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几天,稍有好转,外面天气上好,我控制不住外出闲逛折腾一番,结果自然遭受一顿不轻的惩罚。回来之后靠着坐垫喘息,我不甘心回到**,趴在琴凳上面半依半玩。我的琴上琴下满是谱子,有时无意之中,翻出来的东西自己也会惊讶。我喜欢没有规律、没有目的、没有时间痕迹的流水生活。这些日子为了写文章,经常要去琴上寻找谱子,有时似乎也能学到一点东西,但是最终让我感觉郁闷无聊。随意乱弹,心思不在目的里面,无期的瞬间,空气里面自会散发不同的清馨。
谱架那边翻出一本陈年累月磨旧黄透的肖邦,那是很久以前,哪位朋友来我这里弹琴,之后没有带回。
b小调前奏曲Op.28,No.6,那个固执的降B,时浅时深,音色纯净通亮,不是雨点,我也可以造个冰川的故事,不就一个音程之别?可我怎么就是听不出那被渲染的伤感?A大调No.7,是我师院琴房开始学琴的第一个曲目,因为自己俗身依旧,声音层次里面满是当年的回想。e小调No.4似乎是No.6的前奏,但是,弹到最后一个音,突然听到D大调No.5冲出来的句子,恍然大悟之际,方才发现间夹的妙处。
不知是否因为体力不支的缘故,我有点心不在焉,身子止不住恍惚,轻得像片透明鲜亮的风筝。手倒还听使唤,音到手就,只是有点飘忽散漫。我一页一页翻阅下去。f小调圆舞曲Op.70, No.2[1],一点一滴,勾出一个曾经熟悉的环境。琴键走到十一小节,突然有种特别亲切的意外,童年里面吹出的微风,是个自己早已忘却的故事。第二次再现的句子,可触可摸跃然在目。第三次回来的时候,眼前的迷雾忽然明亮清澈:西城里94号的房子,冬天清丽的早晨,天井里的花坛,阳光透过格子玻璃窗户,井然有序的图案,斜在堂屋前面棕色的地板上面。周围没有人迹,投进屋内的阳光,映着微末细小的银点闪烁,浮在空气的流动之中,周围满是母亲洁癖的气息,透明的肌肤,一丝淡淡的甘滋,红蓝相间的脉络,透着纤细的万缕千丝万紫千红……
接下来是降B大调玛祖卡(Mazurka)Op.7, No.1。说玛祖卡就是肖邦似乎有点简单,却又不无道理。那种犟头倔脑的个性在微妙灵敏的细节之中栩栩如生。长短不齐错落有致的节拍,与和声之间半个音的错位一样醒目:
这谱子怎么把肖邦降b小调奏鸣曲Op.35的慢乐章Marche Funèbre(葬礼进行曲)抽了出来?第一次听到这段音乐是从一个吱嘎作响的大盘录音机。那是师院的学生宿舍,大学一年级。当时印象深刻,因为音乐一出来就觉耳熟,但是可以肯定以前从未听过。记得当时的我,呆呆地看着这个似转非转的棕色录音转盘,奇怪,怎么里面转出来的声音早就藏在我的身体里面?当这旋律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我特地试探自己,赶在音乐之前先哼出来——居然自然而然。接下来的音乐,似熟非熟,好像以前背过这个作品。音乐结束,转盘带着尾梢一段多余的磁带啪哧啪哧作响。惊奇之中,我呆呆地旁观这个似乎越转越快的圆盘,就是不能关掉这个能把自己不知道的心里话都转出来的盒子。
我对b小调圆舞曲(WN19/Op.69, No.2)没有太多感觉,似乎带有肖邦的形影却没半点肖邦的灵魂。紧接着短小的降A大调玛祖卡Op.24,No.3,音乐天地之别。好像肖邦的圆舞曲差距惊人,可在玛祖卡里,我还没有发现一个二流作品。把这两个作品前后挨在一起,编辑是谐谑的意思还是绿叶衬托的企图?可b小调圆舞曲之平庸,托不住降A大调玛祖卡活泼精灵小巧玲珑的舞姿。无论节奏还是和声,这个微型玛祖卡让我一醒耳目。
又是圆舞曲,继续降A大调,回到Op.69的第一支。这个圆舞曲怎么会和前面的b小调放在一个编号里面?想见Urtext另立编号WA47有点道理。这个有点像是夜曲的圆舞曲,似乎不大可能去到华丽舞会招摇过市——沉思默想的舞步穿过私密帷幕的自观自视,连三声中部(Trio)也是纱巾里的雾气朦胧。降A大调的明亮裹着一层柔和的闪烁,不喧不闹,微弱的火光时隐时现。细啊!肖邦怎么这么细!一路半个音程折腾过去。人的灵气精到这等地步,日子怎么过?
