民变。同年9月8日,保路同志军围攻成都,抗议转变为武装革命。这一百二十多天中,四川出现了三场以“破约保路”为中心,经和平请愿到罢市、罢课、抗捐、抗粮的强大风暴。这场风暴来势之凶猛,席卷地域之宽广,震撼力度之强烈,近代史上从未有过。面对这样的民间挑战,清廷生怕四川出事。1911年9月上旬,瑞澂奉命将第八镇第三十一标和第三十二标两个营调赴四川(少数人留守武昌),另将第四十一标和第二十九标的几个营、队分别调往湖北宜昌、襄阳、郧阳和湖南岳阳等地。这项调动,使湖北腹心地区清军兵力空虚,有利于革命者发动起义。

1873年7月,张之洞出任四川乡试副考官,又任四川学政。至1876年(光绪二年)12月,他一直在四川继续整顿科举积弊,年底任满交卸返京。1889年12月17日,已逾天命之年的张之洞乘船抵达武昌。他没有想到,从这时起一直到1907年进京,除两度暂署两江总督外,他担任湖广总督会长达十八年!

张之洞一生中将近二十二年的时光都生活在武昌和成都,如一首道情曲唱的那样,他和这场革命绝非毫无关系。

道情是中国古代独有的一种曲目。东汉末年《道曲音乐》制为乐章,用诗词歌曲等文艺形式编写道教题材,歌唱道义,合并起来就称为“道情”。

古人把道情视为一种高级艺术形式,信奉道教之道士,奉守论典传播教义。道情内容多为离尘绝俗、出世入世之类,形成了一定的音乐格式。13世纪以来,道情逐渐演变为民间曲艺演唱形式,到了清代,道情在民间流传更广了。

当时,武汉一首流行的道情曲风趣地唱道:“笑,笑,笑,笑那孤忠自矢的老香涛(张之洞字香涛),把清朝的铁桶江山断送了。你为甚废绿营多把汉兵招?你为甚办铁厂多把洋枪造?你为甚停科举打破读书牢?你为甚兴学堂聘请洋人教?只弄得晨钟暮鼓连城动,美雨欧风匝地高,种下了革命根苗。”

孙中山对此一度明言:“以南皮(即张之洞)造成楚材,颠覆满祚,可谓为不言革命之革命家。”

张之洞祖籍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是唐朝名相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的第三十九代孙(元代张养浩的十六代孙)。道光十七年八月初三(1837年9月2日),张之洞出生于贵州兴义府,当时其父张瑛任兴义知府。张之洞年方十一,即被认为是贵州全省学童之冠,年纪尚幼就作《半山亭记》,刻于安龙招堤畔之半山亭,名噪一时。十二岁,张之洞在贵阳“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文集。咸丰三年(1853年)回直隶南皮应顺天乡试,名列榜首(解元)。如果不是因其父守制三年错过考期,后又因族兄礼部尚书张之万连续两年为同考官,循例回避,张之洞参加会试并及第的时间还要提前。同治二年(1863年),二十六岁的张之洞终于得以入京会试,廷试对策因“指陈时政,直言无隐”,险些惹祸,好在大学士宝鋆力排众议,总算给了他一个二甲第一。结果他的试卷进呈两宫,反而得到了慈禧太后格外眷顾,特意将他点为一甲第三名(探花),赐进士及第。三天后参加朝考,张之洞又获一等第二名的好成绩,授翰林院编修。

这之后的六年里,张之洞似乎只是以“清流”领袖的方式议政。清流派标榜“严义利之分”,维持名教理学是其主要特点,从而在晚清内部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政治派别。清流派,又有“前清流”、“后清流”之分:前清流以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首,翰林院侍讲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算是中流砥柱。这些人多出生在北方,故又称“北派”;户部尚书翁同龢是“后清流”的主将,主要骨干为侍读学士文廷式、南通才子张謇和礼部侍郎志锐等,这些人大多来自南方,故称“南派”。

