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贝多芬(1 / 1)

我囫囵吞枣,谱子常常被我整本通奏下去,除了平时个别挑出之外,一两年之后,我会又重新开始通读某个作曲家的钢琴作品。我这种横向的泛读似乎对作曲家很不尊重,但是次数多了,体验一次一次更新,常常就像面对新的作品。有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也会莫名其妙掉进竖向的井底,几天钻在一个作品里面,那是看到地下的宝藏实在不可思议。很多年前,我从斯卡拉蒂(Scarlatti)开始长跑。可以说,当时第一轮的马拉松都是胡闹,但我斗胆包天,前面的跌撞失足,不知怎么懵懵懂懂蒙混过来。

我没老师教育指导,更没有中间隔层翻译解读,我愣头愣脑撞墙,是对是错并不重要。我和自己闲谈,不需要理,我和作曲家胡闹,不足以论,但是如此点滴,时间长了,加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意的浩瀚,没有条理,更没区别上下左右大小多少,只有毫无趋向的漂泊和自己一呼一吸的暂时,没有中心亦没根基,因为自己的感觉和存在,只是偶然的契机而已。我琴上视谱,撞上的片刻都是届时的机缘,和我主观的意愿以及作品价值没有太大关系。我是手工作坊的习惯,一边玩一边拆,有时无意撞上鬼神,也有小题大做的可能。我没有整体轮廓,也没高低条理阶层之分,消费享受不是我的需要,盖棺定论的权威更加不是我的工作。我知道自己偏颇得厉害,但是那又如何?只是但愿国内崇尚权威的文化环境稍有松动,给我边缘的错差一点机会,不用标准的尺度量我,给不经意的不着边际,一点闲散喘息的空隙。

2010-2-27

有人说布鲁克纳(Bruckner)一辈子只写一首交响曲,这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适合很多音乐家和艺术家,尽管他们的作品外形不同,种类媒体繁多,但是作者似乎一辈子魔圈缠身,用尽各种方式角度,绕来绕去就说那么几句。好像作者越是创新,离原本越近,越是破罐破摔,话就说得越是中肯到位,越是挑剔折腾,到头来越是简练精确,越是反叛离异,结果越像自己。古尔德的《哥德堡变奏曲》就不提了。以前老听贝多芬的“代表”作品,觉得他是无中生出来的奇有,却没看他一笔一画用功出来的具体。现在一遍遍从头到尾,阅读他的32首钢琴奏鸣曲,整个过程让我放弃高低标准的偏颇,珍视贝多芬每个细节,每句音乐,每首奏鸣曲。尽管贝多芬早期受过海顿的影响,但其面目之清楚,第一个奏鸣曲就已完全具备。我沿着贝多芬的琴键一路体验,连我的手指都能感觉,贝多芬如何开拓建构他的语言和世界。贝多芬不断打破自己,探索音响的精神领域,最终兜了一个圈子,更加完善自己原本的面目。可举的例子随手可及:中期C大调奏鸣曲Op. 53的末乐章,如歌的波浪转而成为**的卓绝,听他疯子般的潮水不断,冲天悬吊的颤音(Trill),这在晚期E大调奏鸣曲Op.109的末乐章里,同样的话语是另一个模样:回归平静主题之前的第六变奏,底下微妙的**和天上的出窍交相辉映,明潮暗流不息的同时,波涌交集相间。实际上,类似的模式早在贝多芬第三个奏鸣曲,C大调Op.2,No.3的末乐章里就有影子,只是后来发展演化,更新一番又一番的奇观。

2010-2-28

不知怎的,Op.7第四个奏鸣曲的调性有点奇异。降E大调的第一乐章Allegro molto e con brio特别宁静,有一种通体的轻盈和非人间的气息,但又带着寂静里面的**。相反C大调的第二乐章Largo, con gran espressione,除了接近尾声有短暂的光亮之外,整个乐章反而是个阴郁的悲歌。第三乐章Allegro回到降E大调,然后转到降e小调,主题是扑面而来的生机,止不住的可爱亲近。第四乐章还在降E大调上面,整个奏鸣曲像是天上地下走了一圈,最后回到人间,凡人的苦恼和欢欣一手席卷。

