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痛苦的赋闲(1 / 1)

清醒了之后,徐阶托人告诉海瑞:让他再退地,没有可能了。他这才知道海瑞的难缠,所有的政治智慧、政治规则到海瑞这儿都不管用了,看来只有一个办法:硬着头皮顶住,看海瑞还真能拿了他去坐大牢吗?

海瑞也自有海瑞的做法。他给徐阶写了一封信,用他一贯的做法,做徐阶的思想政治工作。他觉得别人觉悟低可以理解,你一个做过高级干部并且位居首辅的人怎么会没有觉悟呢?圣人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就不相信我开导不了你,唤醒不了你的良知:“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1]并且多次去徐阶家,当面做他的工作。按海瑞的逻辑,他觉得这是在救徐阶,从根本上说,是为徐阶好。在给朋友的信中,他提到了这件事:

存翁(徐阶)近为群小所苦太甚,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亦自取也。若不退之过半,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区区欲存翁退产过半,为此公百年后得安静计也,幸勿以为讶。[2]

海瑞说,他的做法是为徐阶做长远打算。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如果这样积累田产,败坏道德,徐阶迟早会吃更大的苦头。

然而,徐阶这回是“花岗岩脑袋”,不为所动了。他知道再退下去,一生的积累就会付之东流。徐阶此时,也实在是很狼狈了。在海瑞的支持下,那些要求退田的贫民成天围着徐阶的宅第游行示威,大声呼号,弄得徐阶简直痛不欲生:“时刁民皆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为群,沿街攘臂,叫喊号呼。而元辅(徐阶)之第,前后左右,日不下千余人。徐人计无所出,第取自泥粪贮积于厅,见拥入者,辄泼污之。”[3]贫民千人要拥入徐家算账,徐阶无法,只好担了几担粪放在大厅里,见人进来,就往他们身上泼。谁能想到,昔日的首辅今天居然只好出此下策!

没有办法,徐阶只好放下架子请和了。

不过,他并不是向海瑞请和。他知道海瑞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工具。他向当朝首辅高拱发出了降表,表示了自己的悔意,表示在政治斗争中彻底认输,表示以后不再纠集势力谋求东山再起。

高拱笑了。他的目的圆满达到了,而且达到得这样漂亮。既然对手败得这样惨,他也就大度起来。他幡然一变脸,对徐阶笑脸相迎,给徐氏回了一封信,表示前嫌尽释,希望徐氏今后多捧他的场。然后,他又轻轻暗示,他也觉得海瑞做得太过分了,不过他作为当朝首辅,没法直接出手。在海瑞修吴淞河后,他的政治声望达到了顶点。朝廷上一片称颂之声。然而,在退田令开始后,官场静下来了,赞扬海瑞的声音消失了,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想要扳倒海瑞,只是摸不准高拱的心思,不敢贸然动手。

徐氏对这些政治暗语当然一读就懂。得了高拱指示,他立刻利用自己的故旧,找御史奏了海瑞一本。高拱在奏本上拟了“同意”二字。海瑞被取消巡抚衔,调任南京总督粮储。于是,海瑞最风光的一段政治生涯就这么干脆利索地结束了!

海瑞被这当头一棒打昏了。他正兴致勃勃地推行他的宏大计划,“正欲为江南立千百年基业”[4],正调动全部精力,和应天府的豪绅大户们作战时,没想到,后面射来的一支冷箭,轻轻地取走了他的政治生命,粉碎了他的全部政治梦想。

海瑞不知道,像他这样不明白游戏规则的人,只会被高明的玩家当作一枚冲锋陷阵的特殊棋子,发挥完作用之后,被抛弃是必然的命运。

海瑞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他开始是震惊,然后是迷惘,最后是愤怒。至刚者不屈,海瑞不会容忍任何对他名誉性的安排,于是他提笔给皇帝写了一封辞职信:“臣曾说过当今天下诸臣全犯了因循苟且之病。皇上虽然有锐然求治之心,群臣却绝无毅然任事之念。互相掣肘,互相排挤,还动不动就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国家才败坏如此。”[5]

一旦提起笔,海瑞胸中的愤怒、委屈、埋怨就忍不住喷发出来,辞职信变成了政论书。

在这封海瑞平生第二有名的信中,海瑞第一次向皇帝陈述了他的政治理想:

臣尚欲以身为障,回既倒之狂澜;以身为标,开复古之门路。[6]