从光绪五年底至光绪六年(1879—1880)的一年多时间里,张之洞上瘾般不停地给皇帝提建议,共上疏达十九次之多。大事涉及皇统继承、言“中俄条约”、“十不可许”,并力主整修武备,与俄另订新约,治出卖主权的崇厚以“应得之罪”,请加强海防;又绝不放过地方上的治安细节问题,比如奏议四川东乡知县孙定扬“诬民为逆”。时人皆以“清流清谈误国”,将清流派谐音戏称为“青牛”,而张之洞这只“牛角”的表现,丝毫没有纸上谈兵的意思。

张之洞当官有庞统之风,行为不羁,但对其所处之地细节无不了然于胸。1875年,四川东乡(今宣汉县)知县孙定扬勾结地方劣绅,巧立名目,致使税额陡增近十倍。百姓难耐其荼毒,聚众请愿要求官府清算粮账,减轻负担。孙定扬担心丑事败露,便向省府先行谎报百姓谋反。署理四川总督文格没有官场经验,轻信了孙定扬所言,于是马上派遣记名提督李有恒率兵进剿,酿成冤杀百姓数百人的“东乡惨案”。事情发生后,清廷虽对当事人有所惩处,但明显量刑过轻,首恶仍逍遥法外。张之洞在四川学政任上,对冤案前后掌故了解甚详。于是,他在光绪五年(1879年)五月一日连上三道折子,详细叙述“惨案”始末,指责四川方面不明事理滥杀无辜。张之洞说明了聚众抗粮真相,有理有据地为东乡百姓鸣冤叫屈。这篇奏章一出,朝野上下一片附和,刑部不得不重审,致使多年冤案得以平反昭雪。按照新的判罚,孙定扬、李有恒被处以斩刑,文格被革职查办,其余一干知府、总兵、局绅等也被革职充军。

在四川的三年多,张之洞正当壮年(三十六至三十九岁),虽然其位在学政,但对官场了如指掌,绝非懵懂空谈之“清流”。他在中国近代历史舞台上的最初形象,就是敢于直言的清流派健将。他言必有故,字字句句切中要害。很多幕僚都了解,他对自己的汉语水平颇为自矜,一字一句不容他人更改。

这方面,他的幕僚颇受其影响。1885年,辜鸿铭在返回香港的船上,舌战几位肆意诋毁中国的洋鬼子,同船的广州候补知府杨玉书偶然得见,以他为经世奇才,推荐给两广总督张之洞。就这样,辜鸿铭进入了张之洞幕中,被委任为洋文案办理邦交事务。刚上任时,他看到西方人的公文中称中国货为native goods(土货),大为气愤。辜鸿铭认为native含有“生番、野蛮不化”之意,堂堂中华所产货物怎能以“土货”称之?立即动笔将之改成“Chinese”,明明白白地告知这是“中国货”。

张之洞平素的作息时间和庞统在耒阳为官时相似,庞统是三月不上班,他是几十年如一日不上班。

梁敦彦在武昌为两江总督张之洞做翻译和私人顾问,工作了十五年。他的“老板”张之洞既有才能又颇具菩萨心肠,但上班时间极其古怪。梁敦彦不知道何时该到“老板”那里去,也许是凌晨两三点,也许是其他时间,于是他的工作中,经常有无尽的等待。

张之洞起居无常,每日下午两点始入睡,到晚上十点起床视事。幕府中人及臣僚有事,一般都在夜半请求拜见。由于张之洞公务繁忙,这一等不是一两个时辰,甚至有候至天明才获得接见的。总文案李文石每日入署办公,都在晚十点以后与张之洞商洽公务,往往工作到翌日早晨。照理说藩台、臬台级别的官员,若在其他省份,一般在上午前来拜见总督,讨论公事。但上午刚好是“夜猫子”张之洞神疲体倦之时,于是官员们只好在门厅坐候,动辄数小时。至于道府以下属官就更惨了,有等好几天也见不到总督的。有时与客人谈话不到几分钟,张之洞忽然闭目假寐,鼾声大作,将客人冷落在一旁。客人不好惊动他,只得退出。这样的工作态度,也难怪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劾张之洞“辜恩负职”,其中一条即为“兴居不节,号令无时”。

