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米尼娅·佩德雷蒂[1]
导论
2009年秋至2010年冬,“人体世界与心的故事”[2]在安大略科学中心(加拿大)向公众开放。“人体世界”是冈瑟·冯·哈根斯(Gunther von Hagens)的创意,它以在细节上洞悉一切且坚定不移的方式展现了人的身体。通过塑化过程,人的身体得以保存与展现,包括肌肉、器官、身体组织、骨骼,等等,均一览无余。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前来参观的人对人体的构成和功能有所了解。可以理解的是,观众的反应不一,有好有坏,有人惊叹不已,有人非常着迷,还有人觉得恶心。展览中使用的声音充满了**,语调激烈。有人觉得这样的展览有失体面,是对人体的不尊重,有些恐怖,不适合小孩子来看(参见Barilan,2006;Burns,2007;Fisher,2005)。还有一些人则惊叹于人体之美,对能够展现出如此的细节感到惊奇(参见Vom Lehn,2006;Walter,2004)。有些宗教团体、保守的说客以及对此心怀关切的市民针对这个展览表达了反对意见,同时也有另外一些人认为它有创新,很精彩,而且内容翔实。但不管是惊叹还是厌恶,大家都情绪高涨。
在开始的时候,“人体世界”展览引起了很多争议。但除了这些争议之外,很少有人对其进行严肃的学术研究(特别是教育研究)(参见Vom Lehn,2006;Leiberich,Loew,Tritt,Lahmann & Nickel,2006;Moore & Brown,2007;Walter,2004)。此外,很多文献都是以评论或短文形式发表的,关注的是关于保健学和解剖学、医学及健康社会学等方面的问题。鉴于围绕这一展览而引起的争议与争论,笔者开展了一项研究,以探讨前来参观的人对“人体世界与心的故事”究竟会有哪些反应,笔者把此项研究工作放在非正式学习、媒体以及科学教育等领域内进行。在本章中,笔者专门对一些理论假设进行了讨论,这些理论假设影响着观众如何做出反应,如何展开互动,如何对经验进行意义建构,各种不同媒介(主要是塑化物)与讯息之间如何相互作用,同时它们还影响着各种不同类型的公众在情绪体验方面的张力。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 McLuhan,1964)曾经对媒介与讯息之间的关系进行过描述,笔者吸收和借鉴了他的观点,把它作为向观众的意义建构提供中介支持并理解其意义建构过程的一种可能途径。那么,在这个展览的情境中,媒介与讯息之间的相互作用究竟是如何展开的呢?观众给自己获得的体验赋予了怎样的意义?他们在意义构建的过程中获得了哪些讯息?在参观过程中,他们体验到了何种情绪上的张力?
情境的设定
在多伦多的这场题为“人体世界与心的故事”的展览中展出了两百多个标本,吸引了超过五十万人前来参观。“心的故事”这一部分,重点是让前来参观的人对心血管系统有所了解,比如心血管系统是干什么的,它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如何对其进行养护等,并对与健康有关的议题有所认识(如肥胖、高血压、心脏病、中风,等等)。安大略科学中心导引图(2009)是这样描述这项展览的:
从解剖学、心脏病学、心理学和文化等视角出发,来看一看心脏是如何滋养、调节与维持生命的。展览揭示了心血管系统这一错综复杂的世界,它使用了两百个以上的人体标本,包括塑化的全身标本、各种器官标本以及各种半透明体切片标本等。
当你走进展览厅时会发现,展览厅安静、昏暗,让人的心里充满了虔诚与敬畏。这里既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高谈阔论;人们说话的时候都是悄悄耳语,绝大多数人都是三五成群结成一个小团体。微弱的心跳声作为背景声持续不断地传来。这些标本(来自那些向冯·哈根斯的研究所捐赠自己遗体的人)或塑化物(被保存下来的人的遗体)被一一展出,有的被放在玻璃罩里,有的则没有。塑化涉及使用人工合成的**来替代体液。这样就可以让人体能够被保存下来,并在不同的地方进行展示,从而揭示器官、血管、神经、肌肉等各组成部分在人体中的空间关系(Von Hagens,2002)。
“人体世界与心的故事”消弭了科学与艺术二者之间的界限。塑化的人体以各种不同的姿势陈列着,有的在滑雪,有的在滑冰,有的在打曲棍球,有的在跳舞,有的在跳高,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姿势非常引人注目,而且揭示了人体的脆弱性与复杂性。观众可以绕着标本参观,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对其进行观察。展品都是静态的,而且没有互动性。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些大面板,质地柔软而且是红色的,上面有哲学家、诗人、作家等画的画或写的诗,它们是上述塑化物的背景幕布。这些面板为一丝不挂的人体提供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并置,揭示了爱的真谛,以及心的主题:
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是可以不用心去做的。(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英国作家、诗人、社会评论家。)
你一定要尝试,你怎么能够忽视人们永恒的遗产——爱。(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法国诗人、作家、政治家。)
只有当另一颗心接受吟唱,才会使得用心歌唱的心灵完美。那些期盼歌唱的人们一定心有所属!(柏拉图,Plato,前424—前347,哲学家。)
