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到处都是堵塞的交通,所有人都冲着家人或聚会赶路,我也凑热闹,驱车去布莱维斯特(Brewster)乡下躲避。我怕节日,只想远离人群。一小时之后,我踏进冰冷的屋子,立刻点上火炉。窗外远在一片冬季疲惫的灰色朦胧之中。节日的喧闹似乎已被赶过,留在看不透的薄雾背后。我身心懒散,爬进楼上卧室和衣就被,半睡半醒半梦,居然拖到半夜过后才渐渐苏醒,我在**眼睁睁地看着窗户一缕不太明亮的夜色,觉得自己是个刚从其他星球回来的小虫。
我从**起来,顺着欢蹦乱跳的火光下楼。我呆呆坐在火炉前面,看着火苗静静跳舞,周围裹着一身空旷和寂寞,壁炉背后的烟囱,嘘唏遥远的古歌,一直通到屋顶之外的夜深。看来圣诞之夜已过,人们大概都已回到正常的生活节奏,此刻和着被窝香褥,梦想明天的琐碎和成功。然而我这一边,却刚从昏睡之中爬出,没事没人,没时没空。环视周围,这小屋了然独处山坡边缘,围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之中。我在方圆没有人烟的屋里旁观人世,听上去很是浪漫,实际真的不然。隆冬寒气夜雾风朔,尽管我有一点暖气,还是冷得瘪瘪缩缩。我煮杯热水,另加一件外套。我起身走到琴房,打开不太明亮的灯火,缓缓拉开厚重的窗帘,屋外一片漆黑的没有。我无目的地坐在钢琴前面,谱架上是橘红封面的海顿Urtext钢琴奏鸣曲第四本——多年前燕迪送我的礼物。翻开第一页,E小调奏鸣曲。迟钝的目光扫过上下跳跃的音符,顺着键盘,手指一路胡**索。
海顿,不可思议的海顿。我总觉得海顿是个谜。为何海顿被人看成所谓承上启下的中间人物,好像没有前后左右,他就不得存在。海顿就是海顿,自己完善自己的海顿。海顿晚年到达的境界连莫扎特和贝多芬都没到过。古尔德很早就和CBS签署录制贝多芬全集的合同,可他迟迟拖延,结果未曾完工。但在最后重新录制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的同时,却又加录了海顿六首晚年奏鸣曲。至少我没看到古尔德特别提及海顿晚年奏鸣曲。可我第一次听那个录音,一愣,海顿居然还有这样作品,隐隐之中觉得,又是古尔德慧眼出奇,重新挖掘作品新意。这种误解一直要到自己琴上聆听海顿的时候,方才恍然大悟:古尔德没有夸张。神奇的海顿,晚年真是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相比之下,所谓“古典风格奠基人”“交响乐之父”“弦乐四重奏的范本”,桂冠诸如此类,都不足挂齿。连同他的晚期弦乐四重奏,海顿最后达到的不是音乐学和音乐史上的“里程碑”,而是创造一个纯净的、充满精灵的天上人间。
我这琴房不大,占据屋子中间的钢琴有点像个怪物巨兽。为了视谱,我打开房间一端的吊灯,不太明亮的灯光投在谱架和琴键上面,谱面净亮的背后,钢琴躲在一片昏暗之中。可正是通过面前这片虚无的空,透过背后的落地窗户,我能感觉野外四周,森林寒木的寂寞。钢琴清晰空灵的声音,像是一点救命的篝火,给我暖意的不是那簇熔熔,而是从这昏暗虚空里面渗透出来的声音。因为我一直喜爱海顿这些奏鸣曲,所以平时常常禁不住去摸,但是这些声音从来没像今夜这般灵窍魂出。
这本海顿包括从No.53 e小调到最后No.62降E大调奏鸣曲。我一页一页翻阅过去,除了这“篝火”的一簇和周围漆黑的一片,身边只有天上的声音,一丝一缕,一闪一烁,一清一明,一亮一透,一待一期,一失一落,一近一远,一点一片,一竖一横,一推一就,随心随意,随手随拢。
我喜欢E小调奏鸣曲的每个乐章,海顿晚期奏鸣曲的因素这里几乎都有。这是一首非常完整的奏鸣曲,末乐章淡漠遥远的神奇,用委婉的细言密语反复说出——知道这里我是自相矛盾,就是不知海顿怎么鼓捣出来这样的声音。
乐谱上面涂有以前淡淡的铅笔字迹,第三乐章谱页角上写道:
不是装腔作势的高贵,而是自满自足的不俗和发自内心的喜悦——不动,保持绝对的拍子,千万别动!
