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一呼一吸吐出的气息,尤其声乐,通过元音辅音交融掺和,语音(Phonetic)层次里面,织体柔顺挤压成分比例不等,带上一进一出的呼吸,就有音响乐丝。可以想象,音乐家对人声的迷恋不是没有道理。今天骑车去学校,偶然听到施瓦茨科普夫(Schwarzkopf)的理查·施特劳斯《摇篮曲》(Wiegenlied / Lullaby)Op. 41, No. 1,清晨的哈德逊河水,瀛光淡泊一青,音乐穿空入云,声音是不断吸进脑门的穹苍,然后由脑盖后面通透出来,不断绽开升腾的弧线悠扬。
这音乐让我想起艾利·阿美玲(Elly Ameling)的亲近无间,埃玛·柯克比(Emma Kirkby)的纯净直接,阿尔弗雷德·戴勒(Alfred Deller)高音里的温暖,更让我听到西蒙娜·柯尔姆斯(Simone Kermes)呼唤出来的灵魂,尽管她的音乐充满戏剧色彩,但她从来不在个别音符上面作态。柯尔姆斯没有堵在前面的声音,呼吸流畅之间,造型塑像之时,音乐藏在背后超越,在行将破碎消失的边缘悬空。柯尔姆斯唱的什么我都喜欢,但是她的巴洛克真正让我出神。
21世纪初的今天,尽管历史已经洗去19世纪浪漫主义嗡嗡作响,本真主义音乐思潮让文艺复兴和巴洛克音乐热门,可大众文化依然带着现代人的夸张和矫饰的“意大利”眼光,那还不是桑德罗·波堤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的绘画,乔瓦尼·巴蒂斯塔·佩戈莱西(Giovanni Battista Pergolesi,1710–1736)的那不勒斯(Neapolitan)乐派,他们尽管有点怪诞的奇美,可没有过分,即使有点刻意,也是出自内心的自然而然。今天艺术的做作,是电影院里按摩人体模具的作态。因为感觉不良,又要迎合大众口袋里的钱币,所以不得不就俗夸张。更有貌似“高雅”的矫饰商品,比如1994年比利时导演杰拉德·考比奥(Gérard Corbiau)对18世纪著名意大利阉人歌手的“自编”传记电影《法里内利》(Farinelli)[1]。我对新编历史的创造没有成见,对以前音乐重新解释也很热衷,但对插图般的具体描绘,低级趣味的蒙瞒欺骗,加上自以为崇高浪漫的**作态,一定避之不及。
现代文明干净无聊的社会里面,围绕同性恋的恨爱交集。阉人歌手的故事实际只是自己家里的异国情调,不说我们今天平凡生活的皱褶里面,随意鼓捣出来的琐碎也会令人目呆,人生悲欢离合,只要人在其中,所有的故事都有动人之处。历史的风风雨雨,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外国妖精,而是我们人类生命延续的一个部分。阉人歌手的产生是西方文化在音乐里面向天的祈求,就像高耸入云的教堂尖顶,就具体的音乐技术来说,是对高音的需要和追求。阉人歌手的音质是在飘然的女高音里稍加一点力度,略带那么一点儿肉色的天上声音,不是世俗世界里面,绞肉的机械程序和人为的自作多情。
文艺复兴之后几百年里,西方音乐由德国人内在折腾,经过浪漫主义的歇斯底里,加上世纪末的绝望和跨世纪的遗忘症,今天的我们不三不四,自说自话的自由自在,让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在失去上下文的真空里面,我们张冠李戴,什么都被搅混不清,更加一层中产阶级干净贫乏的空虚,自觉自愿的条条框框和清教徒的道德标准,粗糙不觉得肌肤每时每刻都被**夸张,可怜麻木的我们,不做过分,怎肯罢休?