有一个单独的展区被黑色窗帘遮盖着,展示的是生育/胎儿。有一个标志,警告观众在进入之前先停下来了解一下展览的内容,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进去。在这个展区里,人们可以看到处于各个不同发育阶段的胎儿,按照发育的时间依次排开。展览中还有一个经过塑化处理的怀孕八个月的孕妇。很多观众都选择不看这个展区。
媒介与讯息:作为实物与意义的人体世界
马歇尔·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一书中通过对媒介与讯息进行考察,提供了一条在“人体世界”这一情境中,为观众的意义建构提供中介支撑,并对其意义建构过程进行认识的有用途径(McLuhan,1964)。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把自己镶嵌在讯息之中的,它创造了一种与讯息共生的关系(McLuhan,1964)。在“人体世界”中,的确如此,媒介与讯息彼此深深纠缠在一起,而且笔者认为对于观众来说也是这样。
不同的媒介具有不同的特征,这些特征影响着人与媒介的互动方式,以及人对媒介的理解方式(McLuhan,1964)。诸如印刷文本、计算机图形或音频均传递着各种各样的讯息,并会引发人各种不同的反应。在尝试理解前来参观的人是如何进行意义建构或做出反应的这一过程中,正确认识媒介,特别是认识媒介的复杂性非常关键。在“人体世界”中,媒介就是那些塑化物,它们都是真正的(被保存下来的)人体,就其本身而论,它们和任何前来参观的人都有着显而易见的联系。同时,这些人体还是“观众凝视”的“实物对象”(Walter,2004),对前来参观的人来说,它们既超然独立,又与人有着密切联系。“观众凝视”与媒介/实物(塑化物)之间的关系引出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关注的是如何对实物进行解读,实物对象如何“言语”,叙述发挥着什么作用,以及文化语境扮演着什么角色等(Heumann Gurian,1999)。
麦克卢汉说:“任何媒介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者说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外面的事务中引入一种新的尺度。”(McLuhan,1964,p.7)对于尸体保存来说,“人体世界”代表了新的可能,它应用了具有突破性的技术手段。就像沃尔特(Walter,2004,pp.466-467)所说的那样:
“人体世界”很重要,这有很多原因。首先,展品不需要被放置于装在玻璃器皿的溶液中,与之相应的是用玻璃罩对其进行保护;由完整的人体做成的塑化物,被安放在与前来参观的人生活居住的地方一模一样的空间中。其次,各种器官之间的空间关系,以及它们在人体中所处的具体位置,现在都可以通过真正的而且多种多样的人体被展现出来,而这在过去只能通过与真人一般大小的模型来呈现。
然而,这些具有创新意义的技术手段会对个人和社会产生新的影响,它会在社会和个人的层面上造成争议,导致不和谐,使人们重新审视道德与伦理规范。对这些影响的考察要从张力的角度进行。
康恩在他的著作《博物馆还需要实物吗?》中提出:“在过去一百年的岁月里,不管是在何种类型的博物馆里,实物所占的地方均呈现出急剧缩水的景象(Conn,2010,p.11)。”那些曾经被认为是科学中心与科学博物馆标志的东西,如“奥妙科学”“实物展示”以及“奇观房”等,均已不见了踪影(Pedretti,2002)。然而,“人体世界”却为我们带来了一次有意思的回归,让我们重新回到实物展示或收藏的道路上。在对“人体世界”进行描述的过程中,沃尔特(Walter,2004,p.468)这样写道:“即使从博物馆的角度来看,展览也是非常传统的:前来参观的人只能看着静态实物,既不能摸也不能操作,这里也没有新颖别致的计算机化的图形图像或分阶段进行的互动活动。”那么,究竟如何使用和展示这些实物呢?前来参观的人们是如何与塑化物/实物进行互动的?他们与塑化物/实物之间的关系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方法论及分析
本项研究遵循的是质性传统。笔者采用了案例研究的方法(Cresswell,1998;Stake,1994),以更好地理解一个案例的特殊之处(在这里,展览“人体世界与心的故事”便是案例)。笔者从多重数据来源出发,基于媒介、讯息及二者之间的张力这一语境,对前来参观的社会公众做出的反应进行了阐述。数据来源包括:(1)观众的书面评论,有超过两千名观众在两本留言簿上留下了评论[在这里,我们要指出的是一些学者的工作为我们对这些评论进行分析提供了指南(参见Livingstone,Pedretti & Soren,2005;Macdonald,2005;Pedretti & Soren,2003)];(2)磁带录制的访谈(有五十四位观众接受了访谈);(3)现场记录(对观众相互之间的互动与会话进行了描述);(4)对展览、媒体报道及各种小册子等进行的内容分析[在这里,我们参考了克里彭多夫(Krippendorf,1998)的工作,他把内容分析描述为一种“对讯息的符号意义进行探究的方法”(p.22)]。讯息并不总是只有一种含义;同样,意义也并不总是能够在观众中得到分享。因此,我们需要使用多重数据来源对数据进行三角验证。
