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状还是形状?(1 / 1)

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感受音乐的体验不纯,总在音乐里面听到坐立不安的形状色彩。小时候,一度以为纯属自己生理不正常的错觉,不料具备这种“生理缺陷”大有人在。尤其是西方音乐中的节奏,不知怎的,和心脏的波动搅在一处,前后一就一错,徒然跳出万花筒里无奇不有的神奇世界。节奏,在这个对于我们文化相当陌生的“机械”前后,居然有着如此活泼灵巧的生态:

这是巴赫第六个e小调帕蒂塔(Partita)BWV 830中库朗特舞曲(corrente)开始的六个小节。库朗特是一种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相对欢快的舞步,是优雅之中的调侃,绝对没有今天迫不及待的冲刺。如果不是当代钢琴大师那样竞技的速度,即便是用机械的节拍以舞步的速度弹出,短短的几个小节,从中可以听到左右两手节奏之间的微妙脱落和参差不齐,从乐谱上面,更可以看到右手紧缩之中展开的视觉形态。我想所谓的艺术,不是作态的大张旗鼓,只是顺其自然,在错位的边角牵扯,不多不少,稍稍增添微末的那么一点儿。

莫扎特D大调钢琴奏鸣曲K. 284,Urtext的版本也是一个例子。第三乐章第十一个变奏曲中第194小节,莫扎特在出版印刷[1]的时候,特地注明表情轻重记号。除了部分现代音乐家之外,以前很少有人为了个别音符,明确每个音的轻重区别。我视谱过线,眼前徒然一晃,似乎脑门被人敲紧。但仔细再看,发现不是简单对于演奏的提示,而是勾勒音乐的形体。莫扎特的轻重记号和通常的强弱拍子正好错过,如此轻重缓急重新调整,画出这里音响的视觉效果:

一早醒来之前,不知为何,我在**折腾勃拉姆斯的一个动机:

我翻来覆去,脑子里面满是蝌蚪一般短小的弧线,它们好像有生有息的动画,相依宾配,迂回游吟,两度空间的弧线在三度空间里面慢慢变幻。我惊奇地观摩这个可触可摸的视觉动态在空中伸张演绎,我在梦中疲惫不堪的四肢跟随一起辗转不止:

还在**,我随手抓过电脑找出录音。没有意识的我,不知那个动机从何而来,懵懵懂懂点了勃拉姆斯e小调第四交响曲,音乐一出,温暖的音响直接带我回到半醒不醒的梦中,是第一乐章的主题。我都奇怪怎么衔接如此自然而然,别说用脑,身体还未全醒。我躺在**,不去想它,继续那个太极动画的白日梦影。

我确信这些短小弧线的游戏无疑,但又好奇谱子上面会是怎么回事。我起床找出谱例:

就是那弧线,有谱子可看真好。我没能力,要坐到琴上才能看听清楚。第一、第二小提琴相间八度,下行大三度B和G,放宽上去六度E和C,再收缩下来一个小三度A和#F……主题动机是两个音的下行上升的持续对称,中间相隔一个休止符号,音程一收一弛,给人一种轻微喘息不定的感觉(谱上标出的橘红弧线)。它们上行下落连环派对的形态和我半醒不醒之中看到的视觉图像非常相似。主题动机由弱拍开始,落在第二小节的首拍上面,由四分音符滑落下降,衔住随后的两分音符,但这不是落在重拍上面,而是恰恰相反。这样形成了由强到弱的弧线形状。不说勃拉姆斯这个乐章后面发展部的复杂,仅这短短的主题,就已层次累累。这个看似“简单”的动机,实际不是一个完整的旋律,而是一个开放的基因和音响的素材。整个动机在三个层面对话:除了小提琴对等上行下落的动机之外,管乐在上面作同样的模仿,但是,第一个音的节奏正好错过小提琴二二拍(alla breve)中的半拍,在弧线的段落之间拉出一个犄角。这还不算,低声部弦乐的性格和节奏与以上两个层面都不相同。大提琴携带中提琴从主拍开始,大幅度的和声琶音一次又一次向上推波助澜,在底下搅动左右摇摆的舞步,同时又和上面错位对称的优雅平衡形成反差对比,给音乐一种内部突发的动感。所有这些因素形成一个间距错位的网状,表面上扮演主旋律的小提琴,实际只是穿梭这个网络的线条和色彩。

勃拉姆斯运用伸缩有致的抑扬和强弱格律(iambic),通过高音层次和低音乐器的对比,奠定这个乐章的基本模式。勃拉姆斯的音乐织体之复杂,我常常怀疑那是研读的乐谱还是聆听的音乐。

我总在想什么是交响乐的特点和关键。当然不是它的宏伟,也不是它所动用的乐器多种多样,更不是它的完整无缺。事实上恰恰相反,是音乐最为本质的节奏和音程关系,以不完整的动机为主导基因,给音乐建构提供无限的可能。交响乐不追求完整的主题旋律,它有错有落,运用零打碎敲的动机,有拆有拼,可以打开所有可变的因素,有别有致,是个不断重新排列的游戏——这就是交响音乐最有意思的部分。所以后来以旋律为主的浪漫派音乐改变了这一格局,最后导致名存实亡的变迁。

我如此这般谱上肆意图解,听音乐禁不住搅入形体,也许这是我的强词夺理,下意识里也想玩玩拆件重装的“交响”游戏,所以常把音响的碎片搅入我的视觉工程。如果有谁也在音形之间常做白日梦呓,算我找到一个歪打正着不务正业的同行知音。

[1] 谱列中上面两行是首版的印刷,下面两行是莫扎特的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