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袁世凯任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这时他已经进入了中国最高统治者的行列中。《纽约时报》当年6月14日刊登了一篇对他的采访,记者托马斯·米拉德(Thomas Millard)说,他看到的袁世凯就是“健康和精壮的化身”。
1912年1月16日,北京冬季的寒风吹过乔治·恩斯特·莫里森(George Ernest Morrison)的马车。马车行至丁字街,时近中午,店铺中却食客寥寥。那时的中国,不少劳苦大众一天只吃两顿饭。
在中国历史上,更多的人将莫里森称为“莫理循”,他是袁世凯的老朋友,也是老资格的外籍顾问。莫理循出生于澳大利亚,1894年从上海步行到仰光,写下了《一个澳大利亚人在中国》,记述了自己用十八英镑完成三千英里行程的故事,算是历史上最早的穷游中国的外国背包族。凭借这段不寻常的经历,《泰晤士报》将其聘为通讯员,并资助他继续从曼谷到昆明一线,以及后来穿越东三省的旅行与采访。
这是莫理循在北京的第五个年头,此时他多了一个新身份: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袁世凯的顾问。他的马车就在袁世凯的车队中。这位中国最有权势的人刚好退朝,带领大帮幕僚、卫兵,乘马车出东华门,行经东安门至丁字街,也就是今天的王府井。
此时,莫理循听见了重物飞过的声音,爆炸!车队迅即陷入了混乱。
“我马上意识到有人投掷炸弹,一匹马冲过追赶的人,片刻的沉寂之后,袁世凯乘坐的马车在卫兵保护下迅速从出事地点冲了出来。感谢上帝,袁世凯安然无恙。”莫理循后来回忆说。
但莫理循没有预知到,他当时担心的这名中国英雄,随后会走上称帝的道路。莫理循之于袁世凯,就像当年贝多芬之于拿破仑,从钦佩到不理解到最终唾弃。在以往的政治生涯中,袁世凯的所作所为只有两个字:背叛。他背叛朋友,背叛朝廷,背叛皇帝。很少有人探及他的真实内心——他只忠于自己。
这就是东华门事件,又称丁字街炸弹案。辛亥首义之后,北方地区京畿附近的起义被袁世凯消灭得一干二净。革命党人认为,如果不除去袁世凯,中国统一并迈向民主的最大障碍就不可能消除。1912年1月16日,革命党人黄之萌、张先培、吴若龙、钱铁如、杨禹昌、郑毓秀、罗明典等十八人,预先埋伏在路边店铺楼上。当他们看到车队驶来时,纷纷扔下炸弹,当场炸死袁的卫队长等十余人。但黄之萌、张先培、杨禹昌等十人被捕。1月17日,黄、张、杨等人在北京就义。
1907年,袁世凯任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这时他已经进入了中国最高统治者的行列中。《纽约时报》当年6月14日刊登了一篇对他的采访,记者托马斯·米拉德说,他看到的袁世凯就是“健康和精壮的化身”。袁世凯额广颧高,目光威严,躯干宏伟,算得上一美男。然而他两腿甚短,有点儿不成比例,举步遂有蹒跚之态,时人戏称其为“半截皇帝”。不过,美国人一向重才不重貌,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小儿麻痹症也未能阻止其走向总统之路,袁世凯这“半截”又何足道哉。
此时的袁世凯,逐渐成为西方世界极为关注的关键人物。西方媒体有一种看法,如果中国在袁世凯这样的人手里发生重大变革,甚至比孙中山等人领导的革命更加有利。
1905年,时任美国陆军部长的威廉·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访问上海。塔夫脱体重肥胖,超过三百磅。在菲律宾担任总督时给友人去信,说骑马走了三十英里,结果对方不问他,而回电问“马怎样了”。
在中国,访问团一行在长城边野餐,参观皇帝的紫禁城,在钟鼓楼俯瞰北平城。袁世凯后来对米拉德说,他希望塔夫脱竞选总统成功,因为塔夫脱“对远东的了解更多”。