2010-3-1

如果有谁像我一样缺乏先入为主的教育,依次摸索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突然进入他的D大调,Op.10,No.3的世界,那惊奇的程度一定像我一样不能言语。音乐一开始就是大手笔,线条是巨大的拱门,口气是宏观的旁视。第一乐章的主题十个小节之长,外加六个小节的反差对称contrasting phrase,音乐结构一层推阔一层。第一主题出来,话就倒说,从D到A四度,先来不太顺耳的下行八度,然后沿着D大调主和弦回转上升。在我看来,这是巴洛克模式的宏大开端。音乐不但充满张力,而且大刀阔斧横空出世。无论是巨型的弧线还是突发的断裂对比,都在精致的和声逻辑网络之中。可是,呈示部的主题不是有头有尾的旋律,更加上副部主题和结尾部分,具有将近11个大小调反差对比的基因——这种以和声基因为元素的建构和发展,是贝多芬最终达到的特殊音响世界。

第二乐章是d小调的Largo e mesto,通过减七和弦(diminished-seventh),音乐间夹阴影浓重的哀叹,高音声部是轻盈透彻的说话口语。在发展部里,可以看到贝多芬不屈不挠的精神渊源,F大调开始的明亮和希冀即刻被阴暗的减七(fortissimo diminished-seventh)拖入小调,低音是第一乐章主题的招魂,交叠相对的高音部分,半音周旋的主题变幻莫测。第二乐章是贝多芬慢乐章的典型。

第三乐章D大调的Minuetto,扑面而来的春天气息又是一惊,尤其紧接阴暗忧郁的第二乐章之后。第三乐章纯朴单纯简练,和前面两个乐章的繁复决然相反。两个主题相异,第二主题结尾带着第一主题的影子,也算一个小小的回归。紧接着的G大调三重奏(trio)也是违反常规,似乎都没结束,随后突然冲进最后第四乐章的回旋曲(rondo)。这里,戏剧的张力让位于躲藏的游戏和谐谑的调皮,贝多芬变奏的拿手好戏在此变得支离破碎,真真假假捉摸不定,与第一乐章控制有方的巴洛克建筑决然是两个不同世界,这又是一奇。

2010-3-5

不得不承认从第一个和弦开始,被称之为“悲怆”的c小调Op.13就是成熟的贝多芬。不用从音乐结构角度去分析,我的本能,处处都是贝多芬的感觉。前面D大调奏鸣曲是个巨大的跳跃,这里c小调不仅是个转折,更是一个完整成型的归宿,好像贝多芬突然就是贝多芬了。疯子般的第一乐章和隔世遥远的第二乐章,加上一个反手过来的第三乐章,如此激流之中,硬把前面两个乐章拉回人世。人说这个奏鸣曲受到了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K. 457的影响,可是尽管结构确有相似,音乐却是完全两个世界。作品结构固然重要,但是并不决定最终的音乐,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反而证明音乐形式背后的神奇莫测。

我一直有意回避贝多芬流行的中期奏鸣曲,大概我在师院听得太多,“热情”的绝伦,“暴风雨”的梦幻,“告别”的童贞,c小调Op.13也是其中一个。当时我在琴上能力可怜,居然把c小调的第二乐章背出来。我常钻进音乐系的琴房,无论情绪兴奋悲伤,有琴就去昏头昏脑浪漫一番。当年,我有钻在局促琴房里的愤愤不平,也有夜深寂寞的演奏厅里,了无一人的升华超越,加上冬日玻璃舞蹈房的周末,阳光满屋的欣喜孤单。年轻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管音乐的上下文,没有前后左右的第二乐章,歪曲做作不可避免,后来知道自己折腾这个作品太甚,所以不敢随便再碰。

c小调最后一个音在空中离我他去,我刚喘息过来,又止不住翻过谱子去听随后的E大调奏鸣曲,第一个乐句出来的反差,呵,那突如其来的回家感觉,是何等的憩息!