数据分析采用的是持续比较法(Cresswell,1998),同时在对数据进行分析的过程中,还对个人提出的问题从主题方面进行了分析,这些问题横跨了对参与者的访谈以及和他们的对话。另外,笔者还借鉴了艾伦(Allen,1998;2002)的研究,特别是其提出的学习讨论(learning talk)的观点,当观众相互交谈和互动时,这种学习讨论就会出现,同时笔者还借鉴了社会文化理论在博物馆研究中的作用。艾伦(Allen,1998)通过以下几个方面非常细致地描述了社会文化理论是如何影响科学博物馆的境况与研究的:(1)重点强调的是学习的“过程”,而不仅仅只是学习的结果;(2)把焦点置于承认学习是一种“意义建构”的研究议程上,而不是把焦点放在对行为的关注上;(3)承认博物馆是一个“对话的场所”,包括隐性的对话,在隐性的对话中,展品与实物也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4)鼓励研究人员和实践工作者真正携手合作,“一起追求共同的议程”;(5)承认叙事的力量,认为这可以帮助我们探索各种叙述究竟是如何影响观众的兴趣与动机的。在本项研究中,很多访谈与现场记录捕捉到了一次多人展开的会话。当我们试图从一种更宏大的社会文化语境出发来理解观众的意义建构时,这样的对话就非常重要。不管是对个体的谈话还是对小组的谈话进行分析,目的都是为了进一步丰富我们对观众经验的认识。我们对留言卡进行了阅读和归类,把它们分成“有用”和“无用”两类(无用的留言卡上基本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语言,比如几个颠三倒四的词,留给同学的虚张声势的话,具有亵渎性质的语言,以及无法分辨的文本等)(对大量临走时的留言进行分析与编码的更为详尽的描述请参见Pedretti & Soren,2003)。有用的留言被编码成了各种新的主题。借助于社会文化框架的帮助(Davidsson & Jakobsson,2007;Schauble,Leinhardt & Martin,1998),笔者把焦点集中在观众的体验上,并通过它来解读观众的意义建构过程。
观众对“人体世界”的反应
数据显示,98%的受访者对展览的反应是积极正面的。这并不令人感到惊讶,因为这是“人体世界”第二次到多伦多来展出了(它在媒体上引起的轰动效应此时已大为平息)。另外,受访者都是主动前来参观的,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3]
我们通过由媒介、讯息与张力三者构成的架构来对调查结果及分析进行呈现。这样做表明媒介与讯息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特别是在诸如“人体世界”这样的展览中更是如此。对意义建构进行的解读横跨了文本(如板报和文学摘录),人工制品(媒介,如人体的塑化物)与对话(观众团体内部的对话,以及与现场专家的对话等)。尽管媒介和讯息以线性顺序进行呈现,但事实上它们是相互纠缠、相互渗透在一起的。它们并不意味着要被具体化,同时也不是互相排斥的。实际上,当观众在展览中不断前行时,媒介与讯息之间实际上构成了一种相互塑造的关系。
媒介
对人体的颂扬与赞美
和沃尔特(Walter,2004)的研究结论差不多,在本项研究中,人体受到了观众的大力追捧。很显然,这些塑化物或人体对观众产生了一种非常深刻而且强烈的影响。观众报告说,他们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与认识,他们也常常表现出惊叹不已的样子。展览所具有的高度实体性与逼真性让观众敬畏、着迷,而且还激发了他们的审美鉴赏:
在整个参观过程中,我一直充满了惊奇和敬畏。我从心底被震撼了。它太令人称奇了……[“人体世界”]让人走进自己的身体,并更好地鉴赏自己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样……我们甚至很少看到自己的身体,当我们什么都不穿的时候,通常都被教导说不要那样站太久,盯太久,洗了澡就要出来,披上浴巾,然后如果你要是想真正看一看自己身体时,其实看的是皮肤……(对一对男女的访谈,他们年龄介于20至29岁,从事的都是销售工作,还均曾入读过艺术学校。)
太迷人了,令人惊叹不已!人体无时无刻不在给我带来惊喜。(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它让我眼里充满了泪水。这是对人体神奇而且富有诗意的展现。(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尽管展示的实物基本上都是实体,但却唤起了大多数观众对生命的赞赏。“人体世界”让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变得清晰可见;把人体的美与复杂向观众铺陈开来。大多数观众认为实物(人体)非常美,是需要去颂扬和赞美的。
个人的叙事/叙述
按照康恩(Conn,2010)的观点,博物馆收藏实物,目的是为了进行叙事,讲述我们的过去、现在以及可能的未来,同时唤起人们的思考。有意思的是,在“人体世界”中,没有任何面板或文本对之前曾是活生生的人而现今变成了塑化物的人体展品进行解释说明,那里没有述说或其他线索告诉我们这些被塑化了的人体曾经是什么样的人(除了性别之外)。就像沃尔特(Walter,2004)提出的那样,这里没有生前的身份。从各种可能的角度来分析,这样做都是有目的的,那就是为了让前来参观的人能够以超然独立的方式来看待这些展品,同时也因为法律对遗体捐献隐私有明确的保护规定。尽管这些实物(塑化物)没有针对其个人的任何述说,但却引起了观众强烈的兴趣,使他们以个人叙事的方式对这些展品做出回应。
研究小组对观众进行了访谈(通常是成对地进行),很多述说便展开了,有情感方面的,有个人方面的,还有的人很伤感。这些述说通常体现的都是像沃姆·莱恩(Vom Lehn,2006)所讲的“疾痛的叙事”。所谓疾痛的叙事,反映的都是人有关于病痛和疾病的经验,常常是通过在诸如医疗实践这样的自然主义场景中进行的访谈来完成的(Charmaz & Paterniti,1998;Vom Lehn,2006)。“人体世界”就是一个自然主义社会场景的例子,在这里个人有关于病痛或疾病的述说,是随着观众对经过塑化处理的人体进行考察,并对自己的生活、家庭和朋友进行思考而出现的。典型的述说包括:
就吸烟这件事情来说,当你刚好走进来的时候,它就开始谈论心脏的问题……我们是两个人一起进来的……这对我们来说有用……我吸烟的历史已经有14~15年了。这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吸烟史,我过去曾经尝试过戒掉,但这次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看完了一遍之后,我又走回了那个地方,我想知道自己的肺部看起来和那些完全变黑了的肺部有多么地接近,我身体里面的那些动脉血管还能够把血液泵到每一个指尖上吗?……同时我也在看我的父亲,你也看到了他,当时我正站在那边,你走到了我们的跟前,他是一位器官移植病人,所以我坚持要到肾脏那里看一看,“哇,这就是你已经摘除然后又换上了新的那个器官!”谢天谢地,那个肾脏救了我父亲的命。(对一对男女的访谈,他们年龄介于20至29岁,从事的都是销售工作,还均曾入读过艺术学校。)