这样的话,只有海瑞才说得出来。欲以一人之力,挡住天下滔滔既倒之狂澜;把自己作为标准,使全社会人向自己看齐,以挽回社会道德的败坏。这是何等的“狂妄”!然而,这两句话却是解读海瑞一生为人行事的关键。没有这样“狂妄”的理想做支撑,无法想象海瑞能忍受住常人无法忍受的压力,特立独行到现在。

然而,这个理想是扑火的飞蛾的理想,只有单纯的海瑞终生不悟。

虽然辞职而去,海瑞还是坚持认为自己的政治措施没有一点错误,不可更改。他说:“臣再有一言,臣在任上的所作所为,都是倾听百姓的呼声,恪守祖宗成法,万不可改。”[7]

他再一次把愤怒指向了群臣,举朝官员都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这是他潜意识中一直存在的意念,今天他直抒胸臆:“请皇帝鞭策全体大臣,不得像以前那样应付差事,必须仰体皇上求治之心,认真办事。凡事就怕认真,只有认真才能救今日之弊。九分之真,一分放过,就不是认真!更何况半真半假!”[8]

奏折的最后一段,再一次典型地体现了海瑞的风格:“如果大臣们认为我说的是错的,那这个大臣必然是庸臣!诗经说:‘勿听妇人之言。’如今,全朝廷的大小臣工都是妇人,他们的话,皇上不听可也!如果这样,国家大幸,愚臣我大幸!”[9]

痛快淋漓地骂完了全朝大臣,海瑞挂冠而去。他对朋友说:“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业,从此入山之深,入林之密,又别是一种人物矣。”[10]事实证明,海瑞是古今所有清官中颇有个性的一个。他敢公然辱骂所有朝臣,而朝廷虽然震怒,一时之间却无法处置海瑞,只是在批文中淡淡地说:“该臣今乃词称请归,意甚怏愤。且固执偏见,是己非人,殊失大臣之体。但本官已奉钦依,照旧候用,无容别议。”[11]

被称为“妇人”的朝臣们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此时与海瑞辩论已无益。

做了九个月巡抚的海瑞买舟南下,飘然回到了老家海南。因挂冠时的潇洒决绝,人们以为他从此可能要从道学家变成林下人物,归隐于老庄门下了。

然而海瑞却没有进入海南的椰林。儒家教育早已经把他定型,注定他跳不出这个藩篱。他在老家买了一所小小院落,在院里开荒,堂前种树,图书满室,堂上却挂上“忠孝”二字大匾,遇人则讲道学,讲如何破荣辱关,破生死关。遇到地方官来访,则喋喋不休,讲民间疾苦,问解决办法。从海瑞家出来,人们不得不说,此老风骨,一毫未变。

对海瑞来说,读书修身就是为了入世济民。闲居在家,看上去潇洒自在,其实海瑞的内心是十分痛苦的。仕途是士人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如果不能为世所用,那么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虽然归隐田里,他其实还是日日期待着有复出的那一天。况且,朝廷批准他辞职的圣旨中有云“已奉钦依,照旧候用”,如果一遇挫折,就愤然辞世独立,独善其身,那不是圣人之徒的做法。

隆庆六年(1572年),明穆宗突然中风去世,十岁的神宗继位,朝中政局风云突变,高拱在政治斗争中被张居正掀翻。明朝最有能力的大臣之一张居正继任为首辅。

闲居两年的海瑞以为自己的另一个政治春天要来到了。因为这个张居正是翰林出身,饱学之士,学问相当精醇,与自己有着推行圣人之学的共同志向。况且,海瑞辞职后,时任阁臣的张居正还写来一封信,对海瑞表示同情:

三尺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能堪也。讹言沸腾,听者惶惑。仆谬忝钧轴,得与参庙堂之末议,而不能为朝廷奖奉法之臣,摧浮**之议,有深愧焉。[12]

信写得很真诚,也很聪明。身为内阁成员,他却不能为海瑞说上什么话,真是惭愧呀!为什么身为内阁成员却没有发言权呢?那自然是因为高拱的跋扈。所以,矛盾在于高拱,与他张居正无干。

那么,这次张居正上台了,应该起用他海瑞了吧。海瑞日日等待着北京的消息。

迟迟没有动静。

向来趋左的言官们坐不住了,他们上疏,要求起用海瑞。张居正在疏上批道:

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明神宗实录》卷九)