2010-3-10

降E大调(Op.27,No.1)末乐章的反复鼓捣可以说是半音微妙的渐续,也可以说是差强人意的主观。固执的贝多芬经常不厌其烦地唠叨重复,我们今天可以把意志的喧嚣看成音乐的表现力量,但是纵观音乐历史,我看巴赫,无论倔强还是细微,绕来转去的音乐全不是如此这般。原因,巴赫没有对于广大听众的期待,不需证明自己的存在。贝多芬的时代不同,艺术家即将成为面对无限可能和毫无机缘的个体,对着期待的空无,艺术家不得不扩展自我的极限。后果,噪音的额外成为现代音乐的语言,这是贝多芬的悲剧和可观。可是大师还是大师,撞在残墙断壁死胡同里,破绽败笔正好机会,徒然逼出独一无二的语态。贝多芬分解和弦,在层次里面渐进,一波一浪的跌宕,是醉汉的明智,超然背后的具体,早年笨拙的匠意,最终脱颖出来神奇的境界。像d小调Op.31, No.2“暴风雨”第三乐章那样不可思议的音乐,以及C大调Op.53那种决然不同的极端,贝多芬的谱页里面到处都是。

2010-3-12

被称之为“月光”的升c小调奏鸣曲(Op.27,No.2),音乐出名得几乎有害作品本身。1832年,贝多芬去世五周年之后,德国音乐评论家和诗人路德维希·莱尔斯塔勃(Ludwig Rellstab)多事,发现第一乐章是月色投在琉森(Lucerne)湖上的景色。个人的体验原本自然而然,可是莱尔斯塔勃当时出名,害得几百年后的我,也跟着月色先入为主,把音乐搅得不伦不类。因为被人图解歪曲,以前老是有意无意回避这个奏鸣曲。但是今天顺路读到,惊讶之余,发现每个乐章都是出奇的不意。抛开廉价浪漫的迷人月色,第一乐章是和声微薄的层层绽开,更奇妙的在于和声之简单,音乐却是魔变的不知不觉。这里没有贝多芬通常戏剧的起伏夸张,平平的音响抽丝一般微妙,水母一般辗转,每个变换都是那么轻微醒耳,那是寂静之中动静出奇,忘了自己的在,所以感觉平出神韵。

贝多芬反叛自己,整个奏鸣曲打破古典风格“快——慢——(快)——快”的常规。升c小调奏鸣曲只有三个乐章,而且更是头轻脚重跌宕不平。想来贝多芬把它题为Sonata quasi una fantasia(幻想曲风格奏鸣曲)不是没有道理。说是幻想曲不是因为第一乐章的“通俗优美”,而是这个奏鸣曲的整体安排。奏鸣曲一开始,就把通常钢琴奏鸣曲的形式从中间破开,短暂的第二乐章是个带有更加短小三重奏的谐谑曲(scherzo)。整个乐章只有60个小节,贝多芬中期,钢琴奏鸣曲很少有这么简短的乐章。可是第三乐章一上来,贝多芬的世界全面展开,第三乐章的篇幅远远超出前面两个乐章的总和。这个乐章可以说是贝多芬的杰作之一,他那滔滔不绝的口气,暴风雨中“强错”的音响(accented notes),疯子般的绝伦砍伐,我弹到第三乐章,突然理解到与第一乐章全然不同的含义,还不是因为音乐回到升c小调,不管音乐学的理论怎么解释,第三乐章骨子里的基因,我的感觉就在第一乐章。可以说,第三乐章是第一乐章的发展,整个奏鸣曲就是一个幻想曲。

2010-3-20

我对d小调Op.31, No.2的感情很特别,以前不知听过多少遍。那是天上飞来的神笔,每个乐章都是写得如此微妙神奇,没有半点匠意痕迹,更没一丝沮丧的噪音,原本这里不想再提,但我一路摸索,音乐一层层打开,每次聆听,总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第一、第二乐章开篇的琶音和弦和后来的疯魔,不得不让我想起当年师院,云里雾里的不着边际,疯狂折腾的悲剧和幸喜。第二乐章是第一乐章的一面镜子,然后以轻盈飘逸开始的第三乐章,居然发展成为如此的宏观狂澜。乐章篇幅的比例也是前轻后重。第一乐章228个小节,第二乐章103个小节,第三乐章399个小节,比前面两个乐章的总数还多。第三乐章主题是三个音组成的波浪弧线,整个奏鸣曲式的结构也是弧形相对的套数连环。三个乐章完美而又不入俗套。琴上聆听这首曲子,言语显得隔阂笨拙。