机修工:我父亲四年前做了心脏手术,他现在还带着当初手术时放置的支架,然后我猜想他们肯定划开了动脉,他们只有这样才能够做“心脏直视”。这个展品让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医生在我父亲身上做了什么,以及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护士:还有他们用了什么东西。
机修工:还有可以实地地看到它,他们还有一幅支架的照片。
护士:还有肺部也是,因为他父亲吸烟,所以当我们看到吸烟者的肺部时就把二者联系在了一起。
(对一对男女的访谈。男,机修工,30~39岁;女,护士,30~39岁。)
尽管绝大多数这些叙事都出现在对一对一对的观众进行的访谈中,但也有一些个人的述说是出现在观众临走时在留言簿上留下的文字里的:
我祖母有一个心脏起搏器。这次看到了它并明白了它是如何工作的,这让我真的理解了祖母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真是难以置信!我十岁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次心脏手术。现在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我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才知道自己这条命多亏了科学以及人类对知识的渴求。非常感谢,这让我意识到了人类对知识的渴求以及你们为此付诸的努力。(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作为实物,这些塑化物非常具有震撼力而且“逼真”(Burns,2007;Walter,2004),因此它们能够以非常深刻的方式向观众述说某种东西。媒介是高度个人化的(而且同时还是独立超然的),因此各种各样的故事才能够喷薄而出,它们出现在会话中,甚至出现在留言里。鉴于这一点,在这一节,笔者把焦点主要集中在那些个人的述说上,但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媒介(塑化物)也以不同的秩序传递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告诉我们借助于技术方面的创新能够做些什么。这一点我们会在后面做进一步的讨论。
转置与普适性
当对“人体世界”的普适性进行讨论时,即就其不分种族、信仰或肤色这一特点进行讨论时,很明显的一点是我们都属于拥有肉身的人,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地与这些经过塑化处理的人体有了联系。“人体世界”揭示了我们共同拥有的人性(Walter,2004)。这是一个新出现的非常具有震撼力的主题,就像沃姆·莱恩(Vom Lehn,2006,pp.242-243)所写的那样:“前来参观‘人体世界’的人们是如何建构关于这些展品的意义的呢?当我们看到他们站在自己的身体以及他人的身体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些展品的时候,就能够理解这个问题了。这些观众们发现,一项展品的某一特定方面把他们转置到了自己的身体(或者与他们非常亲近的人的身体)上,然后他们再根据发现的展品特征通过言语或书面的形式来谈论自己或他人的身体。”很多人通过言语或书面的形式谈论自己的身体,把塑化人体的特征转置到了自己的肉身生命以及肉身存在上(就像上面讨论的那样,这种转置同时也是与个人叙事的讲述联系在一起的)。
我跟姊妹说,当我们走过这些展品,查看每件展品里面都有些什么以及我们围观展品的这群人中每个人的身体里又都有些什么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有这些身体的器官与部件。它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尽管我们看不到。(对一位女士的访谈,行政管理人员,40~49岁。)
非常精彩的展览。现在我知道自己胰腺的样子了。希望它不要像展品里面展示的那样痛苦。(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我儿子有脑震**,看了这个展览,你就能够真正明白大脑是怎么工作的了,你就能够说出脑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的膝关节有关节炎……这些展品总是能够让你在自己与它们之间建立起很好的相互联系。(对一位男士的访谈,消防员/急救人员,40~49岁。)
我们正准备要孩子,这里有些地方真的值得好好看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比如像现在,我们在心理上倾向于多看与怀孕有关的某些内容,看看怀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件很酷的事。(对一对男女的访谈,男士是失业的机械师,30~39岁,女士是护士,30~39岁。)
现在,我能看到自己伤在了哪儿。(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请看下面摘录的一段两个年幼孩子的话(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均8岁左右),当时他们正透过玻璃罩观看吸烟者的肺、采煤工人的肺以及正常人的肺。
年幼男孩:那[指着吸烟者的肺]就是你妈妈的肺。
年幼女孩:才不是呢。她已经戒烟了。
年幼男孩:你确定?