1905年,塔夫脱离开上海回国后的表现,让袁世凯对美国人的能力感到钦佩。从中国出发的两天后,塔夫脱一行抵达日本,他和日本首相桂太郎达成了协议,这份协议正式结束了日俄战争。因此,当时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赢得了1906年诺贝尔和平奖。《塔夫脱—桂太郎备忘录》以承认日本对朝鲜的自由处置权,换取日本放手菲律宾和支持美国“门户开放”政策的承诺。美国宾州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美日关系研究专家弗雷德里克·迪金森(Frederick Dickinson)认为,《塔夫脱—桂太郎备忘录》是外交史上的重要基准。
米拉德感受到了袁世凯对强大国家的景仰。这位美国人说,他对中国的印象是,大清朝的管理体制和民众从本质上都是趋向民主的,“如果民主的历程一经启动,就将极大地增加帝国复兴的可能”。
对于如何获得西方人的好感,袁世凯比所有的满洲贵族都做得好。他说:“美国一直是大清朝的朋友,并且贵国从未错过以任何机会以无私的方式表示出这一点,我们更加信任美国。”
然而,袁世凯从来没有相信国家可以通过“民治”而强盛。在东亚国家历史中,人们只对君权、强权感兴趣。
二战之后,日本的华族才告终结,而那个时候,博闻强识的吉田茂(后担任日本首相,其外孙麻生太郎后亦曾任首相)也仿佛几十年前的袁世凯,不肯相信日本可以走民主的道路。面对盟军司令部民政局的查尔斯·凯德斯(Charles Kades)上校,他说:“你认为能把日本变成一个民主国家吗?我认为不能。”“我们可以试试。”上校的回答证明了美国人改变历史的决心。
袁世凯虽不对民主政治感兴趣,但其势力的庞大已经让他成为当时中国政坛上的翘楚。
按照《三国演义》的套路,有人给袁世凯集团作出如下分类。最亲信者有九才人、十策士、十五大将:徐世昌雄才,杨杏城逸才,严范孙良才,赵智庵奇才,张季直槃才,孙幕韩隽才,阮斗瞻清才,周辑之长才,梁燕孙敏才。杨度善辞,王揖唐善谋,张仲仁善断,曹汝霖善计,陆宗舆善策,章宗祥善治,汪衮甫善政,金伯屏善文,顾巨六善道,施鹤雏善事。福将王聘卿,主将冯华甫,重将段芝泉,儒将张金波,老将张子志,猛将张绍轩,守将田焕庭,勇将曹仲三,大将倪丹忱,战将段香岩,健将雷朝彦,胜将陆朗斋,强将江宇澄,骁将田韫山,武将陈二庵。
袁最得力的朋友莫过于徐世昌。年轻时,袁世凯凭借世家底子和随军入朝的积累,慷慨好施,招罗了大量有能力的寒士。徐世昌有意投奔,前往袁世凯的府邸,恰逢袁世凯的门人外出,徐直接闯入,与正在书斋读书的袁不期而遇。一席长谈后,二人互相倾服。徐家贫苦,袁资助他入京城应试。徐世昌考取进士后,袁世凯对其更加器重,常对人说:“菊人,妙才也。”袁曾问徐:“我可与哪位古人相比?”徐说:“诸葛亮。”袁说:“岂敢,岂敢。”又说:“公他日功业名望当不在谢安、王衍之下。”徐说:“安石、夷甫何许人也?以沙石比珠玉,令人汗颜。”
袁世凯的儿子袁克文却说,叔叔辈的徐世昌是“不搽粉的曹操”。之所以作此评价,原因是传说徐和袁曾誓言废科举,但徐世昌昂然去参加了考试。据说后来袁世凯还试图和对方“讲道理”,但徐表示这不过是求出身而已。当年,吴稚晖和梁启超等人约好不参加考试,但梁启超去了,直接导致吴和梁终生不来往。不管怎样,袁世凯和徐世昌的个人关系一直都很好。两人在玩弄清政府和孙文的道路上,相互协助,一唱一和。
说到袁世凯,就不能不提到小站练兵。
小站原为退海之地。《沧县志》在“中塘洼条”下称它为“下污”,明代盐场管辖之下的一个草**而已。清同治九年(1870年)天津教案发生,大沽口同时出现了英美法三国的军舰。同治帝下旨,要李鸿章的淮军去附近驻扎。李出任直隶总督后,其亲信周盛传部的“盛字军”九千人由临汾调往天津,次年开始于青县马厂驻扎,之后又设防新城(今属塘沽)。同治十三年(1874年),清廷在马厂和新城之间修筑了“马新大道”,沿途设立驿站,规定四十里一大站,十里一小站,共设大站四所,小站十一所。光绪元年(1875年),“盛字军”由马厂移屯涝水套,这里是大沽以西的第五个驿站,军士习惯称“小站”,这就是其地名由来。