2010-3-22

降E大调Op.31, No.3有个奇怪的scherzo(谐谑曲)和不同一般的小步舞曲(Menuetto)。第二乐章不是通常Scherzo的3/4拍而是2/4拍。我一路过去,似乎每个小节都在注解贝多芬的特点:旋律就是左手和声的直接肢解,所以可以清楚感受和声的进出。和百年之后奇突怪异的和声相比,贝多芬只用简单的功能和声,但是就像伦勃朗(Rembrandt)的绘画,没有几个颜色,意味却是无穷。同时,第三乐章又是一奇,Menuetto写得像个慢板乐章,微波**漾之中轻柔温馨(sweet and tender),给最后飞快滚动的末乐章一个兴高采烈的理由[1]。

2010-3-29

G大调钢琴奏鸣曲Op.49,No.2,如此轻巧的奏鸣曲在他的钢琴作品里面不多。我喜欢在庞大的钢琴上面,轻手轻脚摸索这个小品,琴声轻盈透彻,你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任凭声音悬空舞蹈。不能想象踏板踩得轰轰作响,糟蹋如此小巧精致的可掬可触。

紧接着的C大调Op.53《华尔斯坦》(Waldstein),又是一个什么天地[2]!巨人的宏观轻而易举把出这个小小居屋,身心中空的我,目瞪口呆,旁观一个乐章叠着一个乐章,一个奇观推出一个奇观。如果说贝多芬的《暴风雨》(Tempest)是超然的诗情画意,《华尔斯坦》就是竞技广场极度空间之中,一场又一场的人间戏剧。我在琴上汗流浃背,兴奋过度。三个小时之后,筋疲力尽,喘气都不可能。

窗外,蒙蒙的气,软软的意,缠绵的天空,**雨忒细腻。室内的我,水淋漓,直喘气,似乎才被抽打和暴戾,气息还未醒。不可想象,需要如何的能耐能量,才能创造这样不可思议的世界!意识到下面还有最后几个奏鸣曲等我,贝多芬,不敢想。

2010-4-3

F大调Op.54,谱上以前的铅笔字:“第一个和声就是贝多芬。”应该再加一句:“第一个主题也是贝多芬。”

随后的同名小调Op.57实在太出名,也是原先不想提及的作品,但是这个奏鸣曲实在写得太棒。最近,我同时在读巴赫的谱子,在巴赫清晰敏捷的音乐对比之下,强词夺理的贝多芬不是我的偏好,但是岩浆暴怒的f小调钢琴奏鸣曲,没有半个浪费的音符,没有半句夸张浮华的做作,排山倒海的**毫不影响简练精确的音乐骨架线条。我惊讶地一边旁观,一句一句聆听如此干净娴熟的感情用事。

2010-4-4

人的精力真是有限,工作一天,感觉似乎被人鞭打一顿,人是榨干的精血,移动的躯干,什么事都干不了。夜深人静,劳累的我却满身都是噪音。我坐到琴上视谱悠闲,心意淡然不在,手走键行,没弹几个小节,身心的烦躁渐渐消散,继续下去,周围土净尘落,居然微风习习清凉明净。贝多芬,我一愣,仔细再看,没错,G大调钢琴奏鸣曲Op.79,除了Op.49的两首之外,怎么贝多芬还有这样愉快轻盈小巧玲珑的奏鸣曲!

g小调的第二乐章在9/8拍的寂静无痕之中**漾,像片轻舟,或是摇篮,不知道。欣慰的感激不敢想,只好轻轻笑在心里偷偷喜欢。小调没有半点忧伤,唯有惬意清淡。第三乐章笔触轻拨微撩,大调淡淡的金黄,吹破涟漪波纹,音乐真的**漾跳跃起来,Rondo的主题稚态天真,轻松无邪的舞步,笑声咯咯童声叮当,可爱的脚尖轻盈上场,低音拍子里面微末变化,搅和愉快的得意扬扬。我知道这实在不是什么经典高深的音乐,但这轻巧的节拍,这飘逸无羁的声音,睡中为我圆梦,醒来伴我出门:

2010-4-6

降E大调Op.81a,《告别》(Les Adieux)是中期的骨架,晚期的阴影。慢乐章Andante espressivo的主题基因,左右手是内心两个错差呼应的声音,音乐说话的口气清晰可辨,通过手指触动的音响振**,可以感觉语气的动态和气息。说话不再需要文字的表意,语气的形态绕过欲说不能的文字和碍手碍脚的媒体,音乐在没有的里面超越具体,直接感应非物质的物质肌体。