我对这个乐章特别钟情,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曲解误读,而且不得不固执自己的错误。乐章开头清楚注明Vivace molto(很活泼的)、innocentemente(天真的),是个活泼的快板,可我就是弹不到那个速度。这里不是技术问题,因为技术并不很难。可这音乐速度一快,我所听到的东西全都逃之夭夭。这是天然纯真的舞步,不是地上矫揉造作的天真。我踏着不紧不慢的步态,绝对保持节拍,连装饰音都不敢随便出轨。我持续向前,不敢贸然出气,更不敢断气。持续不动和控制有方的气场,使得和声变化清晰可辨,音乐内在的语态一晃一闪,透出一种特殊的张力和波动。
乐章的末尾不断地给你就此结束的错觉,但是随即引出一个又一个的惊奇。101小节回到主题,但是感觉不再一样。109小节的装饰音一个转向,重新打开一个语境,113小节在高八度上重复,似乎趋向结束,但是没有,114小节边上又有铅笔字“话又说回来了”。这还不算,仅仅117一个小节,音乐就在天上,铅笔字是“空音”,但马上又是一个转折。120小节的左手把整个和声扭转回来。音乐进行到126小节,看上去音乐真要结束,可这小节最后吊在高音的B上——每次转出新意都有它的影子,真的,127小节是从已经关闭的门洞里面转出一个莫名其妙、新鲜清丽的光亮,随即把前面乐句一并席卷包裹,简练不腻,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个乐章。127小节边上的铅笔字:
What a surprise! Keep coming. Keep the pace, straight to the end. 页末:Such a tenderness and joy,又What a great sonata. Art only, nothing else.
F大调奏鸣曲里的Larghetto,谱子上有以前的铅笔字:“一上来就是高远”,好像我真是中了古尔德的毒,可是如果不听他人的录音,没有人对你说什么是应该,直接就在琴上聆听下面的句子,我就不信听不到那个信息,唉,但是……
我随音乐飘忽周游一个个奇异的世界。降E大调第二乐章,每个小节都让我屏息聆听。出其不意的音乐到处都是,一个比一个神奇。在缱驰不动而又寂静空幻的夜幕之下,我的手指在琴键上下左右溜达逗留,感觉是在宣纸上面推拿点拨笔触。我发现自己不是弹琴弄乐,而是泽笔敷色,点墨挥笔,奇怪这手不是我的,它们径自跳舞,怎么就在键盘上面突然如此灵活,何时我的手指功能,强到可以自说自话的地步?真是不可思议。
最后一首奏鸣曲,更是一时天上,一时人间。这里第二十七小节的音乐绝对不是现世的声音:
以前铅笔的涂抹和音符搅在一处,神奇的声音从这夹层之间飘逸开来。和声暗中的手脚,把我躯壳肢解,席卷我心神他去,我一身轻盈,不觉自己存在,傻乎乎地被它牵引,在不断变幻的风景里面被动。这有点像宝玉梦游仙境,可他至少还有一点模糊的世间关联。我所面对的景象却是完全莫名,似乎多了一点单纯不拘,多了一份不期的无知,有点拉洋片的感觉。可这洋片不是拉给我看,因为我就是洋片。我的身心明静透彻,没有自己,景是我,我即境,随着时辰泛溢一同疯魔。我都不好意思把谱子抄在这里,因为那得整篇整页,每一个细小的转折都是前呼后点,每一步的平淡,都埋下不是微妙就是奇妙的新天地。我更不想分析,这不但无聊,还把超然他去的躯体踩入尘土。我在飞,我在飘,我没呼,我没吸,我不是人,也不是物,不是鬼,更不是魅。那时的我,灵魂一定出窍。心神一定落谷,我心平如镜,身轻无骨,我的感触没有,唯独声音穿梭,过网越界,走海入空。这是无中的有,太有了,连自己的在都没了知觉。
一百多页的一本乐谱翻到尽头,最后一个音,最后一道门。当一口气喘过来时,屋里奇静,空气凝聚在角落。突然觉得身子有点分量,窗外晨光微启,地面似乎冉冉曦昇,躯体犹如晨雾一般缓缓下沉。另一个世界的光亮破漏进来。我还在琴上,没动。左手撑着白纸黑线的谱面,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像企图挡住妖魔鬼怪左右:“唉,海顿。”我都说不出这个乐迷烂熟的名字。此刻不敢想象海顿那些古怪滑稽的肖像画面。伊斯兰教对再现生灵的忌讳,尤其是对神灵物象的距离,我是心领神会,此刻更是感激不尽。
屋子里面还是毫无生息,我的手还在琴上,通过刚才琴键,十指流通过来,依然还是暮色里面的声音。
我终于如梦初醒,对这钢琴和乐谱拜了一拜。我从琴凳起来,走出琴房,拉上门环,去到圣诞之后现世的一天。
2012年12月Brewster,纽约
《吊灯》Chandelier音响投影装置film still 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