下面的谱子读来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去把Urtext的版本拿来看,发现第一小节最后的降E错为八分音符。这里如果没有十六音符节拍的伸缩,音乐就没恰到好处的妖娆别致,这兀然转折的姿态加上优雅的内涵,在音响之间交错滑过,相依相存正好连贯交手。
Amsco
Urtext
这回是a小调玛祖卡,Op.68, No.2/WN14。手在琴键上面跳跃,心在微末之中颤悠。这段奇巧短小的音乐之精致,没比“可掬”这词更能道出内心细微敏锐的珍贵和感激。肖邦的玛祖卡不乏雄姿昂然的舞步,但是这个玛祖卡却是正好相反。同样都是玛祖卡,这里节奏更加奇妙。我看谱上的踏板记号,如果依据谱子所注的踏板一脚下去,我这钢琴上面,得意扬扬的小巧哪里还有?
接下来又是几个圆舞曲。不行,我止不住跳页,终于来了一个降E大调夜曲,Op.9, No.2,这个夜曲感觉像支船歌,最后的清丽过笔无痕,犹如吊在天边的水珠。我对肖邦夜曲有点不合情理的偏好。因为从夜曲的夹层里面,能够看到我最喜爱的前奏曲影子和巴赫遥远的招魂。
以前国内读书的时候,弹奏肖邦是个档次高低的标志,就像车尔尼(Czerny)逐级上升的练习曲目,不到层次,不能随便乱碰。音乐系的学生,劈面一句就问:车尔尼练到第几本,由此确定阶层社会里面,人的品位标准。对我这种连半路出家都不算的闲人,不用别人告我,空气里面已经满是嗤之以鼻——肖邦?这辈子别想,肖邦练习曲?一点疑问的机会可能都不给我,倒是送我一个和善怜惜的笑容。一次,我实在憋捺不住,就问一位钢琴专业同学:“肖邦的音乐在技术上真有那么难吗?”“有点,但也不全是。”那是一个很近的朋友,不会笑我:“尽管肖邦音乐在键盘上面手指跨度很大,可他自己是个杰出的钢琴家,所以他的音乐在钢琴上面反而顺手,至少我自己觉得如此,肖邦的指法和键盘关系远比其他音乐家的钢琴作品合理。”
肖邦音乐的难处是音乐,不是技术。不知为何我会突然想起这场遥远的对话,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琴上手指感觉,这不是要去练习哈农的弹奏表演,而是宣纸上面写字的感觉,浓墨淡写之中,金锤钢针,飞烟走笔,没有规矩,只有伏机以待的意境。
跳,又是一页页地跳。降A大调圆舞曲Op.42,这是一个疯狂旋转的舞姿。跳得衣裙出了格局,还是狂转不止,一圈套着一圈,连绵的弧线夹着略带棱骨的分明。
这里有三对二的错位节奏。左手是四分音符的三拍子,右手是八分音符的六拍子,但是旋律是由两个三拍子的动机组成。也就是说,左手的第二拍是在右手第一个三拍的弱拍上面,左手的第三拍是在右手第二个三拍的中拍上面,左手的第二拍和第三拍都打在右手不同的弱拍上面。圆舞曲的主体由第七小节的弱拍开始。这种微妙的错落给主题带来动态的节奏,和拉开架势流水般的中段形成对比。
再翻一页,是g小调夜曲Op.37,No.1。我突然感觉回到肖邦家里,好像长途旅行,兴奋不已之后的归宿。夜曲是静态动**之间的摇摆。音乐在纹风不动的小溪静静数落流水碎石,行走的节奏那么平稳,动态之中却又不觉不知。装饰音不时跳跃出来,绕过水草石涧,挪动转弯抹角的溪水不断向前。
这个夜曲以装饰音为机缘,第五、六小节似乎是主题的一个**,它们和A段即将结束的第三十七、三十八小节相似,但仔细听来,又全不一样。第三十七小节的动态更进一步:一头更为紧凑,另一头却绕上一个更大的圈子,区别有时只在半个音程:
肖邦在谱上特意把一连串倚音对住节拍,加上第六小节里面十六分的休止,紧接随后降B上的倚音和弦。这里还不只是和声上的需要,更是节奏上的神笔,否则就没平和之中的动静,而这个动感通过g小调主和弦,在中音降B上面展开,动和静全在这一点上,这是g小调夜曲的奇妙之处。
同样,音乐从中段B回到A,也用一个音的重复携带归来,宽阔深厚的大合唱,又一次回到微末的动静之中,让人觉得特别明亮。结尾出其不意跳出小调色彩,音乐没在g小调的主和弦上终结,而是通过G大调和弦,最后一个音悬在还原的中音B上,音乐用全曲最轻最亮的一点去消失。肖邦的神奇真真让人欲说无言。
混啊混,夜曲、波罗乃兹、叙事曲,我还在混,但多少有点体力不支。不知多少时间过去,渐渐心意阑珊。我不得不抓住琴身,硬撑着从琴凳上面起来。尽管虚汗一身,但精神却比先前好得多。我有气无力,慢慢沿着琴边,移回靠垫躺下喘息,眼睁睁看着屋里麻沙一片的天顶。真的胡闹,弹琴居然可以医病。我心里高兴,但又笑不动。知道自己病体因此更加虚弱,意识到此刻的表情一定傻得可以。
2013年3月10日于纽约寓所
[1] Urtext编号WN55。在Urtext版本里,所有带WN的编号是肖邦身后发表的作品。为了便于搜查,这里注释和保留传统肖邦作品的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