影片《法里内利》大量运用18世纪意大利歌剧和那不勒斯乐派的音乐,出名的段落是尼古拉·波尔波拉(Nicola Porpora,1686–1768)[最后歌剧]Polifemo第三幕,Acis祈祷Giove给他永生的咏叹调“Alto Giove”[2],无论是从音乐还是影片角度,至少我看不下去。这段音乐是典型的波尔波拉手笔,纯净超然的声音,一尘不染的灵犀轻盈,没有半点人为努力。音乐开始的前奏定下整个咏叹调的基础——两度音程渐续模进,旋律动态细微,时而间夹半度的波动和小三度的纹理织体:
人声在B音上面出现,像似花蕾一般缓缓绽开,音乐飘逸上天,随后逐音下行。几乎所有歌唱家,尤其是自以为是的超男高音,好像不在这轻盈的B上炫耀作态,一定浑身难过。波尔波拉的音乐写得这么简单纯净,还不只是因为他精通声乐,更是他对天上超然音响的直接感受。记得赛尔吉乌·切利比达克(Sergiu Celibidache)一次排练勃拉姆斯《德文安魂曲》,他不断告诫合唱队不要人为用力,因为稍有做作,渐渐上升的音乐就会掉落下来,他要乐队自然呼气吸气,跟随音乐去飘逸。这和阿图尔·施纳贝尔每逢学生做作就气得乱砸钢琴一样,都是对于自以为是的“乐感”痛恨欲绝。帕莱斯特里纳作曲的秘诀更是小音程的模进,避免大音程的突然跨越,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幻莫测。
18世纪意大利歌剧,返始咏叹调(De cape Aria)的ABA结构是夸张的两个极端——要么祈祷内观的藕断丝连,要么刀光剑影灼灼逼人。这咏叹调的模式,是巴洛克戏剧音乐的整体建构,也是音乐思维方式甚至当时的文化环境。返始咏叹调的戏剧效果简洁明了,是宁静升华和情绪激越之间的强差对比,是大结构的两极对称,不是小打小闹的沟坎局部。以今天技艺精湛和巨细无遗的可能,面对古朴的真切,我们大有掉进矫情作态的危险。返始咏叹调表面上看似简单不变的重复,实际是古代壁画的平面,拒庸俗图解与墙之外。可是,今天的我们能力卓绝,定要画蛇添足凿墙打洞,壁画里面硬是挖出一个三度空间,据说那是创新。
和很多歌唱家不同,柯尔姆斯音乐张力的伸缩不在个别的字音上面,而是戏剧骨架的气息伸缩。好像没有比身体更加自然的发声乐器了,人体是个有机的共鸣机制,它的主人可以推拿挤压每个细胞,呼吸糅合音响任何造型。观看柯尔姆斯的表演,有人抱怨她古怪的动态不适合舞台“表演”,但是怎么就没看到,柯尔姆斯运用身体的每一部分,控制引发音响的共振,这是柯尔姆斯歌唱艺术的奇特。
撇开时代风格的规范特点,柯尔姆斯的艺术离我很近[3]。一早我在琴上听莫扎特c小调幻想曲,音乐不是“浪漫”的琐碎,而是整体的布局,音乐像是遥远飘逸的欣喜和背景里面夹杂的阴影。我突然发现,我听音乐携带有色眼镜和固定耳朵,表面看来这是个人的“偏颇”,实际并非如此。尽管我在琴上很少条条框框,但结果却和通常的预料正好相反:自由自在的放松反而暴露内心不可避免的规矩。我常怀疑我在琴上听到不同的声音,甚至不断感觉似有非有的魔影,以前觉得那是富特文格勒、施纳贝尔和古尔德的影响作怪,也许我的Alter ego(另我)骗我,或者自己偏好旁观自审的古怪脾气。可是我又发现,即使离开西方音乐环境,那个魔影依然缠身,我在中国古琴里面,甚至视觉艺术的枝枝节节,那个影子到处都是。我是偶尔听到柯尔姆斯的音乐,但没过几个乐句,那个熟悉的影子跃然而出,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去认这个亲戚。通常以为柯尔姆斯的声音适合巴洛克音乐,但对我来说,时代的局限并不存在,就像富特文格勒、施纳贝尔和古尔德没有时空,曹雪芹也没有。时间是个虚幻的计数,转眼即逝的当口几乎没有。也许这是我的主观,红学专家计算宝玉、黛玉年龄的错误,想来曹兄亦是无时无空的幽灵。精神集中一点之上出神,时空不免入化成精。具体可摸可触,但又似乎没有,或者就在似在非在的左右。好像我那魔影不是趣味爱好的偶然,而是回避不了的自己。记得有谁说过,音乐家一辈子只写一个曲子,艺术家一辈子只做一件作品,这是有限无限的点化无别,看来我也逃脱不出这个圈子。
艺术没有绝对标准,但这并不证明个别的绝对不是艺术。相反,在空泛的磁性框架里面,所有绝对的个体,都会产生不同的触角网络,来与共性的旁他相关交流。这就是所谓艺术的共性同一(universal)。
[1] 法里内利(Farinelli,1705-1782),意大利阉人歌手,真名Carlo Maria Michelangelo Nicola Broschi。法里内利曾和亨德尔合作,后来和他的老师波尔波拉一起与亨德尔在伦敦竞争意大利歌剧。
[2] Alto Giove(《Giove在上》的原文)
è tua grazia è tuo vanto
il gran dono di vita immortale
che il tuo Cenno sovrano mi f à
Ma il rendermi poi quella
già sospirata tanto
Diva amorose e bella
è un dono senza uguale come la tua beltà.
[3] 中文有意思,说人事之近,先用“离”字推开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