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师院读书的时候,常去琴房玩琴聊天。有时我在音乐系同学乐谱上面图画方块圆圈,描绘各种奇奇怪怪的线条图案。然后结结巴巴在琴上试图证明这些抽象形状和具体音符的关系。这种交流通常吃力不讨好,可偶尔也会引起同学的兴趣。一次,有位同学好奇地问我这些图案从何而来?我一愣,从没想过。回头看看架在钢琴上面的乐谱,我说:“音乐一响,形状自己就会出来,你没看到?”“没呀!我怎么就没见它?”那同学笑了。我当时真想跳起来揍她一顿,因为她的眼里满是鬼胎嘲弄,下面的话没说出来:不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但是不管怎么说,鬼画管鬼画,最后在琴上,我还是把她给说服了那么一丁点儿。
我当年去读师院美术专业是因为有音乐专业可混。这种不务正业的歪打正着不是我的独创。当年伯恩斯坦在哈佛读音乐,但真正得益的却在音乐之外,是大卫·普罗尔(David Prall)教授对综合艺术的想法影响了伯恩斯坦的一生,最后自己回哈佛假借诗歌,用语言学独特的角度解释音乐。
在师院的那些日子,不知怎的,三搞两搞,两年之后我就搬进音乐班宿舍。从此以后,我和音乐班的哥们比自己美术班同学还近。当时我总去琴房练琴,最后艺术系主任下令禁止我再去琴房。可音乐班的同学和老师暗中向我,所以禁令实际无效。
我喜欢音乐全是出自本能。刚进师院的时候,我懵懵懂懂,根本不知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和保罗·克利(Paul Klee)在视觉艺术和听觉艺术之间的努力,更谈不上对这方面有何认识。可是,音乐一直给我可触可摸的抽象形状和色彩,我在云里雾里鼓捣,一度还真以为通过音乐,可以窥视抽象艺术的真谛。甚至一时还在梦中看到自己玩弄音乐色彩变幻的动画影片。二年级的时候,读到康定斯基的《论艺术中的精神》(über das Geistige in der Kunst),不由吃了一惊,赶紧把自己的幼稚和狂妄收敛起来。当时,我常和音乐班的翊功和燕迪厮混。我们为勋伯格、贝尔格、威伯恩、康定斯基和克利这群音乐绘画全才发疯。更对当年维也纳的音乐文化、德国抽象表现主义和包豪斯的艺术思潮着迷。翊功去美国之后,燕迪和我常常关在他那间小小的琴房宿舍,通宵达旦听乐谈艺。我们对庸俗图像化的音乐解释恨之入骨,以至于我准备的毕业论文是关于音乐和视觉艺术之间的区别,后来这个计划以找不到指导教师告终。多年之后,读到年轻的保罗·克利也曾发过类似自相矛盾的疯魔,想来这种怪事真的无独有偶。
我老是嘲笑自己“马后炮”的古怪念头。在以前的笔记里面,我曾提到当年在师院读书的时候,突然在巴赫WTC第一册C大调前奏曲里听到色彩的兴奋。做学生的我们,学的都是本本。印象派才是色彩,怎么会是巴赫?当时读到《傅雷家书》提到舒伯特音乐的色彩,都有英雄所见略同的“反叛”之兴奋。把巴赫的音乐和色彩联在一起,那是狂妄的臆想症。更过分的是,我真在巴赫的音乐里面听到凡·高黄绿蓝之间微妙的色彩渐变,以及排列有序而又奇思异想的层次。多年以后,我在纽约读到有关卡萨尔斯的大师课,他对听众大叫:“色彩!色彩!巴赫是个伟大的色彩家。他喜爱色彩,从他WTC第一个前奏曲开始……”[1]
做学生的我在乐谱上面图画形状,当时自己以为斗胆包天,实际半点创意亦无。后来读到克利的《教学速写》(Pedagogical Sketchbook),又看到尤妮丝·诺顿(Eunice Norton)关于阿图尔·施纳贝尔(Artur Schnabel)钢琴教学的大师课[2],克利用点线面图解音乐,施纳贝尔强调音乐中的抽象形体,认为美化音乐的夸张和感情的做作,首先毁掉的就是音乐中的形体,没有形体的音响不是音乐。
以前给《爱乐》写文章时,曾经答应雪枫一篇有关音乐抽象视觉图像的文章。那时我还是主要依靠被动的听,所以富特文格勒(Furtw?ngler)的版本给我很深的印象。我试图以舒伯特第九交响曲为本,富特文格勒的诠释为辅,图画一组“音响建构”的草图。结果这事没做成。以后朋友送我一本海因里希·申克(Heinrich Schenker)的《音乐分析五首图解》(Five Graphic Music Analyses),尽管是和声结构的示意图例,和我没有太大关系,但从视觉角度看来,却是觉得非常面熟。关于音乐和视觉艺术的关系,我在2000年4月11日的笔记中提到:
在我看来,音乐艺术和视觉艺术的关系有两层。形式上的类比是一层,即视觉的抽象形体之于音响的线条和织体,绘画色彩之于和声和调性,这是数的比例和关系。任何一个对音乐和绘画语言有所体验的人都能感觉两者之间的联系。克利和康定斯基做的就是这回事。第二层关系比较抽象,接触的层面也更为广泛。很多年来,我一直发现任何时代的音乐和艺术(不仅仅是视觉艺术)在形式上有着类似相关的共性。更有意思的是,这种共性往往与当时政治结构和社会价值,甚至文化环境和时尚风气,在抽象的形态上面有着相当的关联。这里所指的不是政治和社会环境对文化艺术影响的泛泛而谈,而是纯粹形式结构方面的类比。当年大学毕业论文,就是探讨泛希腊(Hellenistic)时期,社会结构与艺术和戏剧之间的形式关系。很多年来,对这种间接形式关系的思考直接影响我的作品,不管我用什么媒体,或多或少都与这个想法有关。一次我和燕迪谈起这个想法,他突然说,那不是诠释学(Hermeneutics)吗?我以前可真不知这个单词。燕迪说我什么都是自己稀里糊涂撞上的,真的没错。我生来最怕别人告诉我什么必读、什么必看。我自认是个未来的土包子,有便利不用,自愿孤闻寡陋,且又保持道路畅通。我把这种心态叫作业余的旁观、有意识的原始状态。我在音乐里做艺术,在艺术里玩音乐,目的就是为了保持这种旁敲侧击的新鲜。
听觉艺术和视觉艺术是我终身搞不清楚的情结。我在视觉空间里面感觉时辰变迁,在时间动态之中看到具体形体魔变。无论音乐还是艺术,我是错上加错,最终,在错差的夹层之间,看到那么一点不尽的相同,得到半点似是而非的领悟。
[1] “Color! Color! Bach was the greatest colorist. He loved color. Beginning with the first prelude of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2] The Teaching of Artur Schnabel-Eunice Norton, 1987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Department of Mu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