既然是“退海”之地,军队在此还得提防海啸。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比新建陆军早九个月成编的津郡团练“津胜三十营”,当年正月才由统帅曹克忠整编完毕。四月,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把全军吞没无遗,只剩下了“营盘圈”——成为小站附近的一个地名。
“盛字军”在小站训练时,步兵已由冷兵器时代的大方阵,改为能适应热兵器作战的“散星阵”。提起这个名字,很容易让看过《说岳传》的中国人产生误会。旧时的散星阵,又称撒星阵,是岳飞当年对抗金兵的标志性阵法。他靠着这一阵法用少数步兵大败兀术的精锐铁骑,从而闻名天下。其具体用法大致是,骑兵冲来时不正面硬挡,只求尽量避开,而当骑兵转向或减速势衰时,步兵们便一拥而上。
新军的散星阵,指现代战法中不密集成队冲锋。“盛字军”在冬训中对“枪炮有准者”发给五品、六品功牌。李鸿章来检阅,周盛传挑选出精壮兵勇参加“悬靶考试”,三百步能五枪全中者,赏银五十两。光绪十年(1884年),李鸿章请来一批德国教官任教,德国教官李宝在检阅了“盛字军”后颇为满意,认为中国军队目前学习的操典和西方军队大同小异,稍作变通即可。光绪十一年(1885年),周盛传病故,由其弟接收“盛字军”。后来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盛字军”奉调丹东,在战争中全军覆没。
1894年冬,也就是“盛字军”退出历史舞台的当年,清政府命广西按察使胡燏棻收编淮军残部,招募新兵四千七百五十人在天津小站编练新军。胡将这些人编为十个营,命名为“定武军”。编练工作刚开始不久,清政府又急切地命令胡燏棻去督办津芦铁路,于是军队领导人选需要重新物色。清廷对此进行了详细考察,“督办军务处”大臣荣禄、李鸿藻、翁同龢联名保举袁世凯担当此任,认为袁“朴实勇敢、晓畅戎机、颇有声望”,等等。于是,1895年12月8日,督办军务处正式委派袁世凯督练新军。
既然是新军,建制也完全不同。袁世凯到任后,“定武军”改为新建陆军,兵额招到七千二百五十人。大体分步、炮、工、骑四个兵种,以步兵为主,分编为两翼,左翼辖两营,右翼辖三营,其余炮、工、骑兵各设一营。营以下编制为队、哨、棚(连、排、班)。
训练新军,袁世凯网罗的人才无不大名鼎鼎,在中国历史上,从小站走出的、当到各省督军以上官职者有三十四人,其中包括四位民国总统(袁世凯、冯国璋、徐世昌、曹锟)、一位行使总统职权的临时执政官(段祺瑞)。甲午战争后,冯国璋本来在驻日公使馆当武官,回国后将自己编写的关于日本军制的兵书进呈聂士成阅览。聂士成将冯国璋的书转给袁世凯,袁看后大喜,将冯调到小站任督操营务处帮办兼步兵学堂监督。段祺瑞在武备学堂炮兵班毕业后,被李鸿章派往德国学习军事,回国后到威海卫炮兵学堂任教师。袁世凯将其调到小站任炮兵营管带兼炮兵学堂监督。王士珍于武备学堂毕业后,到正定主办随营炮队学堂。甲午之战中带学生入朝参战,后在聂士成军中供职。袁将他调到小站后任督操营务处帮办兼讲武堂总教习,后提升为工程营统带。
以袁世凯署名的《训练操法详晰图说》一书,其实就是出自冯、段、王三人之手。据说某德国教官在阅兵时,看到三人带兵训练,其势雄浑,军容整齐,于是挥鞭一指说:“此三人者,堪称北洋军中之杰。”由此便有了“北洋三杰”的说法。后来民间又以其各自性格,将这三人形象化地称为“王龙”、“段虎”、“冯狗”。
往下级别的骨干中,曹锟、王占元、段芝贵、张怀芝、卢永祥、陆建章、李纯等人,都来自新式的武备学堂,对新建陆军有着个人体会。姜桂题、张勋、倪嗣冲等人从旧军队出身,虽然军事理论上差了一些,但对长官盲目服从、忠诚可靠,也被袁世凯视为新军不可缺少的部分。
袁世凯深知旧军队的陋习和弊端,招募新兵时一改草率的抓丁方式,偏好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农民,身体强壮,性格朴实。至于老弱病残、吸食鸦片、娇生惯养者一律不要。他认为,当兵要有强健的身体,要能吃苦,老实巴交的农民听话、好管理。
