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叙事(1 / 1)

这里寸草不生。

当三月的沙尘笼罩整个天地的时候,春天就到来了。

可春光并不明媚,世界变成了灰扑扑的,树上的鸟儿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叽叽喳喳的声音失掉了往日的活跃,似是被这沙尘迷了嗓子眼儿。

下午三点钟不到,商铺的门紧紧闭着,家家户户的窗户里亮起昏黄的灯光,再不点灯,姑娘绣花的针穿不进去线,远远看去,灯火如豆,光斑摇曳。

男人们不像姑娘窝在家里绣花,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几杯酒,恶劣的天气中犁地,怕是连犁也看不清楚,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谁家今年种了多少田地,谁家又买种子花费了多少钱。

酒杯交碰的声音碎进沙尘,烈酒洒入滚烫的土地,西北的汉子们,在粗犷的风里鼾声四起。

人人都说黄河几字弯沃野千里,物产丰富,故乡却躲开了这些美誉,它远离黄河,靠近阴山,人们开疆拓土,辛勤耕耘,可这贫瘠的土地似是永远不会生出娇滴滴的花。

顺着315县道一路向西,蜿蜒山路向深处继续,当你看到山的列队节节后退,大片的云的倒影能倒映在平整的土地时,故乡,大抵就到了。

这个雨水贵如油的地方,滋养了我许多肥沃的梦想,后来搬到异乡读书时,老师让写一篇名为:《我的家乡》的作文,我用尽华丽的辞藻,描述心中青山绿水的故乡,彼时的故乡与我而言,胜过一切山川湖。

可当后来的我一次次回眸,瞭望故乡时,才发现它是如此贫瘠,哪怕形容为穷山恶水都不为过,可每一次回首,都令我热泪盈眶。

我想,这荒原上的风声,吹来了贫瘠的同时,也吹来了爱与自由,在我的心中,这里并非寸草不生。

这里的雨水贵如油。

每年开春,爷爷奶奶总会盘算着把仅有的几亩水地用来种土豆,土豆是家里的主要粮食之一,可是土豆的秧子爱水,水多了才能结足够多的土豆。

种土豆的籽儿不像是别的作物,需要把上一年收成回来的土豆留几袋子,放进地窖里,等开春的时候,拿出来,用刀剜成小孩儿拳头大小般的块儿,再埋进地里挖好的土坑里。

我紧紧地跟在奶奶身旁,丝毫不甘心落后,可没埋几个坑便体力不支,奶奶在远远的前面依然如故,从站着到蹲着,最后到跪着,她仔细把每一块儿土豆放进土坑,再用土填平坑,像是虔诚的礼拜。

我累了就躺在田埂上,刚入春的田间光秃秃的,蚂蚁也忙忙碌碌,一刻不停地爬来爬去,它们的洞口有一堆堆颗粒状的土,我故意捣蛋,把这些土挪到旁边的位置看它们怎么办。

有的时候,好几只蚂蚁举着比自己的身体大几倍的虫子,运送进洞里,我看得出神,直到太阳西移,阴凉处早已被暴晒也没发现,再抬起头来,远处的人们也和爷爷奶奶一样,把腰埋得低低的,近乎贴着大地,缓慢的向前行进,从黎明到黄昏,太阳滑入山的另一面,就该回家了。

奶奶要带我去采蘑菇,你可别惊讶,这干旱缺水的地方怎么会生出蘑菇来?直到后来我也没想明白,或许天时地利,只要老天爷肯毫不吝啬的赏赐一场雨,沙地蘑菇就能沿着墙根儿生长出来。

所以一到夏天我格外期待下雨,我缠着奶奶问:“可不可以带我去采蘑菇?”奶奶说:“那得等下雨,小雨不行,得是一场大一些的雨,雨后才会长出蘑菇来。”

我总是不相信,偷偷冒着大太阳跑去瞧,可是地面平平整整的,偶然看见一个大大的鼓包,我迫不及待刨开来看,嘿,竟然是块儿埋进土里的牛粪壳子!

