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我和燕迪从小就是相错互补。他自称“专业乐迷”,燕迪是音乐学专家,但他没有掉入音乐学的沟沟坎坎,他有音乐爱好者的热情,从音乐出发,兴趣是在思想文化大环境。和学者的燕迪相反,我是手工劳动者。我在工作室里打铁,在键盘上面试琴听音,无论视觉艺术还是声音艺术,我从业余的影子打造“专业”的物象。我做艺术作品,绕过技术的应该,假借音乐的虚幻迷惘,试图旁敲侧击的片面。音乐是个奇特的怪物,理性感性两极相反的特点,几乎没有一种艺术可以比拟。音乐语言特殊,没有一点语法知识,强烈的感受拉扯不住,相反,音乐又是云里雾里的自由,不容思维的直觉直感,抓在手中细看,不是我们平时认可的实物。我假道视觉艺术折腾音响作品的同时,总带一点儿若即若离的心神不定,我旁道偏异,知道自己歧路斜走。因为不是学者,可以不顾普遍真理,我在错敲旁击之中听音试形,是我的好奇,是猴子的坐立不定,是零星的碎片,是奇变异幻的色彩让我心动。
我弹琴玩乐,眼前满是音乐无关的胡思乱飞,我作文写字打铁画画,又不免总被声音驱使走路。我是三脚猫的无理无准,在不求“精深”之中绝对,在不做专家里面具体。就像我的作品,没有“创新”的豪言壮语和古怪惊人的妖魔鬼怪,但总有一点儿说不出的不适和过分。也许是我假道偏离心态的关系,是好是坏,没有定位可能,就像自己皮肉,或者忍受或者自瞒自欺。
我听音乐控制不住感觉形体。我曾多次试着对人解释,但是感觉一到嘴边,常常又会突然消失。我在课上对着学生试图讲述,但事先声明,没有听懂是我的无能,不是他们的过错。这几天弹巴赫的帕提塔(Partita),节奏的形状清晰可辨,感受强烈之余,禁不住要在这里啰唆几句。我在谱上画画,我给自己打气,尽管皮毛,写下几个字来,多少也算一点努力。但是文稿初起,一搁又是几个星期。最后几天逼迫自己,但是依然没用,每天只写几字,转眼一个莫名的理由,又拐到琴上不肯下来。只是因为琴上真切,离开声音,我就手足无措,最后眼看不行,为了给自己交差强迫自己,如果读来不知所云,千万看在声音不可言语的面上恕我。
巴赫第一首帕提塔降B大调BWV 825[1],开篇第一个序曲节奏性格明确,音乐言语上下交错,右手的口气在节拍之间一步更追一步,而低音的对话却在节拍的中间狠狠点上一笔,这样一来,音乐三度空间的几何形状就很明显:
随后的萨拉班德也是节奏松紧有致的典范。开始三个小节,基本节奏的模式都已具备,后面的发展演变更加生动。音乐节奏由紧凑的叨叨到得意扬扬的飞跃,或是趋前的悬空,或是拢后的逾越,有两头稳当间夹中段的急促,也有仅仅倒向一边的颠簸,更有骨子里面插入32分音符的抽搐,加上装饰音的运用和连音线的跨越,造成上下错位对峙。拉开的架势和加速的紧凑对比,机械的节拍和固定的小节之内,语势姿态变化无穷。所有这些音响动态,在我看来都是造型的章法结构。
第4小节降E音上的装饰把音乐先抽一下,然后张扬开去,紧接着32分音符急速勾勒,最后有降B到G的松弛悠扬和回归点顿,这个形态和第一小节的节奏造型相似,只是架势更加拉开而已:
到13小节,音乐更进一步,中段慢打紧敲三个音持续下行,尾声更有64分音符紧逼,让随后吊在八度F上的间隙更加空灵。14小节再接再厉,64分音符由前面两个增至6个,音乐的句子跨越小节,已经不在三拍子的规范里面,然而尾部稍稍打开,给随后第15小节不尽相同的首拍一个准备。尽管还是前面节律松紧的模式,15小节的排列,进一步罗列节奏变化的可能。这里,巴赫玩的是规则之外,左右偏差和夹缝之间的游戏。
在23小节里面,因为跨越小节的连音线,言语的口气明显,紧张的局促和展开的悠扬跳跃之间,对比更加强烈,即使节拍之内,松紧间杂的模式依然:
巴赫的节奏这般生动,随手翻开乐谱,例子到处都是。第十一首Sinfonia BWV797如此,第六首Invention BWV777也是。当我把这个Invention的速度放慢,发现这段舞姿百态的音乐,节奏之微妙,实在不可言喻[2]。同样,《谐和律键盘前奏曲与赋格》(WTC)第一册,第16段g小调前奏曲BWV 861,寂静的**漾之中,32分音符逢源左右,禁不住的喜悦遥遥相距,在空旷的平静之中亲切可掬,犹如水镜上的飞禽,点滴划破无痕的静止。第二册中,第20段的a小调BWV 889,松弛错开的节奏,加强了这对前奏曲和赋格的古怪语气,下行倒说的四度、五度、六度、七度甚至和谐的八度,一次一次重申,就是因为这种特殊的节奏,音乐的性格奇特无比。
再回到帕提塔,第二首c小调BWV 826,在第一段Sinfonia的andante里,也可以看到这种伸缩有致的节奏动态。连接节拍的连音线几乎每个小节都有,加上4分音符和32分音符之间的时空差距,强调了音乐伸缩的动态:
同时,在高低音上下错落的空间里面,声部的交错开阔了更为复杂的时空。这在第四首帕提塔,D大调BWV 828中的萨拉班德里更加明显:
尽管小节之中三个拍子清晰可辨,但是上下旋律的节奏正好错开,形成空间造型的错位,导致语气对话相撞相连,左右错杂起伏有形。这种错位交替的形式是视觉艺术设计最为常用的模式之一。
节奏上的微妙变化不是巴赫专有,翻开乐谱里面到处可见。这里,无意看到以前我在莫扎特c小调K. 457谱上的铅笔勾画,尽管没有直接相似,但是视觉造型的意图显而易见。第三乐章150小节里面,降D落在C的回归感觉,不仅只是和声的原因,仔细观看前面两个小节一气过来的节奏安排,不难看出导致句子趋向动态的原因:
如果说和声是心绪的色彩,节奏就是物象的形态。我摸音乐的时候,觉得和声是与情绪色彩有关,节奏是和心跳形态有缘。因为自己视觉艺术的本能,识谱的时候,节奏老是把我肢体搞得七上八下,跟在空中舞蹈变形。我在音乐节奏里面看到造型骨架,小节(measure)和节拍(beat)的定位不是局限,而是机械之间激发出来的动态。西方音乐似乎没有自由自在的无边无际,但是,持续不变的节拍反而给予音乐变化无限的可能——似乎只有钻进规矩的牢笼才会感觉到。节拍轻重缓急的基本是个测标,相对错差前后的生命自由自在,音乐家就在固定规律的边缘创造奇迹,所以巴赫的音乐神乎其神,不可思议不可言语。
[1] 这里所举的例子并不是典型,只是随手拿来解释音乐中的图像而已。在巴赫的音乐里面,局限之中变幻莫测的节奏实在非常普遍。
[2] 巴兰钦(Balanchine,1904-1983,舞蹈家、编舞家)为这段音乐编导了一出非常特殊的双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