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把巴赫的Das wohltemperierte Klavier Pr?ludium und Fuge译作“平均律”不仅是个错误,更是一个误解。我在《谐和律之于平均律》一文中把wohltemperierte[1]译成“谐和律”,直接的翻译应是:谐和律键盘前奏曲与赋格(曲集)。Klavier是指键盘乐器,巴赫时代还没有今天的钢琴,因此提议把Das wohltemperierte Klavier Pr?ludium und Fuge译成“谐和律键盘前奏曲与赋格”“谐和律键盘曲集”,甚至可以简单译成“谐和律”或“谐键曲”。但在什么都以权威为准的中国文化界,我个人没有可能改变习惯和共识,然而我又不敢将错就错,这里生怕混淆,文章还是沿用传统英语缩写WTC [2]代替中文的“平均律”。
在大庭广众之下通篇演奏巴赫的WTC,无论对演奏家还是听众都是一场“屠杀”行为。巴赫曾为自己学生尼古拉斯·格贝尔(Nicholas Gerber)弹过,那是学术上的探讨,一对一的交流,但在今天消费场合的音乐厅里,这是多少有点可怕的事情。我自己就去听过这样一场音乐会。音乐家卓越无比,听众全神贯注,我也十分投入,但最终还是气喘不过,什么都在高超演技(virtuoso)的夹层之间惊恐消失。巴赫两套WTC,实在不是为了今天消费娱乐的音乐厅所写。
1722年巴赫完成以半音依次排列的第一套24首前奏曲和赋格(BWV 846–893)。通过这个作品,巴赫运用谐和律[3]探讨五度循环(the circle of fifths)中所有调性色彩的可能。这对巴赫来说是个卓绝的努力,几乎可以说是“堂·吉诃德式” [4]的不切实际:谐和律我挤你推,相对平衡的调节之间,又要顾及个别调性的特殊,把所有24个调式塞进五度循环的圈子里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在巴赫之前没有先例,因为通常所用的调式实际并不很多,而且有些调式几乎不能成立,所以巴赫的二部和三部创意曲[5]都只用了15个调式。
WTC调性排列以半音的大小调为顺序,从C大调开始,通过C小调、C#大调、C#小调、D大调,至B小调结束。12个半音,各有大小调两个,24个调性都有一对前奏曲和赋格。尽管48段音乐,但一般公认24段,因为前奏曲和赋格之间音乐关系密切,音乐思路延续连贯,是一个调上前后两段。前奏曲结尾的和声有时悬吊半空,似乎有待进一步发展。事实上,WTC是个统一连贯的整体。
WTC不只是巴赫个人的创造,也是西方音乐承上启下的一个开口。巴赫在此留下包容万象的极端和巨细无遗的创意和可能。我在WTC里看到后来很多音乐家的语言和痕迹。尽管我对巴赫独钟有余,而且他的音乐确实神乎其神,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巴赫是个文化磁场和社会现象,教科书中的历史告诉我们,这个文化奇迹现象由一个具体的人物体现出来,现实就是这样简单。
当时巴赫正在谋求莱比锡圣托马斯(Leipzig St. Thomas)教堂音乐总监的职位。这个位置不但负责传统教堂音乐仪式,还要兼职键盘音乐和音乐理论的教学工作。巴赫的WTC体现了这位求业者的实际能力和音乐艺术的造诣。巴赫依据维尔克麦斯特尔(Werckmeister)谐和律的调音理论,通过具体音乐,在我们面前展开了形式繁多的风格和形式:从自由即兴的幻想曲到类似曼陀林的(quasi-lute)琶音和弦(如C大调序曲);从各种舞蹈姿态的变奏,一直到在严格准则之下,层次繁复的复调音乐——在任何时值上面,两声部到五声部的赋格重叠!巴赫在乐谱上声称,WTC是为年轻音乐家学习和研究类似音乐所用。不管这些作品是为私下学习研究还是提供乐家玩赏琢磨,功能可以各种各样,说法可以千变万化,但我觉得,巴赫的WTC就是不大适合公共场合的消费“表演”。
大多数艺术家,包括自己在内,创作以个人的体验为源,在无用功的艺术生涯途中,个人经验和形式客体争相搏斗。个人一时的感情不能没有,但它常在自恋的沙滩搁浅。艺术家的本能也许被滥情驱使,但是艺术家的智慧不断试图超越个别感情的局限,结果往往是场卓绝可泣、甚至悲剧惨烈的战争,留下神精缺陷和残废躯壳的结果。所以旁人看来,艺术家总是有病。