对这封弹劾他的奏折,清廷谕令粤督李瀚章查明。先前张之洞督粤时理财有方,李瀚章继任时应用裕如,心存感激,直接奏复道:“誉之者则曰夙夜在公,勤劳罔懈。毁之者则曰兴居不节,号令无时。既未误事,此等小节无足深论。”此事总算敷衍过去。倘若又有人弹劾张之洞平素“喜蹲椅上据案而食,不喜垂足而坐”,不知道李瀚章该作何解释——那的确是张之洞奇怪的个人秉性。

放眼清代官场,张之洞并非唯一的“号令无时”者。李慈铭捐官后在户部任主事二十年,基本不入衙署办事,终日“争事冶游”,“酒垆对集,灯宴无虚”。两者的区别是,李慈铭不办事,而张之洞只是要求大家的工作时间和自己的生物钟一致。

1882年1月7日,张之洞奉旨补授山西巡抚,实现了无数闲散京官的梦想——跃居为实权在握的地方大吏。在山西任上,张之洞遇见了一位改变自己人生道路的外国人:英国浸礼会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李提摩太将自己所著《救时要务》、《富晋新规》及其他西方书籍赠与张,张因此深受西方思想影响。李提摩太提出了极富工业革命色彩的治晋方略,主要以开矿产、兴实业、办学堂等方式改变山西,藏富于民,开启民智。

四十五岁的张之洞观看了李提摩太氧气助燃、磁石吸铁等科学实验及炼钢法,第一次接触到西方科学基本知识。清朝愚昧落后的现实危机,激发了张之洞“经世致用”的思想。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被视为奇技**巧的西方科学,在现实中有着无穷的应用性,因此他说“塞外番僧,泰西智巧,驾驭有方,皆可供我策遣”。张之洞聘李提摩太为顾问,在山西初涉洋务运动:太原设洋务局,购买西学书籍仪器,修筑现代公路,筹办织布局,订购新式农具,在土法制铁、冶铁方面引入新方式……这些,都像是在为担任湖广总督做提前演习。

1884年5月22日,清廷下旨命张之洞署理两广总督,全权负责对法战事。在张之洞的精心策划下,清军在镇南关一役取得胜利。列强都在远东屡屡得手,而法军却意外“失足”,法国茹费理内阁因此倒台。然而,法国议会旋即通过了增拨军费、增调军队、扩大战争的新议案。张之洞的局部胜利无法从总体上扭转整个中法战争的大局势,内外交困的清廷不得不“趁胜即收”,和对方签订了《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十款》,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为“优惠”的条约,因为不用割地赔款。

张之洞的洋务运动,并非偶然心血**,而是有所计划,步步为营,最终举国皆知。1889年11月,张之洞奉命调任湖广总督兼筹办芦汉铁路大臣。他在山西巡抚、两广总督任上,惊叹于洋人和中国人在生产能力上的巨大差距,认为如果不效法西方,就会失去发展的大好机会。可以这样说,在署理两广事务之前他醉心于清流,对外部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而一头扎进对外事务之后,越发觉得在山西任上通过李提摩太接触到的西方科技的实用之处。

此时,对张之洞的任用,清廷还停留在传统的地方大吏要相互“牵制”的思路上。将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清廷的主要用意是让他借筹备修建芦汉铁路之机,顺便在武汉开辟一处新的洋务基地。这样,张之洞就可以和北洋大臣李鸿章相互牵制、抗衡。在广州时,张就初步确定了施政方针:储人才,制器械,开地利,也就是兴办新式军事教育、开办煤矿和枪械厂。张之洞认为“有人才而后器械精,有煤铁而后器械足,有煤铁器械而后人才得其用,得之则权利操诸于我,失之则取予仰于人”,意思是这三项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武汉,有九省通衢之称的内陆城市,河运也未能改变它在当时的落后,但在张之洞任上,武汉迅猛发展,被外国人誉为“东方芝加哥”。武汉发展迅速,和张之洞把广州的旧部署全部“随身带走”有关。当时李鸿章之兄李瀚章接任两广,但他相当保守,认为张之洞的洋务工厂全是无用之物。在这个节骨眼上,李鸿章也来信希望其兄不要多事,认为张之洞在广州“抑扬铺张”、“大言无实”,断定“恐难交卷,终要泻底”。于是,张之洞索性要求将这些工厂迁到湖北,居然得到了李瀚章爽快的应许。而他个人原先为广州工厂订购的诸多外国机器设备,随之改变了目的地,直接运去了武汉。

