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与蚊子的舞蹈——读《马路2006》有感(1 / 1)

案上有两本画册:一本是《马路2006》,是马路先生寄来的,准备用于他即将于新北京画廊开幕的展览。另一本是《重回天堂:德国表现主义》(Paradise Regained-German Expressionism),是一位丹麦朋友带来的,用于2004年9月至2005年1月艾尔肯现代艺术博物馆(Arken Museum of Modern Art)的展览。是什么因素导致我翻阅这两本异时异地的画册呢?熟悉马路的人一定会说,是德国表现主义。因为马路有德国留学的背景,而且似乎与新表现主义有关。而对像我这样不太熟悉马路背景的人来说,这种关系差不多就像他画里的蚊子和飞机一样,除了会飞,别无瓜葛。

我将马路的绘画与近百年前的德国表现主义绘画进行比较,并不是因为它们之间真的有什么因果关系,而是因为我力图在它们之间建立起一种解释上的关系,目的是通过它们之间的对比,更好地理解马路,也更好地理解面前这本来自遥远的哥本哈根的画册。

让我从丹麦的那本画册的标题开始。“重回天堂”,说的是一百年前的德国表现主义绘画对人与自然原初关系的表现,这种关系被描绘得那么亲近、那么和谐,其目的不言而喻,是反对现代工业文明造成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疏远和对立。之所以是“重回”,因为人与自然原本如此,画家所做的工作,只不过是在画面上(当然也在部分画家的生活中)重新展现人与自然那种纯真的原初关系。如果说这就是德国表现主义的主题的话,那么在今天看来,尽管它具有更切实际的意义,但由于尽人皆知,似乎是一种陈词滥调了。

马路的绘画首先不是重回。在马路将蚊子与飞机画在一起之前,人类并没有如此这般的经验。在那些画细胞的作品中也存在类似的情况。的确,我们都是从细胞而来,但是人类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自己从细胞而来,人类很长时间对细胞没有任何经验。马路的绘画不是将我们带入遥远的过去,而是引向不久的将来。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这是马路区别于德国表现主义的关键所在,也是马路的绘画最具有当代性的关键所在。

当然,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是对现在的超越,对“天堂”的追求。对于无神论者来说,天堂只不过是梦乡,是想象力恣肆的地方。德国表现主义将天堂视为人类的某种真实的生存状态,这样的天堂还过于真实,过于沉重,过于有宗教色彩。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知道,即使在马路将蚊子与飞机画在一起之后,人类也不会真的有如此这般的经验。马路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纯粹的梦乡,它是那样空灵、飘逸,它不是不堪重负的宗教世界,而是舒展性灵的童话世界。或许空灵飘逸并不是西方最高的审美价值,但它们毫无疑问是中国最高的审美价值,这也是马路区别于德国表现主义的地方。马路的画具有浓郁的东方色彩。

任何纯粹的梦乡都只能表现而不能再现。根据科林伍德的理论,表现与再现的区别在于,表现之前不知道要表现的是什么,再现之前已知道要再现的是什么。与现实相比,无论是天堂还是梦乡,都适合于表现而不是再现,因为它们都是那样的虚无缥缈,那样的不切实际。但是,就宗教意义上的天堂比童话意义上的梦乡更确定、更实在来说,梦乡比天堂更适合于表现。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马路的画比表现主义绘画更具有表现性。科林伍德还有一个主张,只有表现才是真正的艺术,再现充其量只是巫术和娱乐。我们能否说马路的画比表现主义更符合真正艺术的标准呢?至少根据科林伍德的理论,我们应该有这种自信。

曾经在看一个朋友的画展时,马路跟我说过他现在为什么用丙烯而不用油彩作画。因为技术太好了。太好的技术反而成了艺术创造的障碍,这听上去有些奇怪。但如果从表现的角度,从科林伍德的真正艺术的角度,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只要是人,就有思维,只要有思维,就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表现的是什么,因而就不可能有纯粹的表现,进而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艺术。如何解除思维的禁锢,这是所有艺术面临的共同难题。太好的技术加强了这种禁锢。因为画家一笔下去就知道结果怎样,不会产生任何偶然和意外。这样的绘画完全受思维的控制,是对头脑中业已构想好了的图像的再现而不是表现。既然是复制头脑中的画面,作画的过程就失去了意义,与其花时间画一幅想好了的画,不如去想另一幅画。与油彩不同,丙烯不太容易控制,一笔下去,总会有些偶然的意外。这些意外让画家开心、兴奋、着迷。这就是艺术,在控制与反控制之间,在似与不似之间,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完全控制的过程是劳作,毫无控制的过程是胡来。艺术就是在劳作与胡来之间的冒险。

马路的画让我们感到轻松,能够释放我们精神上的压力,这不仅因为他表现的梦乡,而且因为他梦乡的表现。为了确保我的这份精神上的轻松,我将画面上的飞机和蚊子理解为在舞蹈,而不是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