巴赫的WTC不同。它简洁明了,客观旁听,它不求自我表现,没有额外的感情累赘。表面上几乎是学究的枯燥,但是因为远离局部的噪音,“中空”的音响更有意味。在巴赫的世界里面,我们听到感情深厚动人心弦的音乐,然而通过朴实无华的心态,巴赫写下最为复杂、最难演奏的宏图。据说舒曼曾把巴赫的WTC看成音乐家的日常面包。随便听来,似乎没有半点神奇可言,可是仔细一想,那是雪中之炭,不是锦上多余的花瓣;是维持每日生计的粮食,不是额外的奢侈消费,更不是外在的竞技表演。WTC是乐家的百科全书,是平时的磨炼,没有可以炫耀之处,就像作家不以手边的《辞海》夸口。但是,巴赫的WTC又不是字典那样死板的准则,而是有机的动态。每一小段都是一刀一凿的雕刻创意,个体不在里面,也就避免滥情带来的踟蹰不前,可是回头看时,生动的个性又在那里有棱有角,有情有趣,被超越的个体在另一个他在的宏观里面现身现艺。
都说巴赫的两册WTC是“旧约”,贝多芬32首钢琴奏鸣曲是“新约”。其实两者全然不同,其间的写作环境和功用天差地别。同样是发掘音乐形式和钢琴言语的极致,巴赫站在外面旁观,贝多芬锁在里面表现。巴赫的WTC不是自我,而是客席旁观之中的奇思异想。巴赫的WTC具有相当的实验性质,是探讨音乐语言形式和游戏规则,以及模变可能的极端,是开放状态的成人“积木”游戏,甚至可以说是今天各种形式的电脑玩意。
我把WTC看成作曲家的练习曲,不是罗列有序的规范和锻炼手指肌肉功能的操练,而是音乐创作的范本,从中巨细音乐语言的形式演变和结构转折的发展过程。在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以及后来音乐家的音乐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他们音乐言语模式的来源,甚至包括今天的极简主义,菲利普·格拉斯从来没有提到巴赫,听一下巴赫第一册中d小调前奏曲,没有标新立异的巴赫,留给我们不是一个流派的模式标志,而是静止不动而又魔变无穷的彩虹。
也许是我的错觉,从另一个角度,巴赫之后的音乐,尤其是浪漫主义音乐,不算勃拉姆斯、舒伯特和肖邦,音乐常被用来描绘气氛情绪。音乐的言语好像不再是内容的本身,而是便利有效的工具。巴赫的音乐不是个别情绪意向的图解,不用音响效果打动听众,而是勾勒一个模样,生出一个形体。巴赫自己旁观,不像贝多芬以及后来的音乐,让人专注“我的”画面和表演。巴赫音乐引人入胜,让我们伤心欢喜,自己跳舞出神。巴赫一点没想说服我们,所以没有多余累赘的音符,不必增添渲染的气氛。同一个音不会加上八度强迫说服,同样的句子无须高低音同步。巴赫的音乐干净纯粹,他的音乐是简洁之中繁复多变,他的句子语气似乎不断绕着圈子,但是很少多余重复。
我不知如何解释这种没有理论背景的感受,莫扎特具备自己的天意,海顿还有以前的影子,肖邦的自我绝对,所以反而没有外界的噪音。但是,以后很多音乐,尽管大凡都是内心的自我表现,听者的心态反而外观隔层,好像主观表现的意愿越强,艺术直接交流的距离越远。
因为自己不是音乐家,对我来说,WTC可玩的成分更多。所有前奏曲和赋格都是相对紧凑,然而结构宏大之间,又是内容的巨细无遗。巴赫的音乐变化多端,几乎每页都可让人流连忘返。弹上几个小节,暂停下来听一听和声,倒回去再看一下结构。你可以抽出一条线索仔细琢磨,观看横向声部之流动,再看声部如何又被层层蹭皱糅合;你也可体验转折之中兀凸的连接,进到纵向感觉对位的魔术,更进一步聆听和声错综复杂的连环套数。WTC是个小宇宙、大迷宫,进去不易,出来更难。艺术本来不易大众交流,音乐更是私密的心声,WTC在艺术交流之中难上更加一层为难,只有自己面谱视听,有惊有喜,自己一人攒在怀里愁。