汉水和长江在武汉被截成三段:武昌、汉阳和汉口。张之洞有意将三镇职能分开:湖广总督督府放在了武昌,以此作为行政中心;汉口以商务、外交为主,沿江是德俄英法日五国租界,不少清朝官僚也住于此;汉阳则布置了众多工厂,铁厂和湖北枪炮厂均在此处。

1894年6月30日,经过中国工人和西方技术员三年的艰辛努力,汉阳铁厂第一炉钢水顺利出炉,长江中下游的众多西方报馆纷纷发布消息,电告各国。其中一家报纸是这样写的:“汉阳铁厂之崛起于中国,大有振衣千仞一览众山之势……中华铁市,将不胫而走各洋面,必与美英两邦,角胜于世界之商场,其关系非同毫发……呜呼!中国醒矣,此种之黄祸,较之强兵劲旅,**老羸之军队尤可虑也。”

此时,清朝危机重重,朝廷无暇对“局部胜利”感到高兴。汉阳钢铁厂出铁半个月前,制枪厂由于管理不善,引发大火,房屋及设备几乎全部烧毁。1895年,侍读学士文廷式上疏,指出湖北枪炮厂不可半途而废。当时,该厂开办几年,几乎没有为军队提供任何有效的武器保障,上至局员、司事,下至工匠均多被裁撤。文廷式上疏时,张之洞兼任两江总督,清廷仍要求他直接参与管理湖北枪炮厂事宜,张之洞慨然允诺。他很快呈奏要求扩大规模,改换机器,增制无烟火药等,开出了白银两百万两的注资要求。

1894年6月25日,朝鲜和日本外交摩擦升级,按照以往的经验,在朝鲜驻扎的日清两方军队极有可能卷入。为此,光绪皇帝曾批评李鸿章备战不积极,并发布上谕说:“口舌争辩已经无济于事,现日军已进汉城,再图挽救,已落后着。”

皇帝只要胜利,但对负责参与外交的官员,具体事务令人沮丧。在汉阳铁厂开业的前两天,远在朝鲜的袁世凯给李鸿章发出了急电,汇报又有三千日军登陆,其中一千人已经赶到了汉城,请李鸿章速拿主意。李鸿章次日复电,日军派兵的消息不确切,让他暂时“忍耐”。

明眼人都看得出,中日之战已迫在眉睫,但此时张之洞的工厂、枪械局还无力支撑清政府的对外战争。尽管后世对于张之洞督鄂功劳赞誉甚多,但其工作失误之处,也多有提及。本来,汉阳铁厂可以更早进入生产,从而对清廷在中日战争中提供直接帮助。但一误再误之后,等到战事到来,这位洋务重臣居然也只有“冷兵器”可提供。1894年8月1日,两手空空的张之洞奏请率马队“驰赴天津,听候调遣”。

与生俱来的领导意志客观上促成了一误再误。张之洞在任时,个人意志经常放在第一位,对自己的任何决定都很自豪。甚至在自己并不懂行的科学领域,他也敢“想当然”,鲁莽决策。

筹备汉阳铁厂时,张之洞委托驻英公使购买炼钢炉。当时,英国的钢铁工业非常成熟,在具体操办中,英方来函要求化验汉阳铁矿石、煤矿的成分,以便确定适合用什么炼钢炉。

19世纪末,炼钢法主要有两种:一是酸性冶炼贝塞麦法,一是碱性冶炼马丁法。钢铁厂具体选择哪一种,得视铁矿石成分而定。按照化学特性,贝塞麦法不能除去矿石中的磷元素,如果铁矿含磷较多,就应采用马丁法。