这并非新式军队领导人才意识到的素质。戚继光《纪效新书》的第一卷《束伍》第一句话就说道:“兵之贵选,尚矣。”他根据多年带兵经验,认为选择士兵“第一切忌,不可用城市油滑之人”。那什么才是戚继光最先考虑的呢?“第一可用,只是乡野老实之人。所谓乡野老实之人者,黑大粗壮,能耐辛苦,手面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此为第一。”
戚继光还进一步讨论了挑选士兵的标准,“或专取其丰伟,或专取其武艺,或专取其力大,或专取其伶俐”都不对,他主张“必以胆为主”,意思是选人要以胆量为主。如果没有胆量,没有精神,临事则怕死,一切能力都发挥不出来。戚继光的这一主张,从古到今都是优秀将领的同识。何良臣在《阵纪》开宗明义:“最喜诚实,独忌游闲;不在武技勇伟,而在胆气精神。宜于乡落田农,深畏市井狡猾……首取精神胆气,次取膂力便捷。须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者选之。”他继续分析说,“大率其选务精,而其用在胆。伶俐而无胆者,临敌必自利;有艺而无胆者,临敌忘其技;伟大而无胆者,临敌必累赘;有力而无胆者,临敌心先怯。俱败之道也。”
袁世凯忠实地进行着自己势力培养的步骤。德国和日本的军事建制、战术、技术和操典,在小站练兵时期都是军队学习的主要内容。在徐世昌的主持下,诸多内容被混编起来。最初洋教官提出基本训练二十九条,从军官到士兵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学习。士兵中很多人不大识字,于是袁世凯编纂了《新建陆军操法详晰图说》,帮助他们迅速理解操练内容。《陆战新法》、《德国军政要义》、《日本陆军大学战术讲义》等军事理论书,则是中下级军官必须学习的。
为了培植个人势力,袁世凯一改吃空额、克扣军饷的旧军队劣习。每次发饷,他都亲自监督营官,把军饷足额发到士兵手中。他经常深入各营,接近下级军官和士兵,不要说各级军官和幕僚,他甚至连棚头(班长)都能叫出名字,并了解他们性格的优缺点,以便用其所长。袁世凯治军严明,曾告诫兵士说:“用命者乃手足,违令者即寇仇。”如此鲜明的爱恨,让士兵和军官都闻之悚然,不敢不以军令为最高准则。
一年之后,督办军务处大臣荣禄到小站检阅新建陆军,深为动容。他在给皇上的上书中说:“近年所见各军,尚无出其右者。”1898年,英国议员贝思福(Lord Charles Beresford)爵士到小站参观袁世凯的新建陆军后,也作出很高的评价。于是清廷群臣认为新军战斗力可期,盛赞其“一举足则万足齐发,一举枪则万枪同声。行若奔涛,立如植木”。
追溯到小站练兵之前,袁世凯已经奠定了个人威望。权倾一时的李鸿章对这名当时官阶不高的后辈青眼有加,其中最为主要的原因是他在朝鲜的表现。
1882年,清宗藩体系属国朝鲜内乱,求助于清廷,袁世凯随淮军将领吴长庆入朝。袁世凯的父亲袁宝庆是吴长庆的结拜兄弟,因此后者在军中给袁世凯安排了一个营务处会办的职位。
1882年8月25日,清军开赴汉城,两天后就拘捕了大院君李罡,并立即将其押解到天津(后被慈禧幽禁了四年多)。8月底,日军见清军人数已超过三千人,便不再增兵,免得在本方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和更多清军发生直接对抗。8月30日,朝鲜和日本签约了《仁川条约》。朝鲜方面对清军帮助维持局面表示感谢,并请求派员驻留、训练军队。李鸿章相机而动,要吴长庆负责具体事宜。吴则授权袁世凯参与编练“新建亲军”左右两营以及“镇抚营”。后来,吴长庆在报功表中称袁世凯“治军严肃,调度有方,争先攻剿,尤为奋勇”,李鸿章上报朝廷,晋升其为候补同知,并赏顶戴花翎。
1884年,日朝再度爆发危机。此时,袁世凯挺身而出,成为真正的主角,体现了其后来在中国历史上一贯善于抓住机会的特点。这一年,中法战争爆发,李鸿章令吴长庆将一半兵力(三个营)带回金州,另外的三个营归记名提督吴兆有、总兵张光前统率。袁世凯被任命为军政负责人,“总理营务处”,参与会办“朝鲜防务”。
