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调——对我来说是个观念和形容词。在以前信息来源有限的年代,巴赫和古尔德的名字,做学生的我稀里糊涂撞上,来美之后,又在公共图书馆里胡乱翻阅发现,一晃多年过去,我在折腾视觉艺术的过程之中旁观自己作品,最终还是通过身体感悟出来。现在转眼再看,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不可想象,没有复调艺术做伴,今天我的作品会是什么样子。
为了说清复调音乐,这里不得不把西方音乐三种织体和形式罗列如下:
1.复调音乐(polyphony)由两个以上独立的声部组成,是一种根据和声对位(counterpoint)准则,多声部同时并进的复合音乐织体。复调音乐包括宗教和世俗音乐,甚至部分民歌。
2.主调音乐(homophony)是一种多声部音乐,区别于复调音乐,它通常以一个声部为主旋律,其余声部位于和声衬托。欧洲从古典风格开始,大多数音乐都是主调音乐。
3.单音音乐(monophony)是单一旋律的音乐。它不带任何声部的衬托和伴奏。古代音乐和大部分民歌都是这类单音音乐。
就西方音乐而言,复调音乐主要是指中世纪后期、文艺复兴和巴洛克音乐。早期音乐泛指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它们和巴洛克音乐不太一样。早期复调音乐相对关注音乐对位层面的平行关系,巴洛克时代的音乐,纵横关系有通奏低音相对规范,因为不和谐音程不断开发,音乐整体的统一成为必需,然而,每个时代对于音程的和谐与否不尽相同,所以又很难一概而论。有意思的是,巴洛克时代,趋向中心结构的音乐反而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最早的复调音乐大约离今天有一千年之久,为了加强和声共鸣的感觉,早期的复调音乐先在单声部圣歌(plainchant)旋律上面增加一个声部。它们是一个旋律不同声部的平行结构,这叫单线复调(heterophony)。单声圣歌合唱(melismatic organum)开始引进两个和声声部,比如,用一个格列高利圣咏(Gregorian chant)旋律,再加一层由这个旋律转换而来的旋律,一般是和谐的纯五度和四度。音乐由同音(Unison)开始到同音结束,中间是平行的和声过渡。这种复调音乐受到民间非宗教音乐的影响,起初是即兴的游戏,一人唱既定的旋律,另一人用耳朵的感觉寻找不定型的第二声部。以后,作曲家开始记下第二声部,渐渐地,第二个声部开始复杂起来,不再是简单的换位而已,这就形成最初的复调音乐。
复调音乐曾经一度受到教会指责,和声不但被视为声色迷离,不敬神,而且认为和声淹没宗教语言清晰的真谛。相对不和谐音之间冲突,更被视为魔鬼的化身。1322年,教堂礼拜禁止运用复调音乐,一直要到1364年教皇乌尔班五世(Urban Ⅴ)时期,马肖(Guillaume de Machaut)[1]的第一个复调弥撒《圣母弥撒曲》(La Messe de Nostre Dame)复调音乐方才真正进入教会殿堂站住脚跟。
西方的音乐从单声部的简单旋律发展而来,音是诵出来的文字,乐是咏出来的调性。复调音乐由朴实到华丽,最终真的成为声色之徒的迷药。听帕莱斯特里纳[2]精致内涵却又声色俱下的宗教音乐,我真怀疑当时教徒是否暗中都是文艺复兴的忠实信徒。
也许因为早期音乐的复调因素简单朴素,它们对我直言直语,却又超脱飘逸。在艺术的观念和形态上,离我比巴赫的音乐更近。真正在形式结构上影响我视觉艺术的音乐,不是古典风格的贝多芬、莫扎特和海顿,而是通过晚期的巴赫,我听到更早的迪费(Guillaume Dufay)[3]、奥克冈(Johannes Ockeghem)[4]、若斯坎(Josquin Des Pres)[5]、拉索(Orlande Lassus)[6]和伯德(William Byrd)[7],自然包括帕莱斯特里纳的音乐。
第一次听到若斯坎是20世纪90年代初,偶然在图书馆翻出一张他的《宽恕我,上帝》(Miserere mei, Deus)经文歌(Motet)。当时我对法-佛兰德斯(Franco-Flemish)音乐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北方音乐是如何后来传到意大利,又通过帕莱斯特里纳,影响到北部的巴赫,更不知道这首Miserere mei, Deus在音乐史上的特殊背景。
Miserere mei, Deus是根据圣经诗第51篇写成的五声部经文歌。写这部经文歌时,若斯坎在意大利北部城市,费拉拉(Ferrara)的埃尔科莱·德斯特(Ercole I d’Este)一世公爵家[8]任职,Miserere mei, Deus是为纪念公爵朋友、被残杀的宗教改革家萨瓦那罗拉(Savonarola)所写。时间大约在1503年至1504年之间。