张之洞听说对方的要求后,不以为然。他没有对湖北地区的煤、铁资源进行勘定、检验,认为“中国之大,何所不有”,就想当然地订购了贝塞麦炼钢炉。

湖北大冶铁矿的最大特点,恰恰就是含磷量较高。张之洞“拍拍脑袋”定下贝塞麦钢炉,汉阳铁厂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去除磷,所炼钢铁金属特性极脆,均不合格。钢铁厂只好在1894年重购马丁法炼钢炉,其产品才走向市场。当时,外国钢铁每吨白银三十余两,汉阳厂的钢只卖每吨白银二十三两,价格虽有优势,但由于材质欠佳,乏人问津。

近代学者一致认为,张之洞一直在用积极态度对待失误,但这其中经受的折腾,皆因其指挥无方。

铁厂选址,张之洞饱受外籍专家的指责。按常规,钢铁冶炼的地点,最好和原料地不太远。在湖北,炼钢厂就应该选在与原料产地大冶铁矿毗邻的黄石石灰窑一带。但不知为何,张之洞为“便于控制”,竟将铁厂厂址选在汉阳龟山脚下。表面上,选在汉阳意味着增加矿石运输成本,选在黄石意味着增加成品运输到通衢的成本,貎似张之洞的固执也有原因。但明白人都清楚,和炼出来的钢铁重量相比,铁矿石的重量完全是一个天文数字。不少外籍专家因此执意相劝,张之洞不为所动,甚至大发雷霆。此举使得炼钢成本大增,仅运费一项就不知要白白浪费多少白银。

在当时的洋务运动中,不信洋人和轻信洋人,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1862年,上海洋炮局(长安汽车厂前身)在上海松江成立,主要业务是仿造短炸炮,主持工作的是英国人马格里和知州刘佐禹,预计每月可生产炮弹数千枚。1862年10月,淮军攻下苏州,洋炮局随之迁往苏州,更名为苏州洋炮局,马格里担任总管。由于一搬再搬,月生产量一直未能达到目标,两年后,该局才实现了每月制造一千多枚炸弹的目标,这已经让洋务大臣们高兴得不能自持了。9月11日,李鸿章建议朝廷授予马格里三品顶戴,作为他教授洋枪、制造火器的奖赏。1865年,苏州洋炮局再次踏上了迁移之路,这次是搬到南京聚宝门外,又更名为金陵制造局,专为李鸿章的淮军造枪炮弹药。工厂中的一切事务,总管马格里都与李鸿章保持着密切联系,李鸿章偶遇洋务疑难,总是第一时间来找马格里做顾问。军火规模越来越大。1872年,李鸿章为了满足枪炮局的需要,在金陵通济门外建立火药局,马格里又是其中的重要成员。这名英国人为李鸿章前往欧洲购置设备、招募洋匠。双方的友谊终于在1875年走到尽头,金陵制造局两门新炮在大沽炮台试放,发炮时发生爆炸,炸死士兵七人,马格里遂于7月初七被李鸿章撤职。李鸿章一直以军事专家相待的苏格兰人,其实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医学专业。

对于铁厂选址,张之洞没有考虑运输问题,但在送人留学的事情上,他倒是事无巨细。张之洞认为“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此赵营平(西汉将领赵充国,封营平侯,作战喜实地勘察)百闻不如一见之说也。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此孟子置之庄岳之说也”。他还认为留学“西洋不如东洋”,并解释说,去日本路途不像西欧那样遥远,省去了很多费用。而在对留学生的考察和控制上,也容易得多。尤其重要的是,相对欧美语言,日文更便于中国学生掌握。而日本人在明治维新前后,对西学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翻译、消化,这让中国人更便于学习。在他的建议下,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戢翼翚作为湖北第一位公费留日学生出发,大批学生步其后尘,前往日本学习实业、师范、法律、警察和军事。光绪三十三年,张之洞的留日计划已经进行了十一年,此时留日学生全国各省共计五千四百多名,仅湖北所派学生就有一千三百余名,占了四分之一,所以湖北被称为“先进省”。