吴长庆一走,日本驻朝鲜公使竹添进一郎觉得机会来了。于是,在美国公使福久的帮助下,日本策划了12月4日“朝鲜之变”。开化党人洪英植和日本士兵一起挟持了国王李熙。悲剧的是,开化党人准备将他囚禁在江华岛,而日本执意要把李熙押解到东京,于是双方在事变后马上就开始内讧。
这种矛盾并不是不可调和的,随着时局的变化,每个参与者都面临生死选择。此时,朝鲜的大臣中不少人前往清军营地,要求其出兵平息叛乱。开化党人打算干脆公开废掉李熙,然后立幼君,宣布脱离和清朝的关系,投入日本怀抱。吴兆有不知所措,只好先按照程序,一方面给日本驻朝鲜使馆发信,要求日本从朝鲜撤离军队;一方面赶紧派人向北洋大臣李鸿章请求指示。
当时,给李鸿章的请示报告通过快轮“泰安”号送出。轮船刚走,袁世凯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绝对不能等下去了,为将者应该相机而动。他警告说,如果再不发兵,朝鲜作为清朝属国的地位不但不保,连在朝鲜的清军也进退不得,他们几人或许将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吴兆有和张光前都同意出击。为了不在外交上给清朝带来被动,行前,清军还照会了驻朝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表示将进入朝鲜王宫平叛。
12月6日傍晚,两千名清军在朝鲜本地军人的协助下,收复了日本和开化党人占领的王宫,并找到了国王李熙。竹添进一郎连夜带领日军逃离,但日本在朝鲜的侨民在此次事件中被本地人围攻,损失很大。清军此时充当了维和部队的角色,他们把日本侨民保护起来并送走。
中日双方随后进行了大规模对峙,此时伊藤博文力主不和清军开战。他认为“速节冗费,多建铁路,赶添海军”,才是日本确保击败清军的上策。可以这样说,袁世凯见证了中日双方实力的变迁。1885年,伊藤博文前来天津和李鸿章的谈判时,李鸿章还敢说,如果日本一味要决裂,那中国只好打仗了。这句话当时带给日本人很大的震动,不敢轻易发招。
李鸿章认为袁世凯实战能力强,足智多谋。1885年,袁世凯带着李鸿章给国王李熙的一封信去朝鲜赴任,表面上他的任务是驻扎朝鲜交涉通商事业,实际是驻朝全权大使。李鸿章在信中建议李熙“外交紧要事宜,望随时开诚布公,与之(袁世凯)商榷,必于大局有裨”。
袁世凯在朝鲜表现出的果断,给李鸿章留下深刻印象。1894年,袁世凯被李鸿章保举为驻朝总理大臣。袁回国之后,李鸿章逐渐意识到,这位后辈的野心大得惊人。此时,他已垂垂老矣,时间成为他唯一的敌人。李鸿章无法和袁世凯周旋下去了。1901年,李鸿章离开了人世,袁世凯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接过了李的衣钵。
袁世凯人生中的危机,在慈禧和光绪双双归天后到来。1909年1月2日,摄政王载沣以袁世凯“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为由把他“开缺”。在此之前,载沣甚至想过杀掉袁世凯,要不是张之洞等重臣上奏,建议对袁世凯要冷静处理,袁早就成为刀下之鬼了。
两人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发生在1906年的某次内部会议上。据说,当时载沣少见地愤怒了,拔出枪对准袁世凯。1908年11月22日,《大公报》上登出“袁世凯奏请速开国会,实行宪政以安人心”的新闻,日本的《朝日新闻》等重要海外报纸也在显著位置报道了这一消息,袁世凯和掌权满洲贵族的矛盾越发突出。在这个时候,康有为上书摄政王,要求杀掉袁世凯,“为先帝复大仇,为国民除大蠹”。
北京已经容不下袁世凯,他最好的结果就是归隐老家。这一点,袁世凯做到了全身而退。就像当年司马懿的选择一般,只能等待。袁世凯自从和大哥闹翻之后,不想再回河南项城,而在河南彰德(安阳)的洹水北岸买了一座宅院,安身隐居。