当阵阵雷声从阴沉的云层中传出来,万物在风中摇摆,向着天空摇首致敬,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滴就落了下来,雨水下落,重重的敲击在地上,来不及流走就被土地吸收,就像饥饿的婴儿渴望母乳,这泥土如此渴望雨水。

大抵是因为匮乏所以格外懂得珍惜,只要这自然略微给予,也能够郁郁葱葱。

有人盼雨淋,有人盼雨停。我贴在窗户边,看着雨一个劲儿的下,心中不经惆怅起来,这雨什么时候停呀,蘑菇应该都长了出来吧。

终于,当泥土的芬芳充斥整个鼻腔,远山的黛青色的脸庞拥有了面纱,这雨淅淅沥沥地停下,碧空如洗,万物焕然一新。

我拿着小铁盆儿缠着奶奶去采蘑菇,蘑菇只在阴凉面儿的墙根生长,短短一排却是我的超级大乐园,我学着奶奶的模样跪坐在地上,认真观察哪里有鼓包,哪个鼓包看起来像蘑菇顶起来的,却总是误判。

看着奶奶一个一个刨开,白嫩嫩的蘑菇顶露出来,我更着急了,奶奶见我心急,指着一处鼓包说:“童儿,你去刨那个。”我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刨开一看,果然是,蘑菇有大有小,握在手里滑滑嫩嫩的,闻起来混着泥土的芳香,我把战利品放进小铁盆儿继续寻找小鼓包。

蘑菇不是很多,大概能收获一小盆儿,三四斤的样子,采了蘑菇后奶奶一定会给我做一顿好吃的肉炒蘑菇,我蹲在炉灶边帮奶奶添柴火,小脸儿被炉膛里的火照得红彤彤的,巴巴地等着蘑菇出锅。

这里单调也难忘。

故乡傍晚的日落与别处不同,太阳不会沉入地平线,而是一寸寸藏进山后,如果恰好遇到火烧云,那一定是太阳遗落了红色的头巾,它挂在树梢,染红半个山头,和屋顶耸立着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缠绵,将这红晕晕染到更远处。

整个世界都像是少女微醺的脸颊,如果说这贫瘠的千万面令人心生疏离,那落日时分,一定会让人卸下所有颠沛流离的疲惫,将温柔和纯粹拥入怀里。

晚饭过后,太阳一落,世界又还给了小孩子。邻居家长我三岁的姐姐来找我玩,我们准备好塑料瓶子和纸板,一溜烟儿融入到一群孩子中。

瓶子里要装的东西是一种不咬人的虫子,我们叫它打针牛牛,鸡鸭很爱吃,这种虫子如指甲盖般大小,有着硬硬的外壳,壳下生着一双透明色的翅膀。

只在太阳落山后大地尚有余温的时候出没,它们嗡嗡地飞来飞去,我们拿着纸板轻轻一拍,它就掉在地上偃旗息鼓,傻等着我们将它捉住,把打针牛牛放在手心,它也不咬人,只是爬来爬去,惹的人手心直痒痒,等气温冷了下来,我们每人带着满满一瓶子打针牛牛回家,沉沉睡入夏日。

是什么带走盛夏?发黄的树梢,裹紧衣衫的秋风,生凉的大地让人不敢赤脚;是什么带来了秋天?弯腰的葵花,风一来摇得哗啦啦的玉米杆子,植物成熟的时候并不张扬,但带着某种收获与沉默的踏实,令人敬畏。

学校成了我的第二天堂。

校园不大,只有几排平房,从高年级到低年级排列。全校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老师,她们既是管理人员也是老师,一人多职,上一节课还在教拼音,下一节课就开始讲算术。

但每一件事老师都很负责,上学的孩子捣蛋的时候很少,大多时候都在认真听讲,我尤其热爱语文,新学期书本发下来的时候,我睡前都会把语文课本翻看一遍再放到枕头下边,才能安心入睡。

班主任高老师的办公室有一台手动的老式油墨复印机,每次需要复印卷子的时候,我都会去办公室给高老师帮忙,油墨的芬芳散发出来,我蹭的满手都是,却高兴极了。

一张张卷子从印到晾干需要一段时间,我等待的时候看到了老师办公室架子上摆放的一排图书。

在故乡,能读到义务教育的课本已是难事,课外读物更是不知何物,高老师允许我带两本书回去读,但要保护完整,看完再还回去,我喜滋滋地看着手中的书,是外国儿童文学名著《小王子》和《秘密花园》。

儿童文学中的奇幻与美好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的内心如同干旱的大地遇到了骤来的大雨,如饥似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秋日的苍穹高远而明亮,有大雁从天空飞过,真的如课本里所说,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它们飞得很高,像一排天空的黑色纽扣,又是像一道歪歪斜斜缝了黑色线的伤疤。

人们都很匆忙,忙着秋收冬藏。

冬天下过雪的故乡很安静。

连那条唯一的街道上也鲜有人出行,远山穿了白袄,近处的田地像是厚厚的白色毛毯,可一出门,冻得人连手都伸不出来。

雪落在不同的地方,融化的速度也不一样,落在门口的雪,没过多久就会被扫帚清扫干净,落在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和人会把雪压瓷实,走在上面很容易打滑,落在田地里,一时半会儿融化不掉,只有太阳出来的时候,才能渐渐融成水浸入泥土,而那些落在山的阴面的雪,可能直到开了春,雪依然完好保存着。