以前在师院的时候,有盒贝多芬中期钢琴奏鸣曲的磁带常听,所以先入为主,总把这个作品归入中期的框架里面。实际上,所有艺术作品的时代划分都没有绝对标准,各个时期作品确有不同特点,但是具体作品和具体艺术的追求很难运用理论划分归类。

e小调Op.90只有两个乐章,都说其简单。看似简洁的第一乐章,具有晚期奏鸣曲的气势和飘逸。第二乐章连个奏鸣曲都不是,甜言蜜语的主题和回旋曲(Rondo)的轻松易就都是幌子,主题每次回来,变奏一个比一个更加精彩,Coda是贝多芬结尾不断再生的拿手好戏。Op.90是贝多芬晚期奏鸣曲在敲门。

2010-4-9

降B大调Op.106是贝多芬晚期的C大调《华尔斯坦》,可是这个作品规模更加庞大,戏剧性格更为多样复杂,音乐的创意和突破更为奇特多变。这个作品太出名,说什么都不免鹦鹉学舌依附他言。第一乐章已经够绝的了,我从第二乐章最后一个音翻过,下面一页就是第三乐章,不可思议的贝多芬怎么会来这样连接!第二乐章的谐谑曲突然消失,悬吊的余音没有下来,随后居然出现如此一个环绕升F小调的悲歌,这是伤口焦炽的心泪,没水没血。从阳光之下的挣扎叫嚣,突然进入如此无光无色的洞窟,连墨黑都是无,只有尼采悲剧的诞生,悲苦深处祈祷的精神光亮一线,缓缓在大师手笔纸上渗透:

第二乐章结束段落

第三乐章开始段落

这还没完,接下来突然天光降临的Largo,随着赋格平地重新升起的宏观——我的技术不行,赋格只能慢慢摸索。真的,这个作品不敢轻易进去,我这凡人很难承受这般折腾,我挣扎了几天,最后一个音符结束,那天的我不再是人。

2010-4-12

自从降B大调Op.106之后,几天不敢再碰贝多芬。今天小心翼翼打开Op.109的时候,琴上声音一出,温暖的细流拂面,千丝万缕的血管回涌,豁然的感觉好像一下回了家室。尽管第一乐章中段(不管学者争论是否奏鸣曲形式)还是挣扎超越的贝多芬,但是音乐干净利落,我真的非常偏爱喜欢。第二乐章的暴风雨也是闪电的短暂。第三乐章不能再说,以前笔记里面已经亵渎过了,这次不敢。尽管第三乐章的变奏之中,有合唱一般层层叠叠的赋格建构,整个奏鸣曲是轻盈之中的光亮和深沉,降B大调是贝多芬晚期非常特别的作品。

2010-4-15

我太喜欢这首奏鸣曲了,要说不敢,因为要说的感觉太多。我不知从何说起,生怕烦人啰唆。可降A大调Op.110真的非同一般,如此宏大的结构,用的却是简练的手法,如此深沉的情感,说的却是大白话。第一乐章就是这么几个简单的和声,拆了装,装了拆,旋律似乎就是和声拆装的“示范表演”,音乐达到的境界却无半点匠意人为,用简单的和声描绘旋律,用零碎的音素建构大厦,贝多芬无可比拟。

通常中段的慢乐章被占了先,所以一个简短的第二乐章恰到好处。尽管音乐是在小调上面,这里,轮廓分明的谐谑曲是三度空间的动态轻盈,音乐节奏上下错位推搡,大量的切分(syncopation)和强错节奏(accented beat),把轮廓分明的音乐碎成玻璃的闪烁耀眼。