安阳洹上村,相传商朝名相伊尹在朝中遭人诽谤,到此隐居三年,后来商王亲自前来迎他复任。洹上村位于河南、直隶交界处,交通方便,离京城也算近。安阳也是袁绍的发祥地。袁世凯觉得,洹上村对自己是一块吉祥宝地,还在小站练兵的时候,就买下了这里两百多亩地,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归隐期间的袁世凯,每天的生活都很有规律。儿子袁克文随父亲一起回到洹上,爷俩经营园林,亲手疏理池沼,种植卉木,忙得不亦乐乎。当时的《东方杂志》上曾刊登了一幅著名的《披蓑垂钓图》,袁世凯以此明志,表示自己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但是,袁世凯虽然头戴斗笠,手执钓竿,闭目养神,似有决裂于仕途之象,但整体造型,无法不让人想起志不在钓鱼的姜太公。
其中令人发笑的细节之一是,他故作淡泊,却在《自题渔舟写真二首》中,赫然写下了“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野心大白于天下。
在洹上,袁世凯还设立了一间电报房。凭借这个,他足不出户就可以知道最新的消息,从而掌握机会。辛亥年,他终于借机翻身,一举扳倒了清廷。
袁世凯最大的手段,就是善于网罗人才。哪怕从情理上应该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也能化解前嫌成为朋友。比如荫昌。荫昌是清王朝灭亡后又出仕民国的极少数满族权贵之一,貌似庸俗,实则巧黠。他历事数主,从不卷入政治旋涡。袁世凯和一些满洲宗室贵族交情深厚,仿佛天下原本不是满人的天下,而是大家在一家公司共事一般。他们之间平时还保持书信往来,家长里短尽在其间。1911年6月,他在致端方的信中写道:“兄衰病日增,行将就木,牛眠之区,去冬已卜得一段。”意思是,已经定下了自己百年后葬身之地。
袁世凯设立参政院时,大批召集前清遗老,引起了外界批评。袁解释说:“汉之良相即亡秦之退官,唐之名臣即败隋之故吏。政治不能凭虚而造,参政责任綦重,非富有经验者不理。”
最初,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想当皇帝。一位外国记者写道,袁世凯在家中模拟登基,“袁世凯在那里坐着,他旁边是三位夫人的宝座,过了一阵,第二夫人还不见踪影,严令之下,她才姗姗来迟,但拒绝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她抱怨说,袁世凯曾许诺她和第一夫人平起平坐。一听这话,第一夫人就从座位上跳下来,扑向第二夫人。”
1897年起,莫理循常驻北京。1912年,袁世凯聘他为政治顾问,并下令将北京最为繁华的王府井大街改为莫理循大街,以表彰他对中国的特殊贡献。1917年,莫理循辞职返乡。这位澳大利亚人曾说,他并不支持帝制,并对袁世凯称帝的举动非常失望。三年后,莫理循郁郁而终。
辜鸿铭对曾国藩、李鸿章甚至张之洞都不免贬词,对袁世凯更是毫不客气,曾在公开场合痛骂他是流氓、贱种,智商只能等于“北京倒马桶的老妈子”。辜鸿铭供职外务部时应诏陈言,以“用小人办外事,其祸更烈”,直指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袁世凯登临大位,辜鸿铭公开撰文,说袁世凯之行为“尚不如盗跖贼徒,其寡廉鲜耻无气义乃尔耳”。袁世凯死去后,他在北京家中大宴宾客,庆祝袁氏归天。后来冯国璋、张作霖之流皆欲同罗其于帐下,军阀张宗昌也以山东大学校长之名相请,均遭辜鸿铭拒绝。
袁世凯的第九子袁克久娶了黎元洪的女儿为妻。黎元洪曾对人说:“项城(袁世凯)深沉过人。”闻者觉得此语玄妙,便追问:“他何处过人?”黎元洪回答说:“我与之周旋两三年,从未曾听他说要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