海瑞的品质无可怀疑,然而办事不能通达。这样的人只能享受名誉上的尊重,不能任为实职。

虽然同为圣人之徒,张居正为人行事却与海瑞大有不同。张居正既能侃侃而谈圣人之言,又精通中国社会表面秩序下的真正规则,并且运用精熟。他没有徐阶的天真,认为海瑞能够为他的班子建立政绩;也没有高拱的阴险,想用海瑞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不能用海瑞。

直到这时,海瑞才知道自己在官僚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原来,他虽然忠诚骨鲠,时时刻刻遵守圣人之道,可是却只能“坐镇雅俗”,做个政治摆设。原因就在于他不肯“通方”,不肯做“乡愿”,不肯向这个世界妥协。

有生以来,海瑞第一次产生了怀疑:错了的到底是世界还是他?

海瑞的陋舍来人越来越少,他经常终日闭门,靠一卷书打发整日的时光。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快乐。他没有儿子,不能享受课子的天伦之乐。他没有业余爱好,对琴棋书画都没有兴趣。“山水诸癖一无所好”[13],海南的美景对他像不存在一样。日复一日,海瑞真的老了,皱纹爬满了他的瘦脸,胡须根根白得透明。

失望、愤懑渐渐积满了胸膛。看来自己的一生,只能这样过去了。曾经有过的梦想,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一点可笑。为什么一生的奋斗、刻苦,不惜生命来践履圣人之学,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呢?海瑞有时也会想起这个问题,但是他永远想不明白。

应该是自己努力得还不够吧!那么,唯一的办法是继续深研性理。然而,年老体衰,智力日减,看来,今生得正果的希望越来越小。进入晚年的海瑞,日渐沉入浓重的灰色之中。

[1]海瑞:《海瑞集》(下册),卷五《书简·复徐存斋阁老》,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664页。

[2]海瑞:《海瑞集》(下册),卷五《书简·复李石麓阁老》,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663页。

[3]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纪风俗》,转引自章宪法:《明朝大博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第120页。

[4]海瑞:《海瑞集》(下册),卷五《书简·再启阁部高中玄诸公》,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630页。

[5]“臣尝谓今诸臣全犯一因循苟且之病,皇上虽有锐然望治之心,群臣绝无毅然当事之念,互为掣肘,互为排挤,而又动自诿曰:‘时势则然,哲人通变。’人无奋志,治功不兴,国俗民风,日就颓敝。”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一《奏疏·告养病疏》,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141页。

[6]“臣尝谓今诸臣全犯一因循苟且之病,皇上虽有锐然望治之心,群臣绝无毅然当事之念,互为掣肘,互为排挤,而又动自诿曰:‘时势则然,哲人通变。’人无奋志,治功不兴,国俗民风,日就颓敝。”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一《奏疏·告养病疏》,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141页。

[7]“臣再有一言焉:臣叨任巡抚,凡所施为,竭尽心力,一皆采访民言,考求成法,民利与兴,民害与除,不可易也。”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一《奏疏·告养病疏》,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142页。

[8]“仍敕阁部大小臣工,不得如前虚应故事,不得如前挨日待迁,必求仰副皇上求治之心,毋负平生学古之志。不求合俗,事必认真,九分之真,一分放假,不谓之真,况半真半假者乎?”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一《奏疏·告养病疏》,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142页。

[9]“阁部臣如不以臣言为然,自以徇人为是,是庸臣也,……诗云:‘勿听妇人之言。’今举朝之士皆妇人也,皇上勿听之可也。宗社幸甚,愚臣幸甚。”“仍敕阁部大小臣工,不得如前虚应故事,不得如前挨日待迁,必求仰副皇上求治之心,毋负平生学古之志。不求合俗,事必认真,九分之真,一分放假,不谓之真,况半真半假者乎?”海瑞:《海瑞集》(上册),卷一《奏疏·告养病疏》,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142页。

[10]海瑞:《海瑞集》(下册),卷五《书简·复吴悟斋操江都院其二》,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661页。

[11]高拱:《高文襄公集》卷八《掌诠题稿》,转引自缪振鹏:《明朝三帝秘录》(上册),作家出版社,2007,第62页。

[12]张居正:《答应天巡抚海刚峰》。

[13]《丘海合集·海忠介公传》,收入海瑞:《海瑞集》(上册),李锦全、陈宪猷校点,海南出版社,2003,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