和E大调OP.109一样,这个奏鸣曲只有三个乐章。好像贝多芬晚年无意规范,乐章的数目和实际的音乐没有关系,最后Op.111只有两个乐章[3]。这里三个奏鸣曲全都精炼断然,而且各自都有一个出其不意的末乐章:Op.109是一层一叠的变奏,由沉思默想到超越脱俗的回归;与之相似相反,Op.111的两个乐章天差地别,末乐章是悸动之中的脱颖而出,义无反顾,直入天籁。而Op.110的末乐章,又是另外一种奇特:两个arioso(咏叹调?)慢板各自夹住一个赋格,加上开篇短暂宣叙调(recitative)的引导和最后的尾声,一共六个段落。引子是贝多芬典型的悲歌Adagio,可arioso进来,听者突然发现,那才真是贝多芬晚年的绝境。以前我也曾经摸过这段音乐,但是没有今天这样感受强烈,更没听到贝多芬如此的私密和绝望。我都不敢想象这样的声音怎么能在众人瞩目之下“表演”,尤其是arioso的声音,只有闭舍谢客扪心自听,万万拿不上桌面和旁人“交流”。第一个赋格延续arioso的情绪,渐渐地,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客席,让个人的情绪脱颖出神,但是前面固执的回音,随着第二个arioso的返潮,像是乘风的阴影,又一次渗透进来。第二个赋格在结构上是第一个赋格的倒影发展,音乐最终打开一个与arioso截然相反的宏观世界,乐章结尾一往直前,它不是Op.111最后的心神出窍,而是现世的凯旋。

2013-3-31

一早起来,胡乱抓个贝多芬奏鸣曲就弹。不知是我没有全醒,还是贝多芬的挣扎,觉得什么都不顺当,笨手笨脚,七跷八裂,横竖就是不大对劲。慢慢地,贝多芬顺起手来,音乐渐渐离开地面,好像是由一个拼命挣扎的躯壳里面解脱,轻盈的光亮一层一线通透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们热爱贝多芬,因为他不是神,而是和我们一样都是人。因为他傻,他在我们眼前自搏挣扎,就像我们面对自己的人生。通过贝多芬,我们看到自己徒劳的努力和满是噪音的企图,也看到自我出走的可能,以及自我奋斗和最终超越的天窗门户。

公众形象的贝多芬是个强词夺理的巨人,就像我们通常对于尼采超人的误解。贝多芬主观意志的噪音是他面对自我的一丝不苟和执着,犹如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接过上帝的职责,自己面对自己,撞在**无助的脆弱人生里面打架做功。贝多芬拼搏一生,没有止境地折腾。晚年超凡脱俗的c小调钢琴奏鸣曲(Op.111)是个寓意和象征。最终的超脱来自两个天地之别的极端:第一乐章的挣扎是犟头倔脑的老辣和疯子般的绝伦,第二乐章从c小调转到C大调,尽管出来的和声给人如此安详的归宿,平静如歌的第二乐章里面,空灵的Adadio molto semplice e cantabile依然抑制不住前面乐章的回响,层层叠叠的中间声部,夹在安详的脚印里面,裹着明暗变幻的细微和悸动;表面宁静不动的和弦上面,两度持续的冲突躲在小节中间一紧一松,给最后天上的声音垫下并不那么轻松的笔触。

贝多芬晚年有知,音乐形式回到海顿甚至巴洛克,他用自言自语的线条,在两个极端之间,层层滤出清晰明澈的宏大织体。回头的贝多芬实际是对未来的我们说话。他的最后三个钢琴奏鸣曲(应该说是最后六个),最后六个弦乐四重奏,他的《庄严弥撒》(Missa solemnis),当然还有第九交响曲中的第三乐章,都是他人生最后面临的“窄门”[4]。拼搏一辈子的贝多芬,被迫钻进内心孤独绝望的死胡同里超然脱宗。钢琴奏鸣曲中的冥想和奇观,弦乐四重奏中的繁复奇巧和空泛默然,甚至大赋格的暴戾狂妄,更加上《庄严弥撒》和第九、第三乐章中,没有自我的祈祷和信仰,音乐形式可以万花筒的奇异变幻,尽管贝多芬兜着圈子说话,卓绝的含义只有一项:在人生挣扎的绝境之中,大师如何升华消失。

贝多芬的可歌可泣让我们感动,他强行霸道的弱点让我们更为珍惜最终达到的那个境界。贝多芬是个做出非凡之举的凡人,是我们人性最为可贵的脆弱之真,比天使的无所不能更加动人。带着这份感动,我一口气弹完贝多芬这个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Op.22。年轻的贝多芬,无论强词夺理还是奇思异想,一概留在他的手稿上面,可观可听,可叙可弹,可笑可敬,可信可亲。