回到铁厂的事情上。据有关资料记载,汉阳铁厂官办期间共计花去白银五百六十多万两,而真正用于生产的只两百多万两。也就是说,大部分资金或被无效率的指挥耗费了,或被官员们中饱私囊。汉阳铁厂只要开工生产,每天都在亏本。时人说,“如每日冶炉化出生铁一百吨,将亏本银二千两,是冶炉多煽一日,即多亏本一日”。后来实在难以为继,张之洞才极不情愿地“拱手相让”,将汉阳铁厂交给“官商”盛宣怀,改官办为官督商办。两年后,汉冶萍公司(公司全称“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由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和江西萍乡煤矿三部分组成,是中国第一代新式钢铁联合企业)成立,督办名义完全取消,汉阳铁厂成为纯粹的商办企业。

对于理想主义者张之洞而言,为官是个痛苦的过程。他曾说:“自官疆吏以来,已二十五年,惟在晋两年,公事较简。此外无日不在荆天棘地之中。大抵所办之事,皆非政府意中所欲办之事;所用之钱,皆非本省固有之钱;所用之人,皆非心悦诚服之人。总之不外《中庸》勉强而行四字。”

听起来,这似乎是他个人的精确总结。而究其深意,不啻于清代官场乃至整个社会的写照。张之洞在山西时算是“新官”,因此受到的牵制极小,也无须为党派分心。及至后来,位高权重,办事反倒处处受制。假如在山西没有遇到李提摩太,张之洞的人生轨迹又当如何?

“他的人格特征是政治上忠君,事业上趋新,文化和伦理上恋旧,趋新与恋旧的矛盾心态伴随他的一生。”近年来出版的《张之洞幕府》一书,相当精辟地概括道。

打响武昌首义第一枪的不是袁世凯的新军,而是张之洞一手栽培起来的湖北新军。历史走到那一步,离不开这支军队创始人的最初想法。

张之洞训练军队,从未想过要将其练成一支属于私人的“张家军”,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拥兵自重。这一点,张之洞和曾国藩相似,而和后来的袁世凯、北洋军阀有很大不同。张之洞所到之地,无不将操练新军作为职责的重要部分。他在山西即开始筹办军务,在广州建有广胜军,在两江编自强军,在湖北练新军,最后结果,都是他一旦离任,立即交出全部兵权。

张之洞认为,编练陆军与开办军事学堂必须同步进行。他招募士兵,要求“能识字写字,并能略通文理”,入伍后将这些人选派到陆军特别小学堂学习。对于军官挑选就更严格了,要求他们受过正规军事学校培训与教育。张之洞编制训练仿效德国与日本,基本消除了旧军队的弊端。到1906年,张之洞练成新军第八镇(辖一个镇、一个混成旅),其中军官七百名、士兵一万余名,数量上仅次于袁世凯北洋六镇,堪称中国近代第二支精锐陆军。

晚清举办的几次全国性“秋操”(实际上是兵团业务比武)中,湖北新军几次夺冠,军机大臣铁良因此感叹,“陆军则湖北之常备军为最优”。这是对湖北新军的身体素质、文化素质、武器装备和军事素质的赞赏。在此背景下,湖北新军的编练模式作为成功样板被推向全国。以至于到清末时,各省凡有新军之地,就有湖北新军输送之军官。武昌首义爆发,这些有着革命思想的新军军官,不少人成为当地率兵举事、响应起义的重要人物。武昌首义能迅速夺取胜利,是和湖北新军输出的这批军官分不开的。

