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夜曲(1 / 1)

肖邦降b小调夜曲Op.9,No.1,不知为何总是听到打钟的鬼魂。弹完整个夜曲,身体里面,回**一圈一圈持续不断的敲击,一个圈套漪涟一个圈套,一个泛音点波一个泛音。

F大调夜曲Op.15,No.1是典型ABA的结构,A和B看上去反差对比,实际音乐通过中声部的晃**贯穿一气。A段夹在中间的声部,像是棱角精致的铃声,在内观里面来回叮当,不断由里向外蔓延,轻盈的回声浸渍渗透周围振**的音响。B段交替的和声看似块状的模进,但听来是把中声部的晃**不断扩大。先前铃声轻微,渐渐变为共鸣回响。而两个A段一前一后,挂在大块和声进行的B段两端,清澈无痕透明光亮。

Op.48,No.1,c小调夜曲是只幽暗里面钻出来的野兽,音韵墨迹的灰暗色调,私下声嘶力竭的抽泣,和声搅和出来的悲歌哀婉。c小调夜曲看上去是ABA的结构,尽管第三段的和声重新回到c小调上来,但音乐远远不是简单的重复。第一段不是葬礼的葬礼,魔鬼敲着定音鼓,诗神哲人的步履在云间唏嘘感叹。中段转到同名大调,明亮的调性不但没让音乐变得欢快,而是更为深沉广阔,合唱的大空世界在厚重暮色的背景上面,压出版画的极端。层层叠叠的管风琴声部,把尖锐的明亮推到极点,就像弗朗茨·马克(France Marc)的绘画,嘹亮的中黄和柠檬色彩从深沉的蓝紫里面逼将出来,更加一层凄厉的悲怆。第三段回到c小调,但音乐沿着第二段的情绪继续发展,随后,重叠的和声渐渐透明露脸,像是从晚霞浓云之间积压出来的光芒。c小调夜曲是肖邦夜曲里面特别的特别。

给他姐姐路德维卡·肖邦(Ludwika Chopin)的升c小调夜曲(WN37)[1]太出名了,在德国集中营里救了娜塔莉亚·卡普(Natalia Karp)一命,不知是否这给罗曼·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灵感,又用来做电影《钢琴家》(The Pianist)的开场和结尾。夜曲开始四个小节和声给后面的绝笔压阵,音乐是个非常的人世。我在乡下贝森朵夫(B?sendorfer)上听这作品,不知自己是在何时何处。那声音形容不出,也不敢形容,它是一个直感的空无和黑白不明的大千世界,不管天神地俗,贵人布衣,雅致庸俗,学究孩童,谁都可以自己的角度进入。

降D大调夜曲Op.27,No.2,半音之间层层剥落,色彩的纯光不断由内部翻转开来,和声在微末的变幻之中透出亮点。降D大调夜曲除了光还是光,没有物质的纯粹之光。

傲骨昂然的升F大调夜曲Op.15,No.2,让你对波兰人独特的尊严肃然起敬。音符之间,庄严持重的气息,绝无阿谀作态的肤浅,连装饰音也是一字一锤,练就出来一副钢筋铁骨。升F大调夜曲真是一幅徒手随笔的工笔铁线。

紧接着c小调夜曲的升F小调夜曲Op.48,No.2,却是夜深人静的灵魂出窍。我怀疑自己听到的不是音乐,而是纯粹的声音,就像没有一点杂质的晨露。这声音纯得没有音响,清得没有物质可辨。我听一个一个音从神秘的空气里面释放出来,每个点滴,都是微末之中的惊异。尽管现实世界太不可能——肖邦就在周围,化成一点一滴水珠,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人,悬空凭吊生命的另一极端,多么想和朋友分享现世的珍奇,肖邦不许。

[1] 肖邦的手稿是Lento con gran espressione(宏伟的慢板),这里《夜曲》的名字好像是由别人外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