由于萨瓦那罗拉对繁复的宗教音乐有他的想法,这部经文歌的复调层次特别单纯简洁。整首曲子是不断重复的经文,音乐由单纯的弗里吉安调式(Phrygian mode)写成。重复和谐的线条增强调性的丰富感应,简练的音乐织体使得经文清晰可辨。若斯坎避免密集交错的复调手法,利用合唱和对唱的层次,图绘一幅层叠之中条理纯净的素绘。在经文之间,由男高音独立吟诵“Miserere mei, Deus”,似乎是萨瓦那罗拉地下冥想,随后其他声部逐步进入,渐次加强和声共鸣。
为写这文章,我拿谱子到琴上去听,其层次之清晰,和声之空灵,觉得自己耳朵被洗涤,细声细微。
当时若斯坎给我印象极其深刻。他的音乐寂寞淡凉,声音像是从我神经里面丝抽出来的纤细,又是直接从我身体内部渗透出来的痕迹,它是我的内心直观和神祇的观照。和今天的环境不同,当时信息闭塞,我自以为发现一个新大陆,就在图书馆里狂借早期音乐,整天云里雾里聆听这类飘飘忽忽的声音,以至于1994年,我完成第一件带有音响装置《伯沙撒的盛宴》(The Feast of Belshazzar)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作品意想不到的影响,骨子里面全是早期多线条平行交织的法-佛兰德斯音乐。
之后我又找到若斯坎的《经文民歌》(Motets et Chansons),看到自己作品和这多种语言相交、宗教世俗相对的音乐形式非常相近,我发现自己有意无意回到五百多年之前的艺术思维方式和环境。若斯坎写过三个经文民歌[9]。经文民歌是15世纪七八十年代之间,在意大利米兰发展出来的一种歌曲形式。经文民歌最有意思的是宗教经文和世俗民歌结合,多种语言交织。它一般由三个声部组成:低音部由男声诵唱拉丁经文,上面另外两个声部是法文的世俗语言,它们与低音声部的经文象征相关。低音的经文常常是间隔有致的悠长音符,而高音部分相对活跃袅绕。三个声部时进时出,三组线条你搓我揉。现在看来,我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抄袭”的罪名。我在纽约遗弃的工业废墟里面生活,呼吸古老的若斯坎空气,闭门造车明天的艺术。这就是当时我这个不着边际的中国人,躲在“现代之后”夹层里的自得惬意。
早期音乐的织体不期和我的艺术观念接近,复调正好是我艺术思维角度和创作的具体。我喜爱早期复调音乐中局部和感觉性的对位,更喜欢那种没始没终的飘忽不定。很多年来,我一直热衷平行错位、透明交织以及诸如此类的物态和形式。在那里,也许缺乏巴赫严谨的结构,没有巴洛克音乐围绕通奏低音(basso continuo)的相对中心感觉。复调规则没被富克斯[10]的《艺术津梁》(Gradus ad Parnassum)总结概括,更没有古典风格的功能和声,来把音乐作品统一在有始有终的阶层中心范围。我最害怕的就是条条框框,不知自己怎么会那么喜欢古典风格的音乐。好在音乐不是我的专业,无须全都搞清搞透。我这散点透视的心态,有意逃避音乐艺术大厦的结构规矩,挑拣路边闪烁的零星片碎,只图散漫无拘的游戏。现在才知为何晚年的巴赫要回去古风单纯的法-佛兰德斯音乐。因为音乐建筑发展得太繁复、太累赘,太多庸才炫耀作态的噪音,而简朴的基因可以让他的音乐更为简练、更有宏大之空。我在琴上浏览巴赫《赋格的艺术》时想,如何能让自己的艺术更为简洁单纯,如何编织更为层次透明,建构更为宏大的轻盈?若斯坎的Miserere mei, Deus,我对自己说。
[1] 纪尧姆·德·马肖(Guillaume de Machaut, 1300-1377),法国作曲家、牧师、诗人、外交家。
[2] 帕莱斯特里纳(Giovanni Pierluigi da Palestrina, 1525-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的音乐家。
[3] 纪尧姆·迪费(Guillaume Dufay, 1397-1474),法国作曲家。
[4] 约翰内斯·奥克冈(Johannes Ockeghem, 1410-1497),法国-佛拉芒作曲家。
[5] 若斯坎·德·普雷(Josquin Des Pres,1440-1521),法国-佛拉芒作曲家。
[6] 奥兰多·拉索(Orlande Lassus, 1532-1592),佛拉芒作曲家。
[7] 威廉·伯德(William Byrd, 1543-1623),英国作曲家。
[8] 埃尔科莱·德斯特一世,费拉拉公爵(Ercole I d’Este, Duke of Ferrara)。
[9] Josquin的三首《经文民歌》:
1.Que vous madame/In pace
2.A la mort/Monstra te esse matrem
3. Fortune destrange plummaige/Pauper sum ego
Que vous madame是若斯坎较早的作品,此作品大约在1490年非常流行。
[10] 约翰·约瑟夫·富克斯(Johann Joseph Fux,1660-1741),奥地利作曲家、管风琴家、音乐理论家。1725年著《艺术津梁》(Gradus ad Parnassum)总结概括了赋格艺术的准则,对巴赫有相当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