年幼女孩:[无视他的疑问,言辞激烈地回答]不管怎么样,她的肺也没有这么糟糕。她的很正常。
在这里,我们就开始看到观众相互之间以及他们与媒介之间是如何互动以实现意义建构的了,而且还是以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方式进行的。在后面的这个例子里,年幼女孩的反应非常激烈,说自己妈妈的肺“很正常”。就像沃姆·莱恩(Vom Lehn,2006,p.235)所写的那样:“在互动的过程中,他们(观众)看什么以及把看的东西与自己建立起相关是受这些展品的呈现情境支配与影响的。”这些互动行为可能源于下面一些因素:对展品某一方面的独有特征(如熏黑了的肺、胎儿等)的检验;观众的经验;他们之前掌握的有关于身体的医疗知识或者是外行知识,如疾病等;或者是其同伴做出的某些行为。他们会指向某一独有特征,回想过去发生的某件事情,借鉴亲戚朋友的经历;所有这些都有助于观众把塑化人体表现的东西转置到个人的身体状况、生活方式或习惯上去。
讯息
健康
“人体世界”传递的显性讯息之一就是促进健康。在兰特曼(Lantermann,2001)进行的一项研究中,对大规模观众调查进行的分析表明:53%的观众看起来会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毫不奇怪,我们的数据分析(主要是访谈和留言卡)支持了这一研究结论。在我们的研究中,超过半数的观众积极参与了有关于如何照顾好自己身体的讨论,他们通常都决定要戒烟,要慢跑,或者是在饮食上加以注意。
哇,我的身体不是用来折腾的,不能根据想当然来对待自己的身体。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过去亏欠自己的身体很多,现在补都补不回来。(对一对夫妇的访谈,他们20~29岁,均从事销售工作,而且都曾经入读过艺术学校。)
当我们看到这个三百磅的家伙时,女儿对我说:“妈妈,我们要用健身器材锻炼了,而且一周要超过两次才行。”(对一对母女的访谈,母亲是护士,50~59岁,女儿是营养师,20~30岁。)
健康是我的第一要务,要停止吸烟,也不能再喝酒了,而且还要多锻炼!(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我和约翰会考虑戒烟……这次是认真的。(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很喜欢它[“身体世界”],令人叹为观止。让你想去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我会尝试着去把烟戒掉!!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是的,我要戒烟。(一系列观众临走时的留言。每一个人都是接着前一个人留言的,第一册。)
当然,人们的这些目的是不是真的达到了呢?这个问题并不是本研究能够决定的,也不能通过本研究对其进行推断。我们能说的是,“人体世界”看起来似乎激发了人们对健康问题的关注,让他们愿意为了健康而改变自己的个人习惯。
教育:教学与学习
创作者们或“人体世界”传递的另外一种显在讯息,便是告诉社会公众一些关于人体的知识,这是通过媒介自身以及与解剖学有关的交流活动进行的(通过面板上的文字、各种谈话以及与现场专家展开的对话等)。人体的构造都被做得清晰可见,展览的布置像是对人体的缅怀与纪念一样,没有接受过医学训练的人在这里也能够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看这些人体(Walter,2004)。在访谈过程中,绝大多数观众都谈到了这一展览背后承载的教育职能:
这个展览的首要目的就是要让社会公众对自然样式下的人体有所认识,好像他们[社会公众]以前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体。(对一位男士及其朋友的访谈,该男士20~29岁。)
太令人惊叹了!这是一种不容错过的教育经历。(观众玛丽和迈克尔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作为运动治疗师,看到能够活动的肌肉和关节,这真的是太好了!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学习手段。(观众珍、朱莉和凯瑟琳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这个展览真是不可思议!作为一名护理专业的学生,我对所有的解剖结构都有了了解,亲眼看到了它们在我的病人身上发挥的作用,快来看看吧!(安娜,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我喜欢它,因为我从中学到了比在学校里更多的东西。而且我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体里面究竟都包含着些什么。(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围绕着观众在博物馆里究竟学到了些什么这一议题还存在着不少问题与挑战(Allen,2002;Falk & Dierking,2000;Pedretti,2006)。我们如何对观众在博物馆场景下学到的东西进行测量?所谓学习,又意味着什么?这些实物究竟是怎么激发学习的?学习在时序方面又是什么样子的?要想确定观众究竟学到了什么还存在着很多问题,鉴于这一点,研究小组并没有向观众询问这方面的问题。取而代之的做法是,我们对观众通过他们的谈话,以及与同伴、文本等之间进行的互动,对媒介做出的反应及对媒介进行的反思,充满了兴趣,事实上正是这些反应与反思支持并塑造了他们的意义建构。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对访谈数据以及数以千计的留言进行分析时,我们发现观众们的确谈到了“学习”——与人体的解剖结构、疾病、健康等话题有关。康纳(Connor,2007,pp.860-861)写道:“我们或许可以做出这样一个结论,即观看这些塑化物是一件充满了乐趣的事情,甚至还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情,一句话,这是一件蔚为壮观的事情,这个时候,我们就有可能说学习真的是发生了。”很多人喜欢康纳的说法,但我认为只有观众才能够感知并确信自己是不是在学习。就目前而言,从短期的视角来看,这就已经足够了。
隐秘
多数的观众都表达了对人体的美与复杂所持的欣赏态度(更多细节请参看前文“对人体的颂扬与赞美”)。这些留言常常夹杂着一些崇敬和敬畏的情绪,常与造物主或上帝的观念联系在一起。沃尔特(Walter,2004,p.481)这样写道:“换句话说,来参观‘人体世界’的观众们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隐秘王国。”展示人体的媒介全面展现了人体的复杂性与脆弱性,这让某些人产生了一些具有形而上学性质的疑问,即对我们的存在、我们的起源的追问:
