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的《赋格的艺术》(Die Kunst Der Fuge BWV 1080)可以说是西方音乐艺术,甚至思维心态的一个奇特文化现象。以古老的复调音乐形态,《赋格的艺术》有意识地标志了它的过去,它的明天,以及今后将来的文化演变和趋势。与文艺复兴复调音乐自然而然的多维心态不同,《赋格的艺术》的自觉“倒退”是超越巨大时空的智慧神通。通过《赋格的艺术》,巴赫重新认识文艺复兴的文化精髓,音乐只是一个借口,重要的是文化心态。巴赫的百年倒退跨越以后几百年的历史,甚至越过当今的我们,巴赫最后的固执对着我们未来而言。《赋格的艺术》不仅只是一件音乐作品,更是一个文化先知的预言:散点的多元文化终有的一天。
今天对于这部作品的学术研究无所不至,甚至可用数字和精密的仪器进行。但是,无论巴赫的复调音乐如何精确完美,我个人以为,通过《赋格的艺术》,巴赫开启了一个不可捉摸的神秘不定。进一步来说,因为离开具体的内容,巴赫的器乐作品也许比他宗教音乐更有纯粹的精神性质。
现在知道《赋格的艺术》第一个版本是在1745年。手稿包括十二个赋格和两个卡农(canon)。第二个版本在巴赫去世一年之后的1751年出版,其中有十四个赋格和四个卡农,而所有前面十三个赋格都基于一个简单的d小调主题:
第十四赋格在第三段中间第239小节突然中断。手稿下面是巴赫儿子C.P.E.巴赫的注解:作曲家正好在赋格中引入B-A-C-H这个名字的对位主题时去世[1]。但是根据对于手稿各方面的研究,当代学者对此结论提出异议。
第十四赋格的最后一页 The final page of Contrapunctus XIV
如果说巴赫的《谐和律键盘前奏曲与赋格》(WTC)是向前的探索,那么他的《赋格的艺术》就是倒退的、回首的、闭门造车的终结,可在现实之中,老天没有让他真正画上终结的句号。更有意义的是,巴赫的百年回归为百年之后的艺术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音响世界。
巴赫写《赋格的艺术》的时候,当时音乐的趣味潮流已经赶过他去,音乐界是他儿子辈的天地。没人再来关心巴赫繁复陈旧的音乐。巴赫索性闭门造车,回到百年之前,北部法-佛兰德(Franco-Flemish)文艺复兴后期的音乐传统——并非祖传的遗产特别,而是巴赫天知天觉的神奇,本能感觉当时流行的音乐语言带有单一思维的趋向和中心阶层的简单。他要回去,回到文艺复兴时代多元思维的音乐环境,他要一个借口、一个简洁开放的形式,可以重新整理自己音乐语言的信息。巴赫通过一个简单的主题,横空一个庞大的、几乎无光无痕的世界。有人甚至认为第十四变奏是有意的中断,亦是无限的开端,任何人可以继续。不管这种说法是否确实,巴赫身后几百年的西方音乐历史,尤其是现代音乐的发展,真的应验了这个寓意。
《赋格的艺术》的影响不只限于众所周知的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之群,还有瓦格纳和理查·施特劳斯之辈,更重要的还是现代音乐文化,音乐家少不了阿诺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贝尔恩德·阿洛伊斯·齐默尔曼(Bernd Alois Zimmermann)、恩斯特·克热内克(Ernst Krenek)、皮埃尔·布列兹(Pierre Boulez)、约翰·凯奇(John Cage)、格伦·古尔德、简约主义等等,单子可以无止境开下去,连我这个漏网小鱼也被一并搭上。
《赋格的艺术》思路清晰,它的建构简洁而且宏大,通透而又曲折多变。在我看来,它是艺术的一种特殊,不是因为围绕它的那些神秘故事,《赋格的艺术》外表毫无修饰,它是直接明了的编织,一面音乐内在的动态质体可触可及,另一面,巴赫超越的精神世界无所不在。《赋格的艺术》具有清晰的骨架肢体,更不缺乏神会空灵。巴赫如是说实说空,谱里行间,工笔巨细,神态生姿。巴赫不为局部音响斤斤计较,也不担心演奏者的改变诠释。《赋格的艺术》没有表面大张旗鼓地音响效果,没有人为的注解牢狱,音乐骨架实打实着,无须外表主观龙套,所以这件作品重创不断,屡被配器改编。
《赋格的艺术》平淡简洁,却又层次繁复;意境空幻。带着中世纪晚期音乐无渊无源的飘浮离异,清晰的线条相行各自。它没杂耍的炫耀,没有人间的喧闹,甚至没有世间自我中心的主观和沉思默想的烛光,相反,音响悬空不尽,通透明亮洁净无痕,不定的和声由中层绽开漫延,浸渍留在寂静的无限之中渗透感染。与WTC不同,《赋格的艺术》没有传统的转换痕迹,也没通常的趣味动态,音乐没有止境地蔓延,不在任何一个音上停顿缱绻,它无止无尽,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何去为止。和《赋格的艺术》相比,瓦格纳和后瓦格纳(Post-Wagnerian)的调色板,人气俗愿太浓,勋伯格的声音,金属味道太重。
《赋格的艺术》是非人性的无限之变幻,就像我在飞机上面看到云海不尽,看来似乎一成不变,转眼又是面目全非。我不敢胡乱牵扯,但是偶然看到以前照相系列《天人无常》(Angeli),不免一念之差《赋格的艺术》。
《天人无常》照相系列 #27
听了很多器乐改编的《赋格的艺术》,常为它们繁复宏大而惊叹。可是,尽管它的结构复杂,我在琴上的体验,却是纯净简练。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晚年的巴赫清澈晶莹,心如明镜,可以运用一条简单的线索,穿梭一座通体透明的大厦。
对我来说,艺术作品不是最终的结局,不是一成不变的“遗言”。好的作品是个开放的生态。没有交流的作品只是半成的机缘。艺术的灵性是不同时空的魂魄,正是因为听众的参与折腾,从而使得艺术作品能够不断再生,甚至更进一步延伸原本的寓意和内容。艺术作品不是静止的摹本,而是生命有机的动态。从这个角度来说,巴赫《赋格的艺术》之特殊,证明了艺术是个神奇通灵的生息。
《复调现实》Polyphonic Realities网络装置film still 1997
[1] “über dieser Fuge, wo der Name B A C H im Contrasubject angebracht worden, ist der Verfasser gestorben.”Bach的名字在键盘上的音是?B-A-C-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