在张之洞眼中,文化教育和军事人才是走路的“两条腿”。1890年,张之洞在武昌创办了两湖书院,被誉为清末四大名校之一。唐才常、谭嗣同、杨锐等仁人志士都是两湖书院的学生。自立军起事失败后,唐才常下狱。张之洞在武昌督署亲审昔日学生,心绪复杂。因自立军案被杀者中有不少是两湖书院学生,但张之洞的奏折中除唐才常“不得不提名上报,其他均隐其名”,体现了他不想让更多人掉脑袋的想法。后来,湖南方面捕获唐才常的弟弟唐才中,张之洞立即致电湖南巡抚,请求刀下留人,说:“兄弟骈首,实有不忍。”

对新军中的革命思想,张之洞也未加严格限制。新军中的会党成员,并未遭到搜捕镇压,张之洞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严加深究。哪怕镇压威胁清廷统治的自立军调查,也没有扩大范围,只是遏止势头,尽可能地做到“内部消化处理”。

我们似乎只能这样解释,行将就木的张之洞已经预感到身后国事已不可为。他个人从进入翰林院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进行挽救清廷命运的努力,并将个人才干发挥到了一种少有的极致。随着清朝渐入内外交困的危局,他只能寻求自保。《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去世前,大臣李福逐一追问丞相各级继任者,“文伟(费祎)之后,谁当继者”,武侯不答,闭目长逝。同样,张之洞对于未知的国运,已经不想再理,也无法再理了。

作出这样的判断,绝非妄言。1900年夏天,慈禧向八国同时开战,又连续向各地大员发出命令,要求北上勤王。此时,李鸿章最早发出一封巧妙的抗命电报:“此乱命也,粤不奉诏。”意思是,这是矫诏,地方官员要抵制。与此同时,张之洞也在极力揣摩慈禧心态,觉得她只是出于一时激愤,“妇人之见”,等到局面难以收拾之时,肯定反悔。于是,张之洞学习了李鸿章的方式,借口“沿江沿海,会匪本多”,一旦兵力空虚,“各省必乱”,干脆按兵不动。此外,他还派兵保护教堂与洋人,并致书刘坤一,共同发起了“东南互保”运动。东南地区的督抚都参与其中,与各国驻上海领事正式签订《东南互保章程》,规定“上海租界归各国公使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两不相扰”。

“东南互保”范围扩大到闽、川、粤、豫、鲁等十几个省份,客观上使得清廷东南半壁江山免遭西方列强**。事后慈禧终于清醒过来了,她不仅未加指责,反而认为筹划“东南互保”的张之洞、刘坤一等人会办事,是朝廷股肱之臣,因此大加表彰,赐张之洞太子少保衔。张之洞死后,清廷仍念念不忘他在“庚子之变”中的突出表现,上谕说他“顾全大局,保障东南,厥功甚伟”。

张之洞已敏感地意识到,如果清廷面对外部世界的变化而不作出内部的变革,恐怕将难以维持统治。封建人治无非就是人存政兴、人走茶凉。他个人在山西、两广等地的经历皆是如此,身后官员都不会有持续性工作。其实,论及改革的胆略,没有一个官员敢于像他那样率性。张之洞督任两广时,政府经济拮据,他悍然重开“闱姓”之赌,从中抽取捐税百万两,用于修复黄埔船坞,建造巡河炮轮,订购布机等。

“闱姓”清末盛行于两广,算是中国最早的彩票,但不是竞猜数字或体育比赛结果,主要内容以猜中科举考试中榜者为胜。博彩如果控制得力,对政府倒没有什么负面影响。以英国人为例,他们一向有个传统,除了皇家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拿来赌一赌。1776年,伦敦人甚至因为猜测骑士迪昂究竟是女士还是男士打了一赌。如果他是男性,最早赔率是1赔1.5,后升至1赔10;购买迪昂是女士的赔率,最终变成1赔1.5。这场神奇的赌局,据资料显示,下注额达到了二十八万英镑之多。

清末官场流传有一则评语:“袁世凯屠民,岑春煊屠官,张之洞屠财。”张之洞在湖北地区大兴土木,创办大小工厂三四十家之多,令人咋舌。为了完成这些壮举,他前后一共投入白银一千七百多万两,洋务工厂职员总数最多时达一万六千余人。在他的一手规划下,湖北的经济结构发生了根本变化。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张之洞虽然“屠财”,但从未中饱私囊,这也是他在历史上受到肯定的重要原因。