如果有人曾经怀疑过上帝的存在,那么这个[展览]会改变他的想法。(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人的身体真的是非常神奇。肯定有上帝存在。(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非常感谢向我们展现上帝最令人叹为观止且美丽无匹的创造!(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在看过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展陈后,还有谁会怀疑造物主的存在呢?(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有一部分受访者明确认为这些塑化物就是人,并且疑惑这些人的灵魂究竟去了哪里(也见Walter,2004)。这些观众对生与死的反思更加深刻了,并且他们把灵魂归在那些“真”人身上:
我对这种活灵活现的人体展示是如此着迷与好奇。这将成为一段永远难以忘怀的经历。让我们继续珍惜自己的生命与身体吧,因为生命是如此短暂!我非常尊敬那些把遗体捐献给这一教育展览的人,正是因为他们,我们才能看到这些展品。祝愿这些人们的灵魂不灭且能够安息。感谢你们的捐献。(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我认为……他们引用这些话的目的……是为了不让[人]成为行尸走肉……而是要赋予人以灵魂。这就是我认为的他们引用这些话的目的。而且我觉得整个展览的环境都多少有些暗淡,也没有什么闪光灯。整个环境的氛围感觉起来就像殡仪馆一样。[这里]黑咕隆咚的,我觉得引用这些话是为了让人心里能够平静下来。这里的东西都是非常庄严肃穆的……他们打破常规的目的就是为了把灵魂附着在这些人身上。(对一位男士的访谈,该男士20~29岁。)
我们可以说冯·哈根斯在做的是一个世俗的化身,让前来参观的人不是尊崇上帝,而是尊崇人(Walter,2004)。对于某些观众来说,很明显的是,在参观这些人体时产生的迷恋与好奇开始逐渐变成了迷惘与敬畏:“神性是由身体迄今为止一直都被诅咒的内心激发出来的。”(Walter,2004,p.479)在这里,不但艺术与科学之间的界限模糊了,而且生与死之间的界限也模糊了。按照沃尔特(Walter,2004)的说法,“人体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展现人类的光辉与荣耀。
张力
博物馆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争议,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所有权的问题、拨给文物多少经费,等等,这些争议一直困扰着博物馆(Gurian,1999,Macdonald,1998;Pedretti,2002)。实际上,在展览自身的内容方面也存在着争议;比如“真理的问题”(A Question of Truth)、“暗色水域:石油泄漏简介”和“艾诺拉·盖号轰炸机(Enola Gay)”,等等,不一而足。像这样的一些展览通常都把焦点放在一些非常复杂的议题上(诸如原油泄漏或再生技术等),这些议题都还没有明确的解决之道(Bradburne,1998;Mintz,1995;Pedretti,2002)。从这些议题自身的本质来讲,它们都掺杂着情感与政治的因素,因此要求观众以一种不同类型的方式在理智上对其做出回应。但在“人体世界与心的故事”中,存在的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争议。在这个展览中隐含的一些基本讯息(如照顾好自己的心脏)都相当的简单而且直截了当——几乎没有人会反对(尽管相信这一讯息并不必然意味着要采取切实的行动,比如避免患上心血管疾病)。这个展览几乎没有产生什么认识论方面的争论。真正处于争议旋涡中心的是媒介(人体塑化物)。正是这些媒介引起了一系列不同意见的出现,有人觉得它令人反胃,有人则觉得它很好。有些人针对这些媒介提出了一系列本体论、形而上学以及伦理学等方面的议题,这些议题都与这些人在个人、文化、社会或宗教等方面所持的信念或信仰有着密切联系。在这一节,笔者将对其中的两种张力进行讨论,这两种张力在很多观众身上都有所体现,一种张力是感受不一致,这是主要的,另外一种张力则是如何呈现[再现]的问题。
感受不一致
有的观众在参观展览的过程中同时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情感体验,一种是觉得有意思,另外一种则是觉得反胃。有个人这样写道:“这很有趣,但同时也令人不舒服,感觉怪怪的。”(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另外一位和家人一起来参观的女士则这样写道:“我七岁的女儿觉得它太酷了。我九岁的儿子则认为它很糟糕,令人毛骨悚然。而我的感受则是印象深刻。这些模型是如何保持平衡的?那个胎儿的展品让我觉得很难过。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展览。”(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其他一些留言则包括:
我觉得它令人不安,但同时又觉得它很棒。(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一开始看到一个人的身体被暴露出来觉得不自在,不过接下来便感受到了个中真味。(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非常令人着迷,但同时也让人感到不安。我觉得最后的那对永恒的拥抱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就不可能遇到。(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非常酷,然而同时也有些令人不安!(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令人毛骨悚然,绝对的,但同时也令人叹为观止!(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毫不奇怪,绝大多数不一致的感受都集中在媒介身上——对这些塑化物一方面觉得好奇,另一方面又觉得反感。在这些留言中,对讯息的感受与对媒介的感受不一致的情况则相对比较少见。(如“令人反胃,但同时也具有教育意义”,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通常情况下,之所以产生不一致的感受,源于在媒介、讯息与观众之间存在着一种强大的相互关系,另外也与展品唤起观众强烈情感反应的能力有关。观众对塑化物的态度可以说是欲拒还迎,既在心里有一种排斥的情绪,同时又充满了好奇,既想看一看里面究竟有什么,想看一看他们“内在的自我”究竟是什么样,同时又觉得这个展览有些地方可能“不对劲”。观众这种相互矛盾的感受是“争议型”展览的显著标志之一(Mintz,1995;Pedretti,2002)。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样,“人体世界”引起了很大争议,人们对应不应该把捐献的人体用来做公开展示各执己见。在下面这一部分,我们会对这个问题做更多讨论。