2013-4-5

《迪亚贝利变奏曲》Op.120之出名,好像贝多芬其他变奏曲不存在。有人把《迪亚贝利变奏曲》和《哥德堡变奏曲》相比,在我看来这个比喻有意思的正是另一个角度。变奏是种能力,通过迪亚贝利33个变奏,还有c小调32个主题变奏WoO 80,贝多芬罗列了他的变奏骨架和他作曲细节的基本模式,尤其是Diabelli变奏曲,贝多芬的言语纯粹直接,音乐局限在具体变奏的单纯言语上面,几乎很少和其他调性色彩周旋。巨细无遗的局部可以看到大师的秘诀和模式变幻的可能,在没有表皮掩盖的具体里面,贝多芬音乐的特点显而易见,也清楚地区分了他和巴赫的不同。

我一路翻看贝多芬变奏曲集,因为纯粹形式为主,短小轻松之中,细节清晰可辨。视谱翻到弹OP.34,我那灵魂出窍的感觉跃然而出。渐渐地,我发现好像什么时候听到古尔德弹过,不说他灵,专找我喜欢的录音,也好像我又和他不期同一。朋友认为我中他的毒害太深,我也一时这样以为,但是因为撞上的次数太多,多少能够区别一点具体,所以感觉不是简单如此。问题在于,人们喜欢古尔德,都是以为他的主观能力,“创造”出来一个奇特的音响世界,但是我却觉得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因为看到听到而已,古尔德不厌其烦转告他所听到的信息,可是没人相信,不见不明,不闻不听,所以把他敬为神乎其神。古尔德的境界对我来说自然而然,尽管轮廓分明,但是真的没有夸张做作。很多年来,我总不知道别人瞎眼还是我的疯魔,也许因为看到听到,多少有点不大正常,所以只好自认脑子出轨。

古尔德让我听到天上熟悉的声音。有时甚至感觉这和音乐的好坏无关,只是一个出口,奇妙的风景就在天窗出口的背后。古尔德是个开门盗墙的小偷,是窃火人间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真正神奇的不是古尔德和普罗米修斯,而是天上的信息和火种。古尔德不乏奇特,因为他有办法打开出口,给我们展示天上的星星月亮宇宙,不像我们很多艺人,是个敲钟守夜的规矩老人,而艺术作品又是实墙一堵,所以结果根本没辙。

2015-2-10

早晨起来弹贝多芬,不管他的脾气多坏,不管他的傲慢粗暴多可笑,不管他的故事多奇特,我们从外表看他的孤僻,从故事理解他的音乐,从音乐老师那里学他的音乐语言。可贝多芬是个人,一个像我们一样的人。如果我们没有理论概念,没有专业的条条框框,如果我们能从每个音符里面去体验,心贴心的肌肤相连,所有动人的话语都在里面。可怜的贝多芬,因为没人愿意听,所以只好塞在音符里,压缩过的感情和话语更多更强烈,但是,所有一切都被“美妙”的音乐所掩盖。我们崇拜艺术家的同时,把作为人的艺术家踢出人类,我们溺爱艺术,但是它的作者太丑太劣,现实消过毒的洁净光明不堪忍受不清不楚的古怪。可我眼下一句一句弹过去,每一句话都是说得那么诚恳,恳切的谦卑后面,贝多芬自己知道,没人去听,这使他的音乐祈求更加微妙谦恭,更加动人心弦,我沿着音符过去,心里不免流泪。

2015-2-11

D大调OP.28,病的不行,我扶钢琴,边弹边咳,最后一个乐章,我对自己,我对人的绝望,全都消失在乐章里。贝多芬不是简单描绘一幅图画美丽,而是常去那个孤独绝望的窝里。

[1] 第三乐章里面,打破节拍和小节规范的连音线通篇都是,这种音乐普遍运用的模式我在《节奏勾勒的型态》一文里谈过。

[2] Op.49的两首奏鸣曲都是贝多芬早期作品,插在C大调《华尔斯坦》之前是出版商征得贝多芬同意的商业策略。

[3] 其他两个乐章的奏鸣曲还有:中期的F大调Op.54和接近晚期的升F大调Op.78,晚期除了Op. 111之外,还有e小调Op. 90。

[4] “Strait is the gate”《圣经》马太(Bible,Matthew 7:1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