我常惊奇地看着巴赫乐谱上面拼贴裁剪筑台搭楼。我看他进去出来,无中生有,形似相识却又突然走人。尤其是WTC第二册,就像走进一个古怪的迷宫,似乎熟识,但又什么都不对头,回身再看,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观!两册WTC的每个段落我都喜欢,好像第二册更加细致,更有一点奇趣。第一册前奏曲简练动听;第二册累累繁复。与之相反,第二册的赋格结构奇巧洁净,层层建构之中,反而显得明朗清澈,它们让我想起巴赫晚期的《赋格的艺术》。不知是否自己心理作怪,在键盘上面,WTC让我感觉手指的方位角度,似乎是在描绘几何图案,有时甚至连手带臂跟着一起兜圈子、跳大神、画方圆、涂三角、依线描、蹭绢纸、晕色素、刷笔触。通过手指,视觉的图像是物态的实打实着,可又不全是,像第一册降e小调前奏曲和第二册E大调那样让人灵魂出窍的赋格,远远超越物体音响的本身。古尔德有点苛刻,认为巴赫前奏曲不如赋格,没有复调的深度,我却觉得不然。琴上聆听降B大调前奏曲空中发生,那不是艺术的概念结构,而是听天观音的顿悟。巴赫前奏曲是横空飞来的神笔,如果说他的赋格是阶梯上天的层层累积,前奏曲就是天上横空的云彩朵朵。现在才知,为何卡萨尔斯(Casals)每天要弹巴赫一曲,安德拉斯·席夫(András Schiff)把WTC看成一早的晨浴。
以前国内教书,一次和宿舍里教数学的同事聊天。他向我解释理论数学的原理:结论已在那里,就看你如何运用不同的公式和方法去建构。
“你可以用不同的公式达到同样的目的?”我问。
“当然,这就是数学有趣之处。”
“那不成了建筑,不是艺术吗!?”
对我这个数学老不过关的人,当时真是大吃一惊。我那同事不动声色笑笑:“数学就是艺术。”从此以后,数学变得可喜可掬起来。
后来我在纽约,跟着物理学家朋友,居然一时对理论物理热衷。那真是一个奇异的世界,更有意思的是人,其中最吸引我的是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6](Richard Feynman),他从来不循规蹈矩,使他出众的是他从小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做学生的费曼,在课堂上吃力,因为他很少运用老师传授高效率的“经典”方式,而是鼓捣一个不伦不类,但是自己的“梯子”。用费曼的话来说——必须具备自己的工具盒子。尽管他的梯子不太完美,但是每个具体环节都是他的手工制作,所以一旦离开封闭的学院环境,不完美的原始性就有演变发展的宏图,而其他以“经典”方式为生的学生,连个来龙去脉都没搞清,哪有举一反三的可能?这种手工制作的原始心态,尽管带着数字理念的距离,还是让我想起巴赫建构音乐的艺术。最为奇妙的是,出来的怪物有面有目,有气有息,离开计算的数据相去甚远,这是巴赫WTC不可言喻之奇。
[1] “temperierte”在德文中的意思为“使受节制,使保持适度”,不是机械刻板的绝对平均,而是错落有致而又和谐的平衡。
[2] WTC是英文Well-Tempered Clavier的缩写。词汇缩写是英语的习惯,德文没有。
[3] 巴赫写作WTC多少受了德国人安德烈亚斯·维尔克麦斯特尔(Andreas Werckmeister)的影响。在后者1687《音乐的数学由来探究》(Musicae mathematicae hodegus curiosus)和1691《音乐的音律谐调》(Musikalische Temperatur)的文章中具体阐述了谐和律(well temperament)的理论,后来被称之为维尔克麦斯特尔谐和律(Werckmeister temperament)。谐和律是相对以前早期音乐中多种调音方法(meantone tunings)的一个演变和发展。具体参见本书另一篇文章《谐和律之于平均律》。
[4] 堂·吉诃德(Don Quixote)是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著名小说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jote de la Mancha中的主角。
[5] Inventions and Sinfonias, BWV 772-801.
[6] 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1918-1988),美国著名物理学家。196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提出了费曼图、费曼规则和重正化的计算方法,是研究量子电动力学和粒子物理学不可缺少的工具。