呈现[再现]的方式
我们要强调的第二种张力就是如何对人体进行呈现[再现]的问题。回想一下,很多人体塑化物都栩栩如生——有滑冰的,有滑雪的,有跑步跨栏的,有跳舞的,等等。按照沃尔特(Walter,2004,p.469)的说法,“前来参观的人要么是非常喜欢这些看起来栩栩如生的姿势造型,觉得它们太有创意了,要么就是被这些造型吓到了。与此同时,这些展品还变得越来越有异国情调,因为技术手段在不断进步,为新的创作提供了可能,冯·哈根斯的团队非常具有创造性,他们梦想着让这些造型变得更精彩绝伦。”观众们的这一系列反应在本研究中同样也有所体现:
我很喜欢把这些人体按照运动的姿势进行排列,这样就可以让我们能够看到器官与肌肉的组成。这真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科学经历(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些展品不但富有知识性,而且还富有审美价值,它们通过各种视觉手段或通过引用一些名人名言把解剖学、艺术与人的因素结合在了一起。非常感谢你们的工作,感谢你们的这些展示。(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这些展品对人体的再现,教科书是做不到的。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一册。)
也有一些相对不那么积极与正面的评论:
这个展览非常有意思,但也存在着一些问题……曲棍球、溜冰鞋摆放的位置……绝对是错误的。人不是拿来作秀的,他们是需要被尊重的。这种做法虽然漂亮,但很不好。(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在最后那个展品[拥抱]中,两个人并排着在一起,当看到他们在一个如此亲密的位置上和一个陌生的人拥抱在一起,而且直到永远,你能想象得到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吗?(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我们再次看到了媒介或实物拥有的巨大力量,再次看到了它们与观众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复杂。霍伊内曼·古瑞安(Heumann Gurian,1999)认为,只有拥有艺术家的敏感才能够创作出这样的形象(或姿势);这是一种艺术性的再现。然而,观众怎么看这些展品取决于他/她自己的知识背景,及其接受的美学、伦理或文化价值观与信念。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些姿势非常美妙,但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则会觉得令人不安和不自然。
这些“再现”不可避免地会带来这样一些问题,那就是在博物馆里展览什么东西才是可能的?才是恰当的?麦克唐纳(Macdonald,1998,p.19)认为,博物馆展陈就是“那些能够让社会公众对科学知识进行界定的东西,就是能够用科学与技术在文化层面上对种族、国家、进步和现代性等进行权威阐述的东西”。“人体世界”的确向我们阐述了进步与现代性(正是塑化处理这一技术创新让对人体的保存成为可能),但同时也提出了一些伦理方面的问题。回想一下麦克卢汉(McLuhan,1964)说过的话吧。他认为任何媒介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人体世界”就代表了我们自己在生与死方面的终极延伸),或者说任何一种新的技术(塑化处理过程),都要在外面的事物中引入一种新的尺度。尽管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做得到,但是不是说就应该去做呢?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些遗体/实物展示出来,供公共参观消费呢(同时还会产生大量利润回报)?不可避免的是,有人就会问:“人体世界”是不是把死亡也商品化了?
对于一少部分人来说,媒介以及与之相伴的表征,的确被证明是非常有问题的。他们认为这是对人体的不尊重,在对待死亡的问题上不严肃。对于这些观众来说,塑化物突破了界限,这在以前是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让人觉得不舒服。观众的反应有以下这些:
我觉得它不错,但我并不认为就应该使用真人。如果他们要接受塑化处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塑料来代替呢?(观众临走时的留言,第二册。)
我的姐妹们现在争论不休,“我该去?不该去?”她们不想来看。我妈妈告诉我“那非常恶心,为什么会有人去看呢?”专门跑到一个地方去看尸体?她觉得不能理解。(对一位女士和一位男士进行的访谈,该女士30~39岁,职业为危急医疗护理;该男士30~39岁,工作是驱逐扰民的野生动物(wildlife removal)。)
我兄弟不会到这里来。绝对不会。他就是接受不了。我觉得他不喜欢自己的脑子里一天到晚地充满着骨骼、静脉和内脏这些玩意。(对一位女士和一位男士的访谈,女士20~29岁,男士20~29岁,均从事销售行业。)
此前,笔者曾引用了一位机修工的话,他觉得这个展览的“氛围”就像是殡仪馆。就像康纳(Connor,2007)问到的那样,我们怎么就变成了21世纪的“尸体搬运工”了呢?我们是打破了有关于死亡的各种禁忌吗?还是仅仅只是耍花样,在哗众取宠?要不就是为了赚钱?然而,最后我们不能否认的是: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人“跋山涉水,蜂拥而至,就是为了一睹保持着定格姿势的尸体的风采”,“这事情的背后肯定不那么简单”(Connor,2007,p.860)。人们显然是对表面背后的东西感兴趣。就像汉隆(Hanlon,2003,p.52)所说的那样:“以美学而且环保无味(不含甲醛)的方式来呈现这些已经死亡的人体的美丽之处,这让我们把死亡从医院的尸柜里解放了出来,并且以物化的方式使其作为了人一生命运的一部分。”
启示与结论
本章的目的是要从讯息、媒介、实物与意义等角度出发,来探索观众究竟是如何解读“人体世界”的。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究竟对媒介、讯息及参观“人体世界”的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多少认识?这对科学中心与博物馆来说又有什么启示?