故乡依着阴山山脉,四周的山有远有近,南面的山离得很远,所以视觉上看起来并不高耸,而是连绵不绝的无限延伸,像一副水墨国画,近处的山我都很熟悉,最有标志意义的是被当地人称为老鹰山(地理上应称为马鬃山)和白山的两座山。

白山顾名思义,它的山体含有大量的矽石,所以呈白色,老鹰山在周边算是比较高的山,但山上并没有老鹰,生长着许多低矮耐旱的灌木植物。大人们常常说:“老鹰山可高可危险了,你们小孩子不能乱跑。”但我常常把老鹰山听作“老爷山”,心想着,都是老爷爷了,还这么厉害吗?

云层很低的时候会离老鹰山的山顶很近,像是戴了一顶白帽子,天气晴朗云朵很大的时候,云的影子又会映在老鹰山的山体,大片的阴影与周边的明亮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盯着入了神,总盼望着自己能亲身感受,站在云的影子下面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可是我还没等到老鹰山上的雪融化,没能摸摸云的影子,就随着家人离开了故乡。

我与家乡背道而驰,那时候的我没有理解,家乡并不会与我背道而驰,它永远站在原地,站在岁月的深处,与山风清月相伴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去过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读过一些书后,当我看到这个世界的参差。

原来有一部分人所生活的环境,所接触的事物,与我竟然天壤地别时,我的内心萌生出了许多自卑与对比的想法,在潜意识里,我弱化了我的故乡,渐渐得,故乡变成了我不愿意提及的地方。

这个在1:1000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地方,变成了我心里的一块儿缺口,我试着用外面的斑斓世界去填补,却越来越空虚。

在我读大学后的一个假期,跟着父亲回到故乡,盛夏的马兰花正开得热闹,父亲指了指远处的老鹰山说:“我们去山里看看吧!”

车蜿蜒山路而行,停在山脚的平坦处,川止山行,我们步行继续,老鹰山远比在家里看着高大,山体被放大许多倍,直逼视野,静默的巍峨矗立在眼前。

爬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小的时候和伙伴们爬过小的山,但远不及老鹰山巍峨,我们顺着山上隐约可见的小路前进,沿途有许多我小时候没见过的植物。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坐在石头上歇息,回头看向大地,刚刚环绕着我们的群山有的已经一览无余,光滑的丘陵像是成熟女性平躺着**出来的**,有着柔和流畅的线条,故乡已经离得很远,被平川簇拥着,有炊烟袅袅升起。

父亲示意我不要歇息太久,不然会失去登顶的力气,我再度起身向上,路越走越艰险,有的地方没有路,只能攀着石头上去,抵达山顶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山顶离远看是尖尖的,可实际站上去是一片比较开阔的平地,我站在山顶中间放眼望去,曾经环绕着的山都已尽收眼底,只是在老鹰山的后面,尽然还有一座更高一些更陡峭些的山。

我的心中不由得升起,“山的后面会是什么?“的想法,山外有山大抵如此吧。

父亲指着远处一道长长的黑色的石头墙,它静卧在群山之上,犹如一条蜿蜒的黑色长龙。“那就是秦汉长城,古代时候,为了抵抗匈奴人的侵袭而建成的。”

这长城与西起嘉峪关,东至山海关的万里长城并不一样,它如同这西北的山峦,如同这西北的汉子,以一腔孤勇坚定地蜿蜒在群山中间,守卫这片土地的安宁,当人类文明的风吹过战争与和平,将千万年前行走过的足迹以这种形式留存下来,依然有子民生活在这片热土上。

我站在山顶看向故乡的方向,那里于群山而言已变得渺小,变成一朵鲜艳的花缀在这群山的胸襟前,故乡就是这样,是阴山下的马兰花,故乡的人也就是这般,是骨子里住着粗狂与厚道的西北人。

如果这片西北的土地太过荒凉,那这里的生活的人们正是经久盛放的玫瑰,不是所有花都生活在美好的环境里,那些在烈风与沙尘中开出的花,同样的娇艳迷人。

成年后的我,行走过祖国的许多山川湖海,当我看到世界的另一个面时,人生海海,山川尔尔,我早已与内心的挣扎和解,那个曾经令我敏感不愿提及的故乡,我曾责备她带给我内心**的伤痛。

可故乡的意义并不在于赠与我们多少与物质等价的东西,而那些连带着人格与性格的清澈底色,才是故乡给予的无尽财富。

我应该向她深情的道谢,谢她穿过人潮汹涌的嘈杂尘世,为我送来儿时旷野的清风,谢她年复一年的春耕秋收,为我埋下深深的根,谢她总是无言,在风雨中站成一道永远敞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