为了兴办实业,他“屠财”但绝不图财。张之洞出身世家,早年科举及第,无须为个人生活算计。他的口头禅是:“未必一个人二三十两银子都没有吗?”在其爽快的理财方式影响下,其家庭财务年终结算下来,往往入不敷出。据传,武昌“维新”等大当铺经常被他当成临时银行。张之洞“手紧”时,就让总督衙门拿皮箱去当,每口箱子当两百两银子,对方也不好开箱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只管按箱数付给银两。开春后督署银根松动,此时派人用现银赎回箱子。总督大人成功渡过经济危机,而当铺也赚到了一笔可观的利息,皆大欢喜。

辜鸿铭的话可算是对这类事件的一个旁证:“文襄(张之洞的谥号)自甲申(1884年)后,亟力国图富强,及其身殁后,债累累不能偿,一家八十余口何以为生?”

在张之洞最为著名的《劝学篇》中,他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阐述得很明白。严峻的现实使他深深认识到,再不厉行变法,若比维新派更为激进的革命党出现,清朝将面临社稷不保之危局。“中体西用”的实质,就是在保证封建专制皇权之下,提倡“保种、保教、保传统”,引用西方物质器械和实用技术,对封建框架做“修补工作”。严复曾一针见血地批驳“中体西用”将“体”与“用”割裂开来的荒谬性:“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

梁启超认为此书仅是文字游戏,且发出了诅咒:“不十年将化为灰烬,为尘埃。其灰其尘,偶因风扬起,闻者犹将掩鼻而过之。”实际情形超出了梁启超的想象。一百多年来,表面合理、实则荒谬的“中体西用”说,一旦遇到相宜的时机,就会重新“浮出水面”,时至今日,仍然有不少拥趸。

无数人曾设想,如果彭家珍没有炸死良弼,袁世凯是否会被后者领衔的“宗社党”除掉。袁世凯经过了无数次这样的“险过剃头”,张之洞其中一次“施援”也算是改变了袁世凯的命运,最终也改变了近代史历程。光绪、慈禧先后撒手归西后,载沣掌权,要杀掉袁世凯。张之洞力陈不可,“主幼时危,未可遽戮大臣,动摇社稷”,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可否罢斥驱逐出京?”

同时,载沣担心袁世凯旗下的北洋军队闹事,外国列强干涉,汉族官员惶恐自危,最终采纳了张之洞的建议,以“回籍养疴”为名,将袁罢黜出京,放归河南。

1902年,袁世凯从河南彰德返天津,特意绕了个大弯,经汉口到南京,拜访署理两江的张之洞。张之洞设宴盛情款待,此后又屏退左右密谈两小时。正谈得起劲时,张之洞却睡意大发,睡着了。袁哭笑不得,作为后辈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悄悄告退,并嘱咐仆人不要惊动张之洞。按照清廷制度,凡总督级官员出辕门,须鸣炮致礼。袁身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自当鸣炮礼送。炮声一响,张之洞猝然惊醒,自知失礼,急忙追至下关,向袁表示歉意。

张之洞死于武昌首义之前的1909年。1936年,为了纪念首义功臣“汉阳造”,湖北将紫阳路改名为“张之洞路”。1966年,政府“顺应民意”,将这条路正名,改回原名“紫阳路”(正式改名时间也有1972年一说)。2010年,又再度“顺应民意”,改回“张之洞路”。

张之洞去世时,曾说“吾无甚痛苦矣”。通达人情的他,知道一旦撒手人寰,两不相知,何来感触?

张之洞练洋务时主推的“汉阳造”,虽然没有赶上甲午战争,但此后一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堪称中国军队主力武器之一。由清朝新军开始,北洋军、北伐军、中央军,“汉阳造”武装了无数中国部队。到了八年抗日战争,“汉阳造”老树开花,再度担任起抵抗外敌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