第一,值得注意的是:从很多方面来看,“人体世界”是对一种传统的回归,即通过各种现象或内容,如“奥妙科学”或“奇观房”等来展现科学,这种传统曾经是科学中心与科学博物馆的标志(Pedretti,2002)。尽管在技术上有创新,而且“从媒介的角度看存在很大争议”,但这个展览还是展现了很多传统解剖展览才有的要素(Walter,2004,p.467)。从本质上讲,这是一个“实物型”展览,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还有教育方面的目的(Wellington,1998);这个展览,就是让社会公众对人体有所认识。同时,这些实物的确也发挥着媒介的作用,吸引着人们的目光,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很煽情。这些塑化物就是媒介(或实物),在很多方面都发挥了作用,观众也对它们做出了不同的反应。回忆一下麦克卢汉的著作,我们就不得不问:像这样一种技术创新(比如塑化处理技术),像这样一种物化处理方式,对个人和社会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们的确需要认真思考使用媒介和/或实物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应该如何使用,为什么要使用(为了教学?为了教育?为了震撼人心?为了让人感兴趣?还是为了哗众取宠?)?另外还有一个终极问题,那就是这些媒介和/或实物与观众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当代的科学中心里,是不是还有“实物”的一席之地?如果有,什么样的实物才是恰当的?谁来决定它恰不恰当?这些实物会产生哪些可能的影响?
第二,媒介或实物身上有这样一种能力,那就是能够与观众之间建立起一种具有反思性质的关系(Vom Lehn,2006,p.237)。当人们参观这些塑化物时,他们通常会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体、健康与生活方式。他们会吸收和借鉴先前已经掌握的知识,而且还可能会想起家人或朋友的健康问题或他们采取的医疗步骤。绝大多数的人都会把展览里面的真实人体与展览之外的真实人体建立起联系。这里讲的其实是讯息、媒介(参见McLuhan,1964)与观众三者之间的一种共生关系。要产生一种具有反思性质的共生关系,需要非常强大的能力,这种能力的存在揭示了讯息与媒介二者之间的整体性。在另外一些地方,笔者还提出过反思与反身性发挥着核心的作用(Pedretti,2004)。在参观像“人体世界”这样的展览时,反身性(以及相互不一致)能够为观众创造出非常强有力的学习机会。
第三,媒介的选择(不管其意图是明示还是暗示)会向观众提出一些本体论与形而上学方面的问题(如可以参见Macdonald,1998;Pedretti,McLaughlin,Macdonald & Gitari,2001)。在“人体世界”中,这方面的问题主要涉及我们的存在,既包括身体上的存在,也包括精神上的存在。按照沃姆·莱恩(Vom Lehn,2003,p.227)的说法:“现在有一个不大但却一直在发展的研究语料库,这个语料库已经把注意力放在了身体行为的存在预设上,试图破解身体是如何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这些都是需要在公开论坛上探讨和解决的难题,而观众在科学中心里对此做出的本体论反应也多少有些不同寻常。但是,它提出了一些有意思的问题,涉及有争议的展览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实物、主体(观众)和我们于世界中的存在三者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博物馆如何才能够为观众获得经验做好准备并提供支架,而且还是从文化、社会、伦理和美学规范相互结合的角度出发。
第四,叙述对于观众获得经验来说具有举足轻重的重要地位。在一般情况下,我们可以认为,观众的叙述可以让主题变得更加个人化,并唤起他们的情绪,激起他们的对话与辩论,促进他们反思,这有助于展现他们究竟获得了什么样的经验(Pedretti,2003;2004)。就像艾伦(Allen,2002)所说的那样,对于对观众的经验进行解读来说,叙事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动力。观众们叙述的出现源于讯息、媒介与观众本身三者之间的相互作用;(由讯息、媒介或观众)产生的这些叙述所属的类型,对于理解观众的意义建构来说非常关键。例如,有关于病痛的叙述——在“人体世界”中很多叙述都是关于病痛的——是不是属于勇敢抗击病痛的?是不是属于后悔莫及的?与此同时,实物也能够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因此还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叙事究竟是如何建构的、如何传递的,以及接手的人是谁等问题上。另外还有,科学中心究竟应该如何来对待这些不同的叙事?更进一步的还有,这些不同的叙述(它们由观众产生,或通过展陈被传递出来)是如何影响观众的?
总而言之,我们希望这项研究能够揭示观众是如何对意义进行建构的,特别是在展览已经获得了社会公众关注这样一种情境下。具体而言,本项研究是围绕媒介与讯息进行的,这些媒介与讯息是协同发挥作用的,它们共同提供了一种潜在有用的启发式框架,有助于我们理解和认识观众的经验。事实上,在“人体世界”这个展览中,媒介就是讯息,观众的反应源自文化、经验、观念、人工制品、文本、与他人的社会性互动等多重因素错综复杂的交织。
致谢:特别感谢我的研究生米歇尔·杜贝克(Michelle Dubek)和苏珊·贾格尔(Susan Jagger)在本项目中提供的帮助;他们收集数据,帮助我对数据进行解读。另外,我还要感谢社会科学与人文研究委员会,感谢他们为本研究提供的资助(Grant #482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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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rminia Pedretti,University of Toronto,Canada,埃尔米尼娅·佩德雷蒂,多伦多大学,加拿大.
[2] 原文为“The Body Words and the Story of the Heart”,此处译为“人体世界与心的故事”,是加拿大安大略科学中心一个展区的主题名称。——译者注
[3] 为了加强本项研究,研究团队已经在对那些选择不来参观“人体世界”的人们以及本展览的工作人员进行了访谈。这些访谈将会在